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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青山无语 隆振彪-第31部分

小说: 青山无语 隆振彪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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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茅台在县里渐渐有了知名度,赵公明仍要全厂职工勒紧裤带,把极其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刃上,在省电视台打广告,又找到一家名叫“阿丽亚”的商厦作经销商,一车一车的小茅台往那里送。
  酒厂没生产的时候,倒还安静;广告一打,小茅台一摆上柜台,一大帮索债的便来了。他们在办公室坐着不动,缠着赵公明要钱,不给钱不走;逼得赵公明东躲西藏。藏也是白藏,这些人精得很,不给钱便拿酒;到仓库里一箱一箱地提。
  仓库的小茅台越来越少,省城的货款又迟迟没有要回来—为了避免被银行冲抵利息,结帐一律要现金。资金异常紧张,已无法维系生产,赵公明只得奔赴省城找阿丽亚商厦的经理于胖子。
  于胖子说“:人家不付货款,我有什么办法?”
  赵公明感到奇怪,问“:买东西怎么会不付款呢?”
  于胖子说:“他们跟我们如同我们跟你们一样,都是代销,要卖脱才有钱。”
  赵公明明白了:自己要不是陷入三角债的怪圈,就是于胖子拖着不给钱。可是刀把在人家手里,他只得低声下气,求于胖子无论如何也要付清货款,厂里已没有一分钱,全指望它救急。
  于胖子说“:没钱?没钱怎能生产?”
  赵公明心里一酸,声音有些发涩:“我们宋师傅卖肾换的钱拿工人的血肉钱生产,我当得什么厂长啊—”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于胖子就笑。
  “你笑?你竟然还笑!”赵公明眼里冒火“:我们的血肉钱到底给不给?”
  于胖子停住了笑“:我不是已说了吗?”
  “你这个王八蛋!”赵公明愤怒地向前一步,一拳打在于胖子的牙巴骨上。于胖子的牙被打脱了两颗,满嘴是血。
  于胖子叫来几个手下人,手一扬“;送派出所。”派出所要罚款四千,赵公明拧着脖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赵公明被送进了拘留所。
  宋师傅见赵公明没回来,厂里一片混乱,心里很急。这天他到车间里去,摔倒在发酵池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赵公明从拘留所放出来后,很快在卖厂合同上签了字。
  他给宋师傅烧了很多纸钱,在坟前呆呆地站了很久。
  宋师傅真的退休了,他想。
  赵公明悄然离开了酒厂。
  刘三金将酒厂改建成胶合板厂,原来被挑中的那十九个人都恳求收留没有出路的工友们。他们宁可少拿工钱,也希望太伙都有口饭吃,有个地方栖身。
  刘三金掏出计算器按了一阵,觉得合算,就答应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王立阳很高兴。
  县委书记听了汇报,高屋建瓴地总结“:无论姓‘社’还是姓‘资’,我们不求‘所有’,只求‘所在’。烟囱是在咱们的土地上冒烟嘛,这就是发展的硬道理!”
  便有记者来到厂里,刘三金兴奋地接受了采访。
  工友们说“:写写宋师傅吧,他是个大好人!”
  记者的文章见报了,上面没有宋师傅的名字。


白牛

  一
  如果有太阳,太阳一定挂在白牛界上,但是没有,白寨便湮灭在米汤似的稠雾里。
  “哞”
  隐隐地,传来哀恸的牛叫,一声声高,一声声低,穿过稠稠的雾,传遍杉树皮盖顶的一座座吊脚楼。
  年长的白寨侗的心跟着一阵阵揪紧,这是牛在哭啊!
  雨过天晴,葛天家那六岁口的“桐花白”失蹄掉下悬崖,一双前腿从关节处齐齐折断,后胯撕裂,没有谁能医治得了。四天了,伤痛的折磨使它发出悲哀的低嚎,也折磨着白寨人的心。
  可今晨的声音格外凄惨,寨佬正木翻身起床“,噔噔噔”
  几步上楼,靠着骑马栏杆远眺,扑面而来的却只有一团团白雾。他合拢嘴巴,一声“噢嗬—”悠长悠长,在白牛界半山腰浓雾弥漫的皱褶里回荡。
  仿佛有一种不祥之兆,当正木气喘吁吁地赶到悬崖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桐花白”被粗韧的野麻藤连头带角紧紧缚住,锋利的长刀已刺进它咽喉,葛天正使劲抽动着刀柄。牛的哀哭声越来越低,泪水顺着它粗大的鼻翼两侧往下掉,暗红的血汩汩地流,染红了脚下那片草地。不远处,几头白牛惊恐地哞叫着,不敢走近。
  正木脸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两行浑浊的老泪,从布满血丝的眼窝里溢出。
  “扑通”,他蓦地跪下。膝盖下,牛血四溅。
  “耶莱,啊依耶(!祖先,神灵的祖!)请饶恕我们的罪过吧!啊依耶!”
  闻声赶来的人们也齐刷刷地跪下了。
  葛天一下子懵了,血淋淋的长刀当地掉在地上。
  牛,白寨侗人的命,白寨侗家的神啊!
  传说远古时候,白寨侗家是没有牛的,犁田耙田都靠人背肩牵。天上的白牛仙见侗人度日艰难,便发善心,到人间犁田耕地;因此触犯天条,受到惩罚,被打入凡间,永世不能讲话。
  还有一种传说:白牛是白寨侗人的保护神。远古时候,侗族的熊部落被另一民族的部落打败,人也被杀光了,尸体堆中只剩下一个满身是血的孕妇还有一口气。是白牛将她驮到人迹罕至的大山上,衔来草药、野果,救了她的性命,生存下来。
  流传更广的传说:白牛原本就是白寨侗人的祖先,它原是一个美丽贤惠勒缅(姑娘),外部落的巫婆嫉妒她,施法术将她变为白牛
  没有人能说清这种古代氏族祖(神)灵崇拜的渊源,就像没有人说清白寨的牛们都是清一色的纯白,白寨的牛犁田从来不用牵套绳,离家再远它也会自己走回牛圈一样,你也没法说清为什么这高耸入云的大山叫白牛界,这小小的古老的侗寨叫白寨。
  葛天是第一个触犯寨规的勒汉(后生)。葛天也是第一个走出山寨,到八十里外的乡中学念过书的勒汉。
  读过初中的勒汉知道了许多白寨人不知道的事情,知道牛肉好吃而且能卖钱。
  当她家的“桐花白”再也不能站起来,只能等死的时候,他终于举起了狩猎的长刀—像山外的勒汉那样。
  他选择了这样一个大雾茫茫的早晨,人们还在酣睡的早晨。
  他没料到“桐花白”哀恸的叫声还是引来了这么多人。
  寨民们悲痛地跪在滴血的“桐花白”前。
  已无力地垂下,发不出一丝声音,而它那悲凉、痛苦的目光却久久地凝固着。
  死一般的沉默。
  正木缓缓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长刀。
  葛天惊恐地一步步后退。
  勒汉们已在他身后站成了一堵墙。
  正木慢慢举起了长刀。
  葛天呼吸停止了,脸色煞白。
  “阿爸—”
  一声惊骇的尖叫,一个青衣勒缅(姑娘)如风一样扑过来。她袖口和襟边上绣的鲜艳的花朵像在飞。
  她用身子护住葛天,盯着正木“:阿爸,杀人犯法!”
  “法?祖宗的规矩就是法!”正木恼怒地把女儿娜珠从葛天身边扯开,又举起长刀。
  娜珠再次扑向葛天,挡住了刀锋,双眼圆睁“:你要杀就先杀我!”
  “你—”
  正木举刀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在这个世界上,女儿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命根子啊!
  他闭上眼,紧握刀柄的手颤抖着。突然,他野兽似的大嚎一声,转身朝旁边一株酒杯粗的梓树劈去。
  “咔嚓”,梓树被拦腰砍断。
  他又将刀指向葛天,吼道“:滚,快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葛天惊魂未定,不知所措。娜珠狠命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跑!”
  葛天这才回过神,拨腿狂奔。
  “站住!”正木又一声吼。
  葛天陡地停住脚。
  “跪下!”
  葛天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被杀死的“桐花白”前。
  “记住:你再也不是白寨侗的人了!你的魂魄永远只许在外面流浪!”
  “耶莱,啊依耶”
  在叹息般低沉的祈祷声中,葛天如游魂般消失在米汤似的稠雾中
  娜珠是正木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二十年形影相随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娜珠不去“玩山(”青年男女约会、唱歌、对歌)了;娜珠的歌声被人偷走了,娜珠日渐消瘦了。在闷头干活时,娜珠也常常望着远方出神。
  他最怜爱娜珠。这爱,还别有一种神秘的隐情。
  二十几年前,正木的阿爸在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旱中饿死,老人宁死也不准儿子动白牛一根毫毛。他接替阿爸当上了寨佬,面对一道道祈求的目光,他明白人们在盼望什么—只有杀牛充饥,才能挽救全寨人生命。可他不能,他不想让人们饿死,更不能去杀神灵一样的白牛啊!“啊依取”有白牛才有白寨!他怕自己一时心软而做下糊涂事,便把白牛赶进白牛界岭背的大森林中,守在山口,不让人进去。可是过不了几天,他也被饥饿击倒了,只能像枯藤一样抱住青枫树
  他在昏迷中惊醒,发现主像(情人)培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她到乡场上把自己精心织绣的准备结婚用的侗锦卖了,把一把乌油油的长发也卖了,换回了苞米粑,换回了雪白的大米,寻踪找到了他。她剥下正木被汗水、叶汁浆硬的破布襟襟,将自己衣服披到他身上夜晚,篝火映红了他俩的脸,竹筒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嘶嘶的声音,竹汁一丝丝渗出,一股股鲜嫩的竹子的清香和诱人的饭香在林中飘散他吃饱饭,感到生命重又回到自己身上。她坐在他身旁烘烤衣服,她的脸和半裸的胸脯在火光照射下泛出几丝晕红,从她体内透出的气息令他呼吸加快,他发疯似的把她搂在怀里,直到他烧空了自己。他对地上涌出的处女血,对自己突然迸发的热力感到骇怕第二天,倾盆大雨泼天覆地地暴下,白牛界复苏了,野果野菜咕嘟嘟地冒出来,白寨人得救了。又一次感谢祖灵的庇佑。
  第二年春天,培美生下了娜珠,却因产后热死去。正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狂暴的爱,像一次深犁土地,犁头犁进了地心,翻起了岩石,切断了地的筋骨,让花树怒放,也毁了土地。
  他把一切爱交给了没娘的女儿,两个血乳交融的生命复原为一个生命原初的浑然之物。
  不知不觉,小娜珠长大了,长成了一朵人见人爱的山茶花。可是现在,这山茶花快要枯萎了,这是谁的罪过?
  太阳落山。几条花带似的云霞,点缀着苍茫的暮色。
  风中,传来忧伤的歌声:“生不离死不离,生共板凳死共泥”
  “娜珠为什么还不回来?”正木蹲在门前,不停地吧哒着烟袋。那条懒蛇似的寨路上,却始终不见女儿的影子。
  火塘里,白栗柴“嗤嗤”地爆出火花。“火笑必有贵客到”,今晚谁会来呢?
  娜珠进屋的时候,正木正掀开米桶盖舀米,她一把按住他的手:“阿爸,不用啦—”
  不知是走路急还是火光映照,女儿苍白的脸色竟透出几丝红晕。
  “尼葛天(葛天阿妈的尊称)请你到她家去”
  “有事?”
  娜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正木没有再问。葛天远走他乡后,尼葛天一个人孤苦零丁地过日子,正木虽然同情她,却不愿收回成命。对于亵渎祖灵的人,怎能轻易宽恕呢?他知道是他造成了尼葛天和娜珠的痛苦。今天,既然人家相请,也该去看望一下。
  枞膏火把在黑黝黝的山影里游,正木父女俩走过一道干溪,快到葛天家时,从吊脚楼里传来琵琶低沉的咏叹:
  我不愿意离开你,
  树枝草叶牵我衣;
  我打赤脚沾黑泥,
  故乡是我生身地。
  我不愿意离开你,
  割不断的情丢不开的意;
  琴声里有一种古老的一往情深的东西,娜珠举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脚步也慢了下来,似乎踏碎这动情的琴声、歌声。
  “嘣”的一声断了弦。正木父女俩走进吊脚
  突然,琵琶
  楼了,尼葛天母子俩早已在门边恭候“:麻啦。(”来了)
  正木眼皮不抬地微微点头“:麻累!(”来啦)
  火塘里,块柴燃得正旺,尼葛天打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油茶,小心翼翼地端到正木手上“;寨佬,葛天是他舅舅叫回来看我的。”
  正木啜了口油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几个月了,我身子一直不见好,在阳世上怕没有好久了。让葛天回来,服侍我,好吗?”尼葛天佝偻的身子更弯了。
  正木仍然不吭声。
  娜珠从背后戳葛天一下,他猛然省悟,扑地便拜:“寨佬,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就宽恕我这一次吧!”
  正木正襟危坐,看也不看葛天一眼,历经沧桑的杉树皮似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掏出竹鞭制作的短烟杆,葛天便手疾眼快地递上过滤嘴香烟。他把葛天的手一挡,从系在烟杆下的烟袋里撮出烟丝,装上,从火塘里抽一根燃着的柴棍,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黄白色的火苗。一袋烟功夫,火苗变成了红炭,他才将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徐徐地吐出一个大烟圈。。不一会,那烟圈便罩在葛天头上,辣辣的旱烟味呛得他直想咳。
  娜珠忍不住了“:阿爸,葛天他流浪了两年,在外面受尽了苦楚,惩罚还不够吗?
  “住嘴!”
  正木磕了磕烟嘴,站起身“:尼葛天,谢过油茶。”
  尼葛天惶恐地拦住他:“哪有贵客到家不吃饭就走的?
  你要我坏了白寨侗的规矩呀!叫我这块老脸往哪里搁?”
  正木犹豫的当儿,尼葛天端出了酒菜。揭天盖碗,酸鱼酸肉酸笋酸豆角冒出热气,醇香扑鼻。正木咽了咽口水,却不肯落座。
  娜珠幽幽地瞥了葛天一眼:“再求他也没用,我们‘相搭’(私奔)吧,不信天底下没有留人的地方!”
  “你敢!—”正木扬起烟杆“,我打断你的腿!”
  尼葛天将他的烟杆夺下:“娜珠是说笑话哩,她怎么舍得阿爸?”半推半就把他按在板凳上。
  香甜的糯米酒斟满杯,葛天将它举过头,敬给正木。尼葛天不停地往正木碗里夹菜,殷勤劝酒“:寨佬,你最爱吃我的腌酸菜,今晚上桌的酸肉酸鱼我腌了三年,特意给你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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