青山无语 隆振彪-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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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从未遇到过这种阵势,连忙喊道:“大家不要激动!
不要激动!”
吵闹声中,龙家盛突然想起龙秀山牢里托胞弟秀江带给自己的话:闹得越大形势才越乱,杨新亮才倒得越快,他一倒,一切都好办了。自己在祠堂里也曾夸下海口;不接回秀江宗侄,就不配当龙姓“首事”。泼水难收,今后他的面子往哪里摆?在族中又有什么威望?他堂堂五尺汉子,又岂能被人当猴耍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后退。野性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一股股邪火在体内燃烧,他脸色发紫,手指到队长额上:“中国人讲话算数,杨新亮答应半个月办好手续的,今天我们就非接人回去不可!”
队长也动气了,义正词严“:杨书记没发话,就是他下了指示,也要依照法律程序办事!”
“唉哟,你们欺负人!你们欺负人!不放秀山我不活啦,我不活啦!天啦”花心萝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光鲜的脸庞变歪了,她哭着嚎着一头往队长身上撞去,队长忙往后退。
山民们附和着花心萝卜的哭嚎声,高声叫骂着,扯开喉咙嚷着,蜂拥着往前挤。
刚才插嘴的那个圆脸看守没好气地对队长道:“跟他们讲不清道理,干脆轰出去!”
队长一声令下,看守的哨兵一齐扑向人群,向外推搡。
山民们骚动起来,喧嚷着、叫喊着、咒骂着,拼命地往里面挤。七八个人怎敌得过上百号人的力量,那些看守哨兵反而后退了几十米,被挤进大墙里面。
骚动声震动了整个劳教所,武警和看守们从各处跑来。所长握着扬声器警告着:“就地站住!你们这是犯罪!站住,要不我们就开枪!”
但仍然无法平息骚乱,山民们潮水似的涌动着、逼近着、怒骂着,以至吉普车的到来,都无人知晓。哨兵见情况危急,朝天“砰”地放了一枪。
顿时,一片惊叫,一团混乱;龙家盛脸色骤然大变,龙身岭上受的一枪之辱又在眼前晃过。他可怕地失去了常态,从口袋里掏出野猪炸弹,举在手上,以非人的凶恶的声音大吼道“:姓龙的没这么好摆布,赶快放龙秀山出来!”
人们一霎时怔住了。
风尘仆仆、满身泥泞的杨新亮以箭一般的速度冲了进来,对不知所措的武警和看守们厉声命令道“:都抓起来!”
队长立刻反映过来,一跃而起,猛虎下山般地扑向龙家盛,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圆脸看守敏捷地从他手中夺下野猪炸弹,铐上手铐。龙家盛困兽犹斗,狼似的嚎叫着。纷纷赶来的武警、看守和失去了理智的激怒的山民们扭打在一起。混乱的吼声里,挥起了混乱的大拳头。狂叫声、辱骂声伴随着电棒发出的尖啸声,响成一片最后一片沉寂,只有撕碎的布片随风飘舞
+三
在西林县城,没有比县委招待所更美的景致了。院内,喷泉溅玉,花木扶疏。在那丛嫣红盛开的夹竹桃旁,雅致的小餐厅里飘出诱人的香气。
神采奕奕的龙家平眼睛发亮,端起冒着泡沫的高脚酒杯站起来:“周专员,请—”
行署副专员来西林视察工作,县委、政府的头面人物自然要陪酒。酒过一巡,龙家平绕到已从党校学习回来主持县委工作的老张书记身旁,低身问道:“小杨怎么没来?我特意邀请过他的呀!”
“他不会来了!”老张书记低沉地回答道。
杨新亮果断地处理了山民冲击监狱的事件后,又把到县委大院肇事的首要分子也一并抓起,开了万人公捕大会,震慑了一批想趁机搞动乱的别有用心的人,迅速稳定了局势。他是强者,他取得了所有的胜利;他又是弱者—他被撤职了。原因很简单:去年他开枪威吓、殴打群众的事件还未作处理,今年又为其父大办水陆道场,“不信马列信鬼神”,舆论哗然,反响强烈,共产党不能不严肃纪律。
“小杨这个人哪”龙家平摇摇头,摆了摆手,回到座位前,又端起酒杯“:喝,大家喝!”
老张书记一饮而尽,神态凝重“:他比我有魄力,风风雨雨三百六十天,不容易呀!”
“你们说的是那个很有性格的杨新亮吗?”方头大耳的周副专员插嘴问道。
有点发福的县长由衷赞道:“中流砥柱啊!大风大浪都向他扑来,也亏他顶住了;要不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形势。”
龙家平抹抹嘴,感叹道“:农民冲击机关、冲击监狱,这种事解放以来从未听说过!”
老张书记神色不悦,锐利的目光射向龙家平:“闹事的不是普通农民,是重新复活的封建宗法势力。反封建还是个艰巨的任务!”
周副专员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咧开厚嘴唇,对龙家平和老张书记道:“新同志不成熟,我们这些老头子也轻松不了,是不是?”
龙家平恭顺地点了点头。
老张书记心潮难平,耳边又响起重回西林时地委书记语重心长地嘱咐:“小杨政治上强,能力也强,人材难得呀!
他被撤职,是坏事也是好事,这就看他自己如何对待了。当然我们也不轻松,党的事业兴旺发达还靠后继有人,我们有责任啊!”
龙家平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而又得意的微笑,莫测高深地望着老张书记,老张书记也炯炯地望着他;四目对峙,在空中迸射着火花。
一片阳光执拗地伸进屋内,以亮荡的原色涂抹着一切背景。
窗外,极远的天边,那条苍青色的巨龙仍然沉默着。
红纸
一
哀乐声像一大群黑老鸦,翅膀扑打着每一扇窗子。
“大富豪”酒家刚开始的宴会突然哑场,百十个擎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谁也记不起自己在干什么?身居何处?
造纸厂厂长张兴权最先清醒过来,对呆怔的副厂长王顺平怒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顺平晕晕糊糊地似乎点头又似乎在摇头。哀乐声像洪水奔泻而来,冲得他无处逃身。他一点也听不清厂长在喊什么。
酒家老板曹老四像一条泥鳅窜了过来,贴在张兴权耳边大声喊道:“我这就去看看—”
张兴权余怒未息地点点头,目光随着老四的身影穿过厅堂,落在临街门口那巨大的金色“寿”字上;一眨眼,那“寿”字变成了黑色的“奠”字;揉揉眼,再仔细望去“,寿”匾还稳稳当当立在酒家门口,便舒了口气,走进空调包厢的贵宾席,向县里的几个头头脑脑解释道“:曹老板看去了,外面的声音太吵,没影响你们吧?”
“没事,没事儿。”政法委书记李其初拍拍张兴权的肩膀“:我们张老板的寿庆,谁敢搅黄?把名字记下来!”
张兴权把桌上的小酒杯斟满,跟大家碰杯后一饮而尽,很有感情地说“:我能有今天,全靠领导上看得起,我知道怎么做。”
人到不惑之年,张兴权已显得非常成熟;作为西林这个山区小县最大的国营企业几千万资产的法人代表,三四百职工至高无上的“老板”,跺跺脚地皮都要颤抖;而在上级领导面前,他又是伙计,他是政府委派的厂长,他的命运掌握在当权者手中,因此他考虑的便是如何让领导满意,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在相当一部分领导的心目中,他被认为是有魄力、有胆识的厂长;观念新、点子多,敢于负债经营,贷款一千六百万元新上了一条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成了县领导上项目、上规模的政绩,反复出现在各种材料上、报纸电视上;却谁也不去深究,原来立项才八百万元的工程如何成了耗资一千六百万的“胡子工程”,马拉松式的拖了三年,只见投入不见产出,至今仍生产不出合格的高档纸;原有的几台纸机产品积压,成本居高不下,亏损严重;几个月了,厂里只能发生活费;他的“桑塔纳”却照样在街道上神气地奔驰,他的四十大寿照样在县城最大的酒家隆重举行。道理很简单:这不是他个人的事,关系到纸厂的形象。要让领导看到:西林造纸厂仍然兴旺,帐面上仍实现利润,人心仍然稳定。谁又会到距城十几里的纸厂明查暗访呢?就是去了,谁又敢说长道短呢?车间以上的中层干部和管理人员都多少得到过好处,他又有决定他们命运的生杀予夺大权,谁敢说个“不”字?巴结都巴结不赢,这么多人凑份子为他祝寿,便是明证。
在喜庆的气氛中,突然响起如此沉痛的哀乐声,实在大煞风景。他最担心的是领导的情绪,他们能来赴宴,给了他多大的面子。他关紧包厢的水曲柳贴面门,调好空调温度,吩咐侍立一旁的服务小姐:“还不上‘海陆空’—”
“海陆空”是大富豪酒家的三道高档名菜。海,清炖鹰嘴龟;陆,穿山甲火锅;空,爆炒五彩锦鸡。服务小姐托着端盘从门外进来,包厢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领导们的筷子一齐插向海陆空,欢欢喜喜地么五喝六起来,所有的个性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张扬,哀乐声便似乎离得很远了。
酒过三巡,张兴权向诸位领导告退,说厅堂里还有十几桌来宾,要去招呼一下;包厢门闪开半扇又很快关紧了。
厅堂桌上自然没有“海陆空”,却也酒菜飘香;只是那哀乐声响得人心里像灌了铅,人们的兴致便提不起来,想出去看看,又不敢离座。王顺平对张兴权大声道:“叫他们把音响关了?!”
“这还用问吗?”张兴权瞪了他一眼。
老四从外面走进来,把张兴权拉到一边,说“:哀乐来自隔壁银河电器行,老板说—”
“还不快叫关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死爹死娘?”
“不是这回事”老四满脸无奈地摊开手。
今天早晨银河电器行刚开店门,便有一个戴遮阳镜的黑脸男子来到店里,拿出一盒哀乐原声磁带,要店老板在傍晚6点至7点反复播放一个小时;音响要摆在靠近大富豪酒家的柜台上,音量开到最大,他付两百元,先预付一半,事毕后付清。店老板觉得这生意合算,便应承下来,两人当场签了约,规定违约者罚款十倍。
“做生意要讲信用,哀乐不能停,那人说他卡着表计算时间的。”电器行老板解释道。
“那人在哪?”老四是见过大世面的,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有这等怪人怪事,便想与那人照个面,把哀乐停下来。
电器行老板说他也不知道那人在哪,街面上这么多房子,你到哪一家去找?
老四掏出一百二十块钱,说“:你别放了,那人来找你,你退还他一百元就完事了。”
电器行老板把钱推开道“:这点钱只够你碗里一只乌龟脚,我违约可是要罚款两千的!”
左说右道,电器行老板愣是不答应,老四无法,只得找张兴权拿个主意。
张兴权的眉毛愈发皱挤在一起了,他感到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便走了过去。
电器行老板不肯交出播放哀乐的那张协议,说这也是合同条款之一。张兴权慢慢走回酒家,想要李其初打手机,要公安局来几个人处理;又一想,电器行放哀乐也犯不上哪一条,事情闹大了,他张兴权脸上也无光彩。他又转回身,一声不响地踏进电器行,举起那只大音量的音响,使劲地摔在磨石地面上。哀乐声嘎然停止,他冷冷地对不知所措的电器行老板道:“我赔!”
二
吴贵发听到工厂即将实行股份制,县企业改革工作组已经进厂的消息,是农历“四月八”的那天下午。每年的四月八,他都要随妻子杨秋兰到岳母家去,雷打不动。今年四十五岁的吴贵发结婚已经二十年了,他在岳母家里过了二十个“四月八”。对一个杨姓的家庭来说“,四月八”姑娘节,姑娘自然应当回娘家,姑爷相伴而行。相传古时候西林杨姓的先人遭诬陷被关进大牢,他妹妹杨金花每次送饭都被狱卒吃掉,后来她把糯米饭染黑,狱卒不知是什么东西,乌饭才得以送到哥哥手中;先人吃饱了饭力大如牛,打烂牢门逃了出来,救得了性命。后来这一天便成了西林杨姓人的“姑娘节”。
岳母住在杨家山下的杨家寨,一栋三排两间的小木屋。
丈夫死得早,她含辛茹苦把三个女儿抚养大,冬兰、秋兰、春兰都嫁在造纸厂,和三个女婿一样都是厂里的职工。前几年厂子兴旺的时候,女儿女婿逢年过节都提着丰富的礼品来看她,寨子里的老辈子羡慕得要死,说她“八字”好,三朵兰花让寨子都香了。老太太便很高兴,国营大厂子嘛,能不好?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一个厂子有几百人就认为很大了。
近两年儿女们来得少了,孝顺的礼品也日见稀薄,老太太懵懵懂懂地知道厂子大有大的难处,便在屋前屋后到处种上瓜菜,好让儿女们带点回去弥补家用;还熬了一缸米酒,让姑爷们能喝上几口。
吴贵发正是喝着那种不渗水的纯米酒,坐在岳母家里听到妹夫孙猴子谈起工厂要实行股份合作制的事情。孙猴子真名孙小思,当工人的时候,属于那种三十六个心眼、七十二行变化的不安分的角色;后来干起销售员,更装上了千里眼、顺风耳,厂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了如指掌。
每年的四月八,吴贵发都能在岳母家里与妹夫相遇。虽说他们同在一座工厂,平时也是很少见面;一个在车间里按部就班三班倒,一个马不停蹄满世界跑;回厂时在供销科露一下面,又不知到哪去了。
岳母已年过古稀,对三个女婿都很疼爱,一个女婿半个儿她有一个半儿,知足了。每逢四月八,必然在灶屋里忙上半天,炒上几样像模像样的“盖碗菜”。
用黑饭叶汁浸黑的糯米饭冒着腾腾热气,与烟笋子炒腊肉的香味混在一起,引得人馋涎欲滴。可大姐夫王顺平还没来,他俩只得耐心等,抿两口米酒解馋。
吴贵发半知半解地问:“股份制?是不是凑钱打平伙?”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孙猴子舔舔嘴唇:“股份制就是职工入股当股东,个个是老板,厂子的事由股东们说了算!”
“那不乱套了—咱可是国营厂!”
“国有企业怎么样?更是普遍亏损,困难重重。刘县长在大会上说了,要杀出一条血路!”
吴贵发顺咂嘴,对妹夫道“:大道理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