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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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张牌到要用的时候再打。大家叫他“骚牯”,但他并不只是“骚”。
那家公司同李八碗的合资,便是那个香港女人动员自己的挂名男人促成的。
殷道严出国之前,形势已经有些不妙了。县里和镇上碍于面子,尽力劝说了那些要来封账的单位,让殷道严最后尽兴快活了一回。殷道严从国外回到北京,给家里打头一个电话,茂生就哭诉了李八碗这场天翻地覆的劫难。
李八碗将要江山易主,殷道严恨了半天,还是给殷元中挂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咬牙切齿:
“侄子,你敢搞垮李八碗的集体经济,我就敢要你的命!”
殷元中轻轻地笑说:“叔,你在李八碗当皇上的日子怕是到头了。”
四
几个省级文化人当天就吵吵着要回去,这一趟将军镇之行让他们觉得很失望。这很可以理解。他们不像小丁,跟这地方有许多牵藤襻叶的瓜葛。小丁原也没有准备长住,但也没有打算当天就走。许多故旧之人他都还没有见到。有的是人家不在当地,比如殷元中,他到广州跟那家公司的代表签协议去了。李八碗许多人都在焦心地等他回来。都说脸瘦身壮的男人是有福之人,刀削脸的壮汉殷元中如今是李八碗人最大的指望了;还有老董,搬回了市里,陪老婆儿子,李八碗没有他什么事了;有的是小丁的时间不够了,没法去拜访,比如郑风,还有洪一鸣。
艾老倒是随老杨一起,从早上开始一直陪着小丁一行。老杨哮喘得厉害,多数时候都是艾老在讲解。他自然也是最适合讲解的人。省里一干人要走,他们自不好挽留。只把小丁扯住,走在一群人后面。老杨一边喘着、咳着,一边说:“小丁,你该再来,住些日子。不是为我。说不定下次来,你就看不见我了。日子总是在变,永不会只有一团漆黑,也永不会只有一片光明。不是人指望什么,什么就一定成了事实。但指望总有的,永不必绝望。总要有人做些事,让日子总是变好……”艾老不断眨着细小的眼睛,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们是做不成什么事了,就靠你们后生。自古为文,凡成大器的总有些底气,不然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小丁看着两个实心诚意的老人,很感动,说:“是的。”再说不出什么。
临离镇之前,小丁还是特地拐到傩神庙那里,去看了一下瞎拐。
瞎拐住在一间简易工棚里,给正在再次修复的傩神庙看场。他把小丁上上下下摸了个够,快活得不晓得怎样才好,忽然说:“我还是给你唱歌子吧。”
从来不唱《拆白歌》,
风吹石磙飞过河,
大树梢上鱼打子,
急水滩头鸟作窠,
黄牛下了水牛婆,
……
瞎拐一面唱,一面笑起来,一脸的折皱霎时都变得极为柔和、生动,里面熠熠地放出光来。
小丁想起瞎拐走路的时候怎样在地上划着有力的逗号和句号。他的人生历程,就是这种逗号和句号的交替——多少次看来结束了,却又从头开始了。
这又何尝不是将军镇,乃至这个世界的历程呢。
将军镇 后记
几乎是在进入小镇生活的第一天,我便朦胧生出这个念头:要用文字来将小镇作一个刻画。当时我是怀了很渺茫的希望,从插队多年的乡间到小镇来求职,盲目地在小镇虬曲狭窄的街巷中寻找能帮助我的人,却首先被小镇本身迷惑了。这之前,我在省城长大,读了不足十年书,便去了长江中游一个水天浩淼的沙洲。在我的生活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小镇的经验。一切对我都那么陌生而新鲜:它的带了雕花的骑楼的歪斜破落的房屋;它的凹凸不平的每一石块都是极其光滑的麻石路;它的因为逼仄而造成的焦躁和嘈杂,因为幽深而带来的潮湿和静谧;以及在所有这一片老旧而又明亮、古雅而又粗俗的光和影中浮动着的人们的脸上那种或木讷、或敦厚、或朴拙、或精明、或生动、或狡黠,却又一律显得多少有些古怪扭曲的表情,一下子就侵入我的心灵,使我强烈感觉出它的特异。这特异使人相信:从它的每一条墙根结满苍苔、光线明灭闪烁的巷陌,都能找到人们现代生存底蕴的来处;它的每一扇被年深月久的风吹日晒弄得灰白斑驳的门窗,都掩蔽着一个冰凉沁人,散着霉烂气息的神秘堂奥。你走进那些巷陌,便是走进历史的某一线索;你推动那些门扇,便是掀翻史书的某一册页。
此后,我在这小镇生活了将近十年。这之前,又有许多沧桑在我的亲历中演变。那时候,我常常不自觉地怀了一种书记员的眼光和心情,无言地留意于种种的街谈巷议和风流云散,生离死别和喜怒哀乐,大义凛然和慷慨悲歌,庸庸碌碌和营营苟苟……再后来有一天,我竟握了笔,开始了这个初始朦胧而后渐次明确但终归会证明我也许功力不逮的工程。这便是为小镇写一部风俗史。
工作是从一石一木的艰难雕琢开始的。写了一件一件的事,但注重的是一个一个的人。即,以人物为经,以事件为纬。这样做,一方面较为合于我的叙事习惯;另一方面随着小镇烟火的延续,保留了为其历史补编的可能。
需要说明的是,使我有勇气将书写出的最大的原因,是为小镇和小镇人的命运或歌或哭、或喜或忧的固执的冲动。因了这冲动,这部所谓的风俗史也便不再葆有原始的意义。而这小镇,也就不可能只是我曾一度生活过的那个实在的小镇了。
这原是没有法子的事。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初稿
一九九八年二月六日定稿于江西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