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无语 隆振彪-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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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很好,他把西服下摆扯齐,觉得仪表堂堂,又端坐在办公椅上。向外望去,见张兴权正从组织部那儿走出来,脑海里又浮现出昨天张兴权找他诉苦的情景“徐书记,你可回来了!”一进门,张兴权就动感情地说:
“电视里几天不见你露面,我心里就虚得慌”
“有事你就说吧—”他打断他的阿谀奉承。
“你不在家,县里就乱了套!”张兴权说着就来了怨气:
“组织委任的干部甩在一边,你亲自批准双开除的劳改犯却上了台”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他不动声色道。
“姓刘的支持纸厂拉帮结派搞非组织活动,连党的原则也不顾了!”
徐志刚没有吭声。回来屁股还没坐热,李其初就向他汇报了常委会上的分岐,说这事反响很大,告状信都写到省里市里去了,他担心会影响县委的威信,问他怎么办?他说他会考虑的,天不会塌下来。
“他一意孤行,听不进不同意见,”张兴权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说道“:他说一切由他负责,根本没把你徐书记放在眼里”
“胡说!”他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常委会开会,内容你怎么知道?”
“我—”张兴权不明白怎么就说错了,怯怯地低下了头。
望着张兴权的委屈样儿,他就想:他是忠于自己的。口气缓和下来:“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乱说嘛,你的心情我理解。”
张兴权这才放下心,转入正题“:徐书记,我在厂里已很难开展工作了,我想换个地方,请组织上考虑。”
“党的干部,党不能不管!”他宽慰张兴权道“:你还是有才能的。”
张兴权的才能就是能把老鼠说成猫,把猫说成老虎,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天衣无缝,作为当今的领导者,手下不能没有这样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数字出官,官出数字”就成了官场上的游戏;他深谙这数字游戏的规则,这规则就是要让领导知道他在干事,干领导重视的事,而且干得很不错,留下好印象。
他已年过四十,时间不多,必须尽快地“创造”政绩,争取早日荣升。因此,他每年都有新思路、新举措,新闻迭出;尽管县里欠下一屁股债,他的“形象工程”却引起省、市的注意。
今年是市里的“企业改革年”,当他还拿不出新东西的时候,造纸厂这个老典型又将以另一种形象出现了,他预感到了某种机遇。
没错,袁仁杰是他批准开除的,那是他刚上任时塑造“徐青天”形象的需要。反腐倡廉,从重从快从严才能显示决心和气魄。现在,袁仁杰选上董事长,纸厂重新焕发生机,这又适应了另一种需要—改革没有模式,他这个敢于打破框框的改革者的形象又将引人注目。因此,当刘民生向他解释,为什么没等他回来就作出决定,他不但肯定这样做是正确的,还说这本来是他的主张。股份制嘛,就应该由股东们说了算。
都不能像他那样深层次地考虑问题,因此便只能供他驱使“。善奕者谋势,不善奕者谋子”,他在省市频频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多次引用这句话,今天他要赋予它新的意义,谋好了某个关键的“子”,整盘棋就活了楼下有人在说话,打断了徐志刚纷纭的思绪,他看看表,朝下喊道“:老关,谁来了?”
今天上班时,他就要秘书组通知纸厂,要袁仁杰马上到他办公室来;他估摸该是袁仁杰来了。
“造纸厂的老袁。”
“叫他上来。”
他没有见过袁仁杰,当一个四方脸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走进办公室,他就肯定是他了。
“你来了—”徐志刚起身泡了一杯茶,递给袁仁杰道:
“先喝口水吧。”
袁仁杰接过茶杯,手微微打颤;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仍然感到是在梦境里。
那年,许多了解他关心他的领导,都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他们多次求情没用,新来的书记已指示将他双开除,要他做好思想准备。他只是苦涩地笑笑,什么也没说。他想不出书记为什么要拿他开刀?两年后的今天,他同样想像不出书记为什么会召见他?
徐志刚上下打量袁仁杰,问道“:你没坐车来?”
“桑塔纳卖了。”袁仁杰拘谨地回答“:资金紧张。”
“忙吧。,,
“还好。”
然后又是沉默。
“听说你们试制出了新产品?”
“对。红色半透明纸,已经正式生产了。”“销路还好吗?”
“没问题。”
“那就好!”徐志刚找到了话题,娓娓而谈“:转换企业经营机制,就是要让企业真正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自我约束的独立的商品生产者和经营者”
袁仁杰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百忙中叫他来,难道就为听这些谁都明白的大道理?
“要总结经验,共产党就是靠总结经验吃饭的,”徐志刚话锋一转:“要好好干,过段时间我要报社和电视台去几个人,将纸厂改制后的新气象宣传一下;成绩要讲透,形成大气候”
“纸厂才起步,还谈不上成绩—”袁仁杰有点惶恐:
“再说,我各方面关系还没理顺。”
“县委支持你!”徐志刚截断他的话“:为了让你放手工作,组织上已决定将张兴权调离造纸厂”
这是什么支持?张兴权在与不在造纸厂,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没人听他的。他最盼望的是银行的支持,书记却半句未提,更没提及两年前的事;如果象征性地暗示一下,宽慰几句,他也会好受些,但却没有,许是书记忘记了。他似乎听出了书记话里的潜台词:厂子搞好了,是县委的支持;厂子黄了,是经营者自己的事,该他袁仁杰跳楼去。。
半个月后,市县的报纸、电视相继登载(播放)一则重要消息:在县委书记徐志刚的大力支持下,西林造纸厂成功地推行股份合作制,企业生产蒸蒸日上,经济效益直线上升,职工面貌焕然一新。
徐志刚又赢了一盘好棋。
九
他兄弟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袁仁杰正在南山县造纸厂的超压机旁忙碌着。
半透明红纸主要用于花炮(包括鞭炮)的包装,用户不仅要求红纸具备一般纸张应有的纵横拉力和均匀度,对光泽度、透气度、紧密度还有很高的要求。西林造纸厂没有超级压光机,产品上不了档次;南山纸厂超压机闲着,袁仁杰便以每吨三千元的加工费把红纸运去压光,派了几个工人去跟班操作,兼管仓库。
他去生产科接电话时边走边想:兄弟为何这么追着打电话来,难道是福昌厂出事了?
福昌纸厂的股东们不肯放他回国营纸厂,袁仁杰把自己也善于经营管理的兄弟拉来充当他的代理人,摆平了两头。听说兄弟干得不错,他才放了心。
话筒里兄弟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大嫂快不行了,快回来看看吧!”
他脑壳“嗡”的一声,听不清兄弟还在说什么,无力地放下了话筒。
秀珍是与他一起下乡的“老插”,七十年代初他俩相继招工进了造纸厂和水泥厂,虽相距七八公里,还是断不了这个星期你到我厂里来,下个星期我到你厂里去。“文革”结束那年他俩结了婚,二十年了,从未红过脸。
秀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平时很少说话,也没空说话;忙完厂里忙家里,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孝敬公婆、抚育孩子,家庭担子全压在她肩上。前些年他当纸厂厂长时,厂里效益不错,大家都以为他会把妻子调过来,他却认为国营企业“近亲繁殖”是一大弊病,而让妻子继续在水泥厂“吃灰”,这就让人很不理解。妻子没享过他的福,却为他担惊受怕。前年他双开除又判缓刑,沉重打击下他的胃溃疡又犯了,割去了三分之二的胃;妻子不但要想法筹措药费,还在床边守候了几天几夜,眼窝都塌下去了。他重回造纸厂,妻子知道他面临困难局面,工作起来会不要命,就三天两头过来照顾他的生活。他觉得妻子太辛苦,劝她不用担心,他会爱护身体的;她总是摇头,说晓得他的脾性,他不是那种只动口不动手的厂长,他是拼死拼活干出来的厂长,什么时候学会照顾自己,她就放心了。
却不料她却害了病,病得不轻。
半个月前的那晚,他下班早些,厂里的事有了眉目,心情宽展了许多;两人相拥相偎,肌肤相亲,就动了饮食男女的本性。他翻上身,她小腹有种鼓胀的感觉;先前大便不利索,蹲一次厕所就像上一座高山,气喘吁吁;他这么一压,她愈发觉得难受。他觉得她神色不对,问道“:行吗?”秀珍肯定的点点头。他才痛快淋漓地爆炸了。
那一夜后她却再也没有拉出大便。隔天他请了假,死活把秀珍拖往医院。
医生检查过后就刷刷地开单子,说要住院。
“什么病?”他担心地问。
“小腹有硬块。”医生头也不抬地说:“还要做C化验。”
躺在床上抽了几升带腥臭味的粘稠稠的腹水,秀珍觉得好受多了,就要丈夫忙厂里的事去,说叫她妹妹来招呼她就行了。
他拗不过她,又觉得红纸压光的事还没办妥,就带着一帮人到南山造纸厂来了。经过超压机压光的红纸达到质量标准,几卡车红纸运到“花炮之乡”浏阳;袁仁杰嘱咐孙猴子:先请用户试用,满意了再付货款,靠信誉建立长期关系。
孙猴子走后他还想进一步了解超压机的性能,这时家里却来电话了。
南山距西林两百多里,客车为了多载人,一路上停停靠靠,捱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到西林。袁仁杰顾不上拍净灰尘,一下车就往医院跑。
“你怎么这时才来?”兄弟在病房门口与他迎面碰上,责备道:告诉他:嫂子得的是癌症晚期,没几天了。
“仁杰—”秀珍在喊他,声音虚虚的,她耳朵不尖,丈夫的一丝声音却没漏过。
袁仁杰快步走近床前,攥住她青筋毕露发凉的手,眼眶就湿了。
“看你,总不会照顾自己。”秀珍就叫小妹打水来,让姐夫洗脸冼手。
秀珍告诉他:现在好多了,大小便顺畅,能吃东西了;身上也不痛,要他放心。
袁仁杰心里一酸,想到这个时候了,秀珍还反过来安慰他,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便打开荔枝罐头,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
“你也吃—”
推让了几句,秀珍温顺地张开嘴,很幸福。
袁仁杰给她擦干嘴唇,她又问起纸厂的情况,鼓励他道“:你受了这么多磨难,一有机会,就会获得成功的。”
他连连点头,手直打颤。
“人凭良心树凭根,你上要对得住刘县长,下要对得起纸厂的工人”
秀珍说着说着就气虚虚地喘起来。
袁仁杰再也忍不住,泪就流了出来,说了句“:秀珍,我明白—”就别转身,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秀珍突然喊:“仁杰—”
袁仁杰一脸泪水地回转身:“秀珍,有话你就说吧—”
“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她看着他的脸,说:“我走后,你要再找个女人一个关心你的女人”
袁仁杰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十
红纸市场看俏,自动化程度较高、性能先进的1760新纸机造红纸本是大马拉小车,无可奈何之下的权宜之计;因没有超压机配套,红纸还要拉到南山厂去压光,每天支付几万元加工费不说,那超压机吃不下还影响红纸的生产。市场瞬息万变,不赶紧生产出适销对路的产品,就失去了机遇。袁仁杰当机立断,组织论证,董事会两天内作出决策:
立即新上一台超级压光机,并对1760生产线及压光机进行配套改造,紧打紧算,工程需投资一百六十万元。
厂里资金奇缺,仅能维系正常生产,这一大笔钱去哪里弄?董事们心急如焚。
晚上,袁仁杰和财务科长肖式金扛着两筐柑爬上银行宿舍楼四楼行长家。行长倒是在家,正蹩着劲与几个“麻友”在拱麻将。一盘下来,行长输了,遂嚷着“手气不好”,甩出一张“工农兵”。肖式金见机把十几个又大又红的柑摆到桌上,笑着说“:大家辛苦了。尝尝刚摘的碰柑,甜哩。”
行长这才注意到他俩,挥挥手道“:有事明天到办公室去谈,这算什么呀!”
“找过几次,说你开会,不在”袁仁杰接过话,道“:晚上来打扰,对不起!”
“晚上也是白来—这笔款子不能贷!”行长直截了当地说:“纸厂这几年变着法儿从我们这里贷了两千万,至今一分钱利息也没还,还叫我拿钱打水漂漂呀?”
“这次我们保证按时还贷,要不然不是人养的!”肖式金赌咒发誓道。
“你们那套小把戏我见得多了,没用!”行长笑笑,道:
“我们是不见兔子不撤鹰。”
好说歹说,行长就是不松口,他俩只得耷拉着脑袋下了楼。
这天中午,孙猴子神秘兮兮地对袁仁杰道:他咋晚到老街几个朋友家打牌,得到一条信息,值几十万。袁仁杰催他快说,他问:信息如果是真的,奖不奖?
“奖!”
孙猴子就说:六百多里外的辰州县有一家代号为803号的大兵工厂,它的附属厂军转民造纸亏得一塌糊涂,厂里的设备低价处理,一台打打停停用了两年的超压机作价才二十六万元
“走—,,
没等孙猴子把话说完,袁仁杰就拉上他和肖式金,找沈大力借到经委的北京吉普,连夜赶到辰州。
第二天早晨爬起来草草洗漱了一下,到摊子上胡乱吃了碗米粉,就驱车去803厂。那803厂真大,方圆几十里,左转右拐才找到附属厂。也没人把大门,走进生产车间一看,果然有一台八九成新的超压机矗立在那里。机组有七八米高,几十个光压辊泛着银光。一行人都很兴奋,又来到厂部联系,办公室仍然没人。一直等到九点半,才来了位副厂长。寒暄几句,副厂长说你们来迟了一步,超压机已被人用二十六万元买去了,五天前就交了六万元押金。
袁仁杰便问是谁?副厂长说是邵东一家专营机电产品的公司。问清情况,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