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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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连长说:“敌情变化太快,下午四点,敌人进入眺山,立时安了临时据点。我连负责阻击敌人,保护后方机关安全转移,我们的一排已经前伸了五里地,看光景,也许明晨拂晓就要跟敌人打响了呢。”
石科长说:“既是这样,我看你们还是跟我找到袁政委,或是暂住几天,或是另选路线送你们。”
杨晓冬坚持要连夜赶回去。石科长看着留也留不住,同董连长商议了一下,派了个得力的通讯员,负责送到排里去。
排部,三十余人,两个班扼守着一面山坡,另一个尖兵班散开在清冷的河滩里。杨晓冬他们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前面再没自己的人了,忙把带来的东西,从新又检查了一下。分别把合法的衣服鞋袜打成两个小包,每人负责一个。杨晓冬的系在腰间,韩燕来的斜挎肩上,将通行证等东西统统交给通讯员带回。排长见他们没有任何武器,说:“这是把脑袋掖在腰里的行军哪!赤手空拳还行?”他从战士身上摘下四颗手榴弹。“带着吧!碰上敌人就管用。”
杨晓冬和韩燕来每人分了两颗手榴弹,谢过排长,他们出发了。
离开自己的军队,心情上感到孤孤单单没个依靠。在夜茫茫空漠漠的山路上摸索前进,两人警惕性提的很高,时时刻刻觉着前面有敌人。有一点什么声响,两人登时卧倒,仔细搜听,遇到块拱立起的岩石,也仿佛敌人蹲着打埋伏。这样走走停停,约莫半个钟头只走了四五里路。
杨晓冬对韩燕来说:“这样速度走下去,到天亮也走不出山口,那就等于自己把自己送到老虎嘴里。”
韩燕来没主意地说:“夜黑天,不小心点,怎么办呢?”
杨晓冬说:“怎么办?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手榴弹的保险盖,快速行军,争取时间,碰上敌人就拚!”
快速行军,一阵走了八九里。两人刚要喘口气,忽然听到前面有一种异样的音响,音响时隐时显,象是有人行动,又象是风吹动了什么。极尽视力向前看,前面峡谷道路弯弯曲曲,这天夜里又有阴云,眼睛看不到较远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前进。
刚拐过一个山角,音响更大了,杨晓冬发现迎头来了敌人的尖兵,与此同时,韩燕来也看到尖兵后面敌人的大队。韩燕来惊慌了,比试着要扔手榴弹。杨晓冬急扯着他躲开正路,对他附耳说:“别莽撞。”他看了看面前漫山坡那条小路,小路与河滩道路平行,上下相距五六十米。他想:“不能打!打响了,距离这样近,对面向外冲,脱开敌人尖兵,躲不开敌人的大队。何况,我们的岗位是在内线,党不是派我们来阻击敌人的。”这时不打的念头占了上风。他拉着同伴低身奔向漫坡躲闪。躲了几步,他回过头来,看到敌人尖兵更近了,近的大致可以看清他们讨厌的装束和可憎的姿态,这时,杨晓冬的心情突然变了:“你们这些家伙是来屠杀人民制造流血的呀!万一被你们偷袭过去,分区的部队,五虎岭的妇孺……”他不能再想了。指着向山坡冲出去的路线,向韩燕来说了声:“你快跑!”他自己冲着敌人猛跨两步,凭高望下,用力打出第一颗手榴弹。这颗边区工人巧手制成的手榴弹,音响是这般清脆,力量是这样雄伟,它携着复仇的怒吼,炸翻了敌人的尖兵,惊呆了敌人的大队,并用它惊心动魄的声音,沿着通向五虎岭的山谷,悠悠地给边区反“扫荡”的军民发出了第一声警报。
这股敌人,看来是富有战斗经验的,他们经过片刻的惊慌混乱,断定是八路军的零星武装,甚至是个别侦察人员,当即派两个班来围歼捕捉。
杨晓冬发觉后边有人赶来,脚步更加快了。山路再崎岖,他也顾不上了,跑到同韩燕来并肩时急忙告诉他说:“一不要失联络,二别丢东西,万一掉到涧沟时,最要紧的是保护住脑袋……”
不管怎样跌撞,不管发生什么问题,他们都保持了很快的速度。起初是韩燕来跑在前面,实则他跑山路不如杨晓冬,杨晓冬感到超越他并能带动他时,又把他拉下。但为了照顾伙伴,不肯把他拉下很远。跑了相当远的路程,忽然看清前面是通往桃花沟的坡岭。杨晓冬心情喜悦了,感到跑出桃花沟去就是平原,到平原开阔地就好说了。正在这时,背后敌人突然连鸣三枪,杨晓冬估计敌人鸣枪必有原因,他想:以前敌人不打枪,必是想俘虏他们,现在鸣枪,也许是个什么讯号。他跑着更加留神了,果然时间不大,从桃花沟拥出一股敌人迎头拦住去路。他要等待韩燕来,势必被迎面敌人捉住,不等,自己也没法停留。恰在这时,满布阴云的天空,划出一道闪光。借着闪光,看清右面不远就是上遮桃树、下有流水的深沟。跨过断沟,可以爬到侧面山坡,甩开前后敌人。跨越这样宽而且深的山沟,在平常是件不可想象的事,现在杨晓冬顾不了这许多,他倒退几步,憋足气力,拿出当年急行跳远的工夫,跃身窜出去。在身体腾空的一刹那,曾考虑有掉进沟的可能,这个闪电般的念头还没完,他带着沉重的响声扑到迎面山坡上。……
韩燕来漫过山坡时,迎面的敌人已张开网兜等着捕捉他,回头一望,身后的敌人又从山顶扑下来。他陷入前进无路后退无门的绝境了。在万分紧急中,突然想起进山时节山猴子说的桃花沟村后那个石罅。石罅就在不远的左侧方,他紧跑一阵靠近水池,为了掩蔽目标,连爬带滚到了石罅跟前,迅速钻到瀑布遮障的石洞里。下山坡的敌人懵头懵脑地追逐前进了。韩燕来长出一口气,心里暂时安定了一点,把两个手榴弹统交右手,左手挥掉脸上的汗珠,摸了摸肩上挎的小包,小包纹丝没动。心想:还好!没受什么损失。半分钟后,洞里嗖嗖冷风吹着他发汗的身躯,十分不舒服。“这样吹久了要生病哩,再说杨叔叔要是已经冲过沟去,他一定焦急火燎地等我,要是他发生了问题,我能够在这里偷安?不!不能停在这,我要冲,任你敌人堵成围墙那么多,任你刺刀摆成树林那么密,我也得冲。”
他从石罅出去,爬着接近了村庄。村里几股敌人,搞的很乱,有的休息,有的整队集合。燕来各处都没找到杨晓冬的踪迹,他突然转念想:“你好糊涂,他那样有战斗经验的人,还会出问题。果真出了问题,手榴弹早打响啦。”他肯定杨晓冬已经横越深沟,到对面山坡上去了。后悔自己丧失了时间,痛恨自己年轻倒跑的慢,脑子一热,立刻挺身站起,不顾一切,冲到迎面一簇敌人跟前,用猝不及防的手段打出手榴弹。第一颗哑巴了,忽然想起是忘记拉弦。接着把第二颗投出去。这颗爆炸的声音很大,敌人吓的闪开一道胡同,他乘势从人群里向外窜,三步二步窜到桃花沟村沿的盘道上。盘道上正是追赶他们的那两班敌人,他们正在四处搜寻失掉的目标,看到燕来,喜出望外,为了争功,一个敌人迎面向他扑过来。韩燕来见他来势太猛,迅速矮身,这个敌人掠过他的头顶栽了个大筋斗。他站起来朝右侧跑,刚跑几步就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这时身后一条大汉,飞快赶来,骑在他的身上,立刻掏出绳索捆他两只胳臂,乘大汉拱身掏绳子的时候,韩燕来从他裆里缩回一条腿,用尽平生的力气,朝大汉小腹踢了一脚,大汉疼痛难忍,倒退两步,滚落到沟里。韩燕来不顾任何危险,拚命跳沟。
深沟被他跃过,敌人并未甩脱。不到一分钟,敌人绕过断沟,扇形散开尾追前来。韩燕来看到这种情形,不敢转弯抹角,照直朝对面山坡上跑。山坡越上越陡,速度越来越慢,敌人越追越近。他心里十分着急。咽喉发呛,浑身无力,脚下怪石林立,荆棘横生,每当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力气。
现在他已经不是什么跑,说正确些,他是急走,走也没有多大力气。眼前有一片杏林,他真想钻在杏林里隐藏起来,回头看了看,离他最近的敌人,只有十多米。藏怎么行!他放弃了钻树林的念头,跌跌撞撞继续前进。见到他的狼狈情形,突然敌人说话了:“不要放枪,捉活的!他们共总两个人,跑不了。”韩燕来这时才晓得追赶他们的是伪军,回头瞅了一下,敌人都戴的大沿帽。他暗想:这是治安军,必是高大成带着队伍跟鬼子出来了。这个发见,给他减轻了些压力,心情稍微松泛些。这一松弛,对他很不利,敌人更接近了。三个伪军脑袋,露在他的脚下,距离至多有五六米。横在他眼前的山坡更陡了,到处是嶙峋突兀的青石,每块石头至少都有齐胸高。他使出最大的气力,又攀登上几块大青石。看看快到峰顶,有一块七尺高的大岩石挡住他,他试着攀窜了两次,都滑下来。第三次滑下时,三个敌人赶到了。他想扒块石头当武器,结果却是连最小的石头也纹丝搬它不动。这时,第一个上来的敌人要张臂搂住他,他双手推胸把这个家伙推滚下去,争取了这点空子,他返身用尽最后气力,攀登这块大岩石。双手刚攀住石顶,被第二个爬上来的伪军抱住他的左腿。他用右脚一踢,伪军拔掉他一只鞋,滚下坡去,但他也被拖下了岩石。
他背靠岩石,瞧着脚下那几个跌倒再起的敌人,愤怒地喊:“谁敢上来,老子咬也咬死你们!”但敌人没被吓住,他们一齐爬上来。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候,猛听得头顶上有熟习的声音:
“快伸你的双手!”
“呵!天!是你……”
“快上!”说话人用力把他拉上去。
“爬下!”上边人说着,一抖手腕投下一个黑忽忽带柄的东西。接着在三个伪军头顶炸雷似的响了一声,……
两分钟后,在静得可怕的山顶上,杨晓冬搀着韩燕来的胳臂无言地行进,来到一棵大杜梨树下,听得唰唰的声音,才知道天在落雨了。两人以树当伞,并肩仰靠在树根上。韩燕来用袖子抹掉脸上雨汗混合的水滴。眼睛细看,发见杨叔叔打着赤脚。他提醒似地说:“你丢了两只鞋,我丢了一只,这样走路困难,咱们包袱里有鞋,换上快走吧。”
杨晓冬否定了他的意见。站起身,从烟雾蒙蒙的群山里,辨认出眺山,目测了方向距离,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指着东南那面很陡的山坡,断然地说:“敌人肯定是被咱们甩开了,现在要争取的是时间。战胜时间的窍门在于速度,我们要打赤脚用最快的速度,在个把钟头内通过拦山的封锁沟。”
两人虽然极度疲乏,为了摆脱死亡的威胁,为了争取胜利的希望,各从生命里呼唤出一股热力,不顾荆棘刺身,尖石硌脚,跌跌撞撞地扑滚下山了。
山坡底下,没有道路,没见村庄,他们置身在一条宽敞的河沟里。河底铺着鹅卵石,赤脚在石子上走路,有时痒得钻心,有时硌得生疼。韩燕来实在想穿鞋,因杨叔叔不说话,他也不敢吱声。正在寻思提一下,发见河坡上面有一群人迎面走来,他一扯杨晓冬的衣袖说:“敌人!”
杨晓冬点头说:“我已经看到了,仔细瞧瞧再说。”
迎面这群人迈下河沟,他们的走路姿态不象敌人,象群老乡。老乡们深夜成群结队的干什么呢?这些人越走越近,韩燕来实在沉不住气,他正想撒腿跑,就听见杨晓冬用低沉的声音喊:“站住!口令!”
迎面的人从一条黑线变成很多黑点,象刮风一样爬上河坡跑了。这一跑说明不是敌人;既不是敌人,后悔不该把他们吓跑。两个人抬头看天,天上不见星辰月亮,东南天空的云彩有些发白,他们害怕天要发亮,决定追赶那伙逃散的人。追了一里多路,赶上两个打着扁担的老乡。上前一问,原来是当地居民,被敌人抓夫挑东西,乘着黑夜行军偷跑回来的;老乡听他们自称是被抓的商民,看到他们的狼狈相,又同情,又怜悯,就领着他们从最平妥的地方跨过拦山封锁沟。
过沟不远,找了个背静角落。杨晓冬这才叫韩燕来解下包袱,各人换上新鞋新袜,里边穿好衬衣,淋湿的外衣早已被风吹干,整平了绉折,检点了财物证件,稍稍休息了一会,按照老乡指引的大路,放平脚步前进。
天色明亮时,到达了第二道封锁沟口。这道沟口被铁丝栅栏挡住,里面有两个伪军把守,封锁沟外面集结了一辆马车,十几个人。每人高举身份证,多是要求去曹庄车站赶上午第一趟火车的。里边伪军既不开门,也不看证件,口口声声说形势紧张,必须等到十二点才开放行人。看意思是要敲大伙的竹杠。杨晓冬看这两个家伙窝窝囊囊的,估计没多大手眼,同时他晓得这块防地,是由高大成四团设防,四团是新由几个外县警备队合编的,不太熟悉当地情况。根据这些条件,杨晓冬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说:
“喂!你们这栅栏口开放时间,有点准头没有?”
伪军闪烁其词说:“大概其,至早也得十一点左右。”
“我们有要紧事情,必须马上通行!”
两个伪军怔了怔神,互相交换了一下犹疑的眼色。杨晓冬看出这个破绽,对着韩燕来说,实际是叫伪军听:
“怎么回事,这不是四团的防地吗?他们为什么节外生枝找麻烦,耽误了公事算谁的?爬过沟去,到炮楼里跟他们赵团长挂个电话。”
一个伪军听完话,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他们的炮楼。另一个被杨晓冬的态度逼的没了主意,把栅栏开了一个缺口,试想探出头来说几句道理。韩燕来乘势喝斥他说:“把门开大点,我们后边还有大车哪!”伪军糊里糊涂地开大了栅栏口。
大车上坐着一位少妇,怀抱三周岁左右的男孩,驭手年岁虽大,穿的倒也干净,象是父亲送姑娘返婆家的模样。为了表示感谢,通过卡口不远,驭手三番五次请他们坐车,这样,他们就乘车到了曹庄车站。要下车了,两个乘客的脚痛的不能走路,甚至站立都很困难,驭手说是坐车坐麻了腿,捶捶腿、溜达溜达就好,驭手并代他们去购买车票了。
经过挣扎,他们一瘸一拐地跟着这位年轻的母亲踱到站台口。
曹庄是小站,距省城三十里。站台口外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