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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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夜晚不准有第二个人进园子。”
知青们即便能把死人说活了,他也无动于衷。
这一次,他们获得的机会,是非常意外的。
吃早饭的时候,场长忽然对六指头说,一两天里头,会有人来替换他,他可以捆铺盖回家了。
六指头好像被人突然从后面往他的头顶心打了一门根,怔怔地站着,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拨着碗里的饭粒,终于一口也没有吃。
好像是事先经过了安排似的,下午,那个到林场来给六指头洗过几次衣服和被褥的瘸腿女人来了。六指头曾说那是他妹子,来过几次后才不得不承认是他还没有过门的媳妇。她特地来证实六指头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林场。起先,他们在六指头往的库房里嘀嘀咕咕了一阵,后来就从里面传出了哭声。临走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得像桃子一样了。六指头没有送她,只是倚着门框默默地看着她因为哭泣而不断抽搐的背脊。因为这抽搐,她的腿也就瘸得更见厉害。
他们的关系就此中断了。女的说,一回家就让娘家把礼金退回给六指头。她跟六指头的婚约其实早该作废的。两家本是换亲:六指头的妹子桑叶嫁她哥哥,她才嫁六指头。桑叶后来要跟富农家庭彻底划清界限,不肯认家里早年给她定的那门亲。按说这个女子也早可以退掉六指头这门亲的,所以迟疑着拖到今天是因为他在镇上的企业做事。现在,既然他又要回去作田,那么,他那个多余的指头和富农成份就不能迁就了。
辞退六指头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头一天,镇政府有个干部从林场经过,随便向场长提到,他有一个远房亲戚跟他讲过好多次,想让自己的一个侄子到林场来,随便做什么都行。场长问过大队书记殷道严。殷道严说:“你定就是,做什么问我。”场长讪讪地笑说:“怕桑叶不高兴。”殷道严推他一掌:“桑叶有什么不高兴,她早跟家里划清了界限。”这样,六指头专心致志、孜孜以求的一切就成了一场梦。
不过,六指头毕竟是六指头。在接替他的人没有到之前的这天晚上,他仍然带着他的大灰狗到果园去过夜。
还没有到半夜,小丁的朋友们便放心大胆地走进了园子,那条凶神恶煞的狗果然没有出现。寂静中,他们先是听见一阵从狗嘴里发出的“噜噜”咆哮声,紧接着,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喝斥它的声音,然后,四周就又像死一样静下来。远远的靠近树脚的地方,有一点小小的火光在一明一灭。显然是六指头蹲在那里抽烟。
知青们的心里忽然起了一种怜悯和慈悲。他们把带去的口袋装满后,居然想到去向六指头道声别,仿佛他们是在替六指头对林场的不义行为进行报复似的。
六指头没有抬头,依然不停地吸着烟。他跟盗贼们进行了唯一的一次合作。
……
天亮了。窗帘开始发白。
病房虚掩着的门忽然被缓缓地挤开了。同从逐渐加大的门缝里透进的亮光一起出现的,是一只大灰狗的毛茸茸的头和背脊。狗一直走到小丁的病床头边,前脚直立着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眨着眼睛。然后在门口出现的是六指头。他在门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才走进来。
这显然是一次友好的访问。知青们赶紧在狭窄的病床过道上给他让出位置,小丁也连忙支撑起来。
他一直走到小丁面前:
“还是给钱吧。”
“给什么钱?”
“梨子呀。那一袋梨子,至少有十斤的。”
“难道有别的什么人发现了么?”
“没有。”
“他们又打算不辞退你?答应给你转正?”
“我把行李一路挑来了,就在门外头。”六指头垂下眼睛,难以觉察地叹气。似乎他是被人驱逐出来的。
“那你何必管他们的闲事?”
知青们一个个睁圆了眼睛。
“没有法子。这样的事,做了一回,我一生一世都会不安心的。”他避开大家的眼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要是没有钱,就把梨子还我,我送回林场去。”
“这叫怎么回事?看看床上的这个人,你忍心么!”知青们低声吼起来。
六指头抬起头,轮流对知青们的脸看一眼,然后把目光留在半死不活地靠在病床上的小丁身上,叹了口气:“那你就吃吧。钱,等我女人退了礼金,我给你垫上。”随后,他就轻轻地唤起他的狗,走了出去。
将军镇 第三章 黄帽子
一
“黄帽子”是镇食品站长,管的是一帮杀猪的屠夫。因为年纪大些,让他当了工作组的副组长,他自我感觉以为是封了八府巡按。黄帽子并不姓黄。给人留下印象的是他的那顶帽子。帽子的质地是那种粗呢料子,颜色是那种发黄的草绿。好像在抗美援朝的电影里志愿军高级指挥员戴过这种帽子。黄帽子据说是参加过入朝作战的,不过刚过鸭绿江就接到停战的命令。他那顶黄帽子怎么来的很有些天晓得,总算是有一种光荣可以扣在头上就是了。这光荣下面是一双细小的眼睛,两只小眼睛中间却是一个高高大大的鹰勾鼻子,这本来可以使他显得很锐利凶狠的,可借那两只眼睛没有光,黯黯淡淡的布着红网,说话的时候总是要努力地去撑开它们,像一个熬了很多夜,疲倦到了极点的人。大约是因为眼睛怕光,黄帽子扣得很低,直压住眉毛,使一张本来就短而且窄的脸更加没有了面积。整个地看去,他的头部就仅仅只是一顶黄帽子。从各单位抽来的几个年轻人,立即就据此对工作组副组长作了概括。
县里每到入冬就利用农闲集中力量抓路教,从县直各单位抽很多人下乡去。
“路教”就是路线教育。那时的基本路线共计一百九十二个字,归结起来就是阶级斗争。这斗争具体落实到路线教育工作队的工作上,除了抓方向、抓思想、抓路线、学习等等抽象内容外,实实在在的工作主要就是三条:一是不准劳动力离开生产队(即“刹住弃农经商、外出搞副业的资本主义歪风”);二是督促当年粮、棉(在这个大队就只是菜)、油、猪各项上交任务的完成;三是每天去吆喝劳动力出工,修水库或造田。在黄帽子这个工作组,还要多一件事,就是清理并回收各家各户拖欠的贷款。这地方长期“吃粮靠回供,用钱靠贷款”,欠了国家很多钱。
“我们这个组,清欠是最要紧的事,可以说是头等大事。这回县里下了决心,他们是有还的要还,没有还的也要还……”
“没有还的拿什么还?”
昏暗的油灯照不到的地方,列席工作组会议的大队书记殷道严低声咕哝了一句。
“没有还的就抬箱柜,抬寿材,再不行就拆屋。总之我们决不能手软。要不然县里派我们下来做什么?吃白食么?”黄帽子很激昂。最后一句,他对着那个发出咕哝声的地方加重了语气:“对我们工作组下来,群众有许多反映,说我们是日本鬼子进村。我说,不要怕,我们就是日本鬼子进村……”
“我不同意!”
工作组里有个人突然大叫一声。他坐在离那盏油灯最远的地方。他看得清黄帽子,黄帽子却看不清他。工作组的头次会,组长没有讲几句话,一个管杀猪的倒神里神气地指手画脚。大家心里都未必肯服。
“我不同意!”
那个人又高喊了一声。
“你不同意什么?”
黄帽子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有些惊惶。
“我不同意你的错误言论。”
“我错误?什么错误?”
这是工作组内部的会议,除了大队书记外,没有当地的任何一个人参加。黄帽子一直觉得自己讲的是军国机密,是自己人的话,不存在异议的。
“不但有错误,而且是原则性错误。你不是最讲原则的么?第一,你那个头等大事是哪里来的,有文件根据么?反正我没有见过。我晓得头等大事是抓学习,组织社员学马列,学毛著,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革命理论掌握了群众,精神就会变物质。没有粮棉油诸会变出粮棉油诸,没有钱还贷款会变出钱还贷款,何至于要搞‘三光’政策;另外,要做日本鬼子你一个人去做,我决不做。我要做贫下中农的贴心人,跟贫下中农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黄帽子本来很短的脸成了长形,在那盏离得很近的油灯的映照下变得煞白:
“我们的意思是一样呀,目标是一个呀。”
“否——”那个人拉了个长声,“你前面那个说法是让大家只顾埋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唇面那个说法更成问题,那根本就是立场问题。”
众人看着这场唇枪舌剑的交锋,一个个很开心,眼睛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很兴奋地忽闪忽闪,像一片暗夜中的灿烂星星。
先前声色凌厉的黄帽子肩膀塌了下去,一对小红眼睛重又变得黯淡而疲倦,他低了头,只把一顶黄帽子对着会场,低声说:
“我说错了,但是我的动机是不错的。”
“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
那个人不依不饶。
他叫李欣,是县革委干事。他有个舅舅在省城组织部门当负责人,县里领导的升降都管得到的。李欣从师范毕业本应该去小学教书,能直接分到县革委来,就得力于这位舅舅。自然他自己人也聪明,又长得一表人材。所以领导赏识,同事眼红。进机关一年多就当上了干事。干事就相当于正科级,根本不会把黄帽子这样小镇上的什么屁食品站长放在眼里。下来的头天晚上,他跟县剧团的女朋友小敏睡觉睡过了头,没有赶上班车。等后来赶到镇上,工作组已经出发了,害得他很找了一阵子。工作组长、副镇长老杨原是说过等一等的。但副组长黄帽子就是不肯,说要讲原则,说了就要算数,县里来的干部也不例外之类。老杨只好由他。憋足了气的李欣一直都想向黄帽子挑衅,只是没有充分的理由。现在算是等到机会了。
“不争了。时间不早了。大家今天刚来,一路上辛苦,要早些休息。下面分分工,把这几天的工作安排一下……”
一直蜷着身子,“呼呼”地喘着气的老杨结束了这场争执。在座的人里头,最辛苦的要数他。桌子底下的那盆炭火早就没有几星红火了。他受不了临近半夜的那份寒气。
李欣没有想到,散会之后,黄帽子会主动到他房里来。工作组住在大队部。平时在这里过夜的大队干部都回去住了,把房子空出来往工作组。李欣因为晚到,留给他住的位置只有一张双人床的一半。双人床上的另一个人是县广播站编播的一个小伙子,先前县里开大会,他们常在一块搞材料,两个很谈得来。
“对你不住了啊,这个大队穷得很,找来找去只有这张床,让你们两个挤。”
黄帽子说,并没有提会上的事。
这是一张土改时从当地一户地主家里抬来的那种老式架子床,床周围有围栏,上面有顶棚,围栏和顶棚都有整块整块上好木料的雕花,宽大得像一间屋子,两个人睡根本谈不上挤的。
黄帽子又去摸床铺,说:“你们草铺得这样薄啊。草是有的,该铺得厚些,我去给你们抱些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不不。”
两个年轻人赶忙去拦他。除了按时开车,黄帽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对不住李欣的。李欣觉得自己有些刻薄。
李欣低估了黄帽子。他把黄帽子的友好理解成讨好,以为黄帽子是向他示弱。其实黄帽子摸床抱稻草之类,完全是为了向李欣一班年轻人表明,他是一个既有工作上的严肃性,原则性,又有生活上对下属的无微不至关怀的领导人物。这两方面他都是极为认真毫不含糊的。
隔两天,工作组开碰头会,李欣又挨了黄帽子批评。
那天分工,考虑到老杨的身体,大家一致同意黄帽子的意见让老杨留在大队部掌握全面。最多在方便的时候,照应一下大队部所在的这个生产队。黄帽子自己则提出去最偏远的八生产队,以示带头吃苦的意思。那个生产队离大队部有四五里路,逢晚上有会,半夜要摸黑回大队部。但黄帽子作为副组长,还要管片上的工作(他跟老杨把全大队的生产队分成两个片,一个分管一片),还得有一个人专蹲八队。本来以为这会是个问题。来东方红大队的这个工作组,就两种人,一种上了年纪,一种年轻。上了年纪的怕冬天的夜寒,年轻的怕乡下的夜路。黄帽子很慷慨地带头,就基于这种担心。没想到,此议刚出,李欣就说,我去八队。倒使黄帽子有些措手不及,有些失落,仿佛自己的献身精神被人淡化了似的。其他各人都吐了口气,先前压在心上的一道难题很轻易地解开了,都很赞许地去看李欣。
李欣其实有自己的原因。从八队往里再过一道岭子就是县剧团工作组蹲点的公社,李欣的女朋友小敏也在那里。
分工的次日,工作组全体由大队书记殷道严领着,在全大队范围跑了一遍,了解政情、社情、敌情。当天晚上就按照分工,各人到各人蹲点的生产队召开群众会。黄帽子率领李欣去了八队。自己已经让各生产队干部下了通知,晚上七点钟开大会,跟县工作组见面。“七点钟”是提前量,实际预定的是八点钟正式开会。到了晚上十点钟,不说群众,就连队干部都没有来齐。偌大个生产队仓库,零零落落地坐了十来个人,除了二三队干部同黄帽子李欣凑在一张“吱吱”作响的破书案上,其他的都四散蜷在角落里,要不是不时响起的咳嗽,和一明一灭的旱烟火光,就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风从钉在窗户口的塑料化肥袋破洞和墙壁的裂缝里灌进来,扬起草屑和网尘,在空旷的屋子里打着圈。
黄帽子一遍遍地看手表。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