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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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番动静,那是做不到的,就连美国人也是无可奈何。他承认了这一现实。
那段时间,他的心并不轻松,他怕有人会突然和他联系,就像当年那两封神秘的信。他在明处,而与他联系的人则在暗处,人家想找他,他根本无法阻拦。每天早晨,他都是第一个起床,屋里屋外地看了,发现并没有异样,才长吁一口气。在学校里,他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很少和人接触,工作上的事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备课、批改学生的作业。他努力把自己埋藏起来,越深越好。他怕别人重视他或者是注意上他,平时和同事说话也尽力轻声,走路也是弯腰、低头,溜着墙边走,像只怕见光的老鼠。
星期天,小莲张罗着带孩子去公园,他也陪着去了,但他走路的姿态引起了小莲的不满,小莲说:你才三十出头,怎么就跟个小老头似的。
他意识到了自己弯腰躬背的样子,忙挺了挺腰板,无奈地笑一笑。他笑得有些虚,也有些苍白。
又一个晚上,他再次拨到了那个台,还是那个低沉的女声。他一听到这个声音,浑身的毛孔就奓起来了,仿佛那声音是从地狱里发出的,他刚要去换台,却听见那个女人在唤着自己:陆城的037,你还好吗?你的哥哥要和你说话。接下来,果然是哥哥的声音,哥哥说:弟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和你嫂子挺好,请放心。你要保重自己,将来为党国的大业服务。
哥哥的声音隐去了,那个低沉的女声又说:037,你听到哥哥的问候了,千万不可辜负党国对你的信任,抓紧行动吧。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没想到无意中知道了哥哥的下落,这几年来,他无数次对哥哥的结局有着若干种猜想,想得最多的就是哥哥和自己一样隐姓埋名,生活在一所他不知道的城市里;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撤走,被解放军俘虏,镇压了。他也想过哥哥会去台湾,却没想到,哥哥的声音竟通过电波传了过来,一切是那么真实。在这无边的暗夜里,如同一场虚无的梦。有一刻,他竟有了一丝感动,台湾并没有忘记他,通过电波仍然在呼唤着他。同时,他又生出一种无端的恐惧,电波会让很多人知道陆城潜伏着一个代号037的特务。这么想过了,他就怕冷似的哆嗦着身子,摸索着把收音机关掉,然后长久地坐在黑暗里,想着过去和现在。
第二天,当他睁开眼睛,真切地看着眼前的世界时,他什么想法又都没有了,只想平静地生活着。
在儿子于定山上小学那一年,炮击金门开始了。福建沿海成了前线,这是他从新闻里知道的,看来共产党拉开了解放台湾的序幕,他开始为哥哥一家担心了——台湾解放了,哥哥被俘后命运将会怎样?他不清楚,哥哥是不是仍在军界工作,还是已经成了一名百姓。那些日子里,他异常地关注福建和金门的消息。
炮轰了一阵,变成了双日打,单日不打。又打了一阵后,后来就停了。两岸依旧对峙着,他纠起的心才松了下来。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批学生毕业了,又来了一批。
小莲依旧在针织厂上班,依旧描绘着各种图案,她现在画得最多的是金灿灿的向阳花,正当烂漫,晃得人都睁不开眼睛。此时的向阳花与社会融和得很紧密,那一年正是“大跃进”,国人正欢欣鼓舞地准备迎接共产主义的到来。那些怒放的向阳花正是当下国人心情的完美体现。
美丽一生
平静而通俗的日子,常常让于守业感到不真实。他时常陷入到回忆之中,回忆特工科那个年轻的梦想,有时还会想起怡湘阁。这一切都如同梦一样,在他眼前溜走了,恍怔中,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树下埋着那张委任状,而委任状也时常让他感到莫名的虚假。他有时会问自己,真的有这样一份委任状吗?
白云苍狗。儿子于定山上中学了,儿子的唇上已生出了一层茸毛,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做特务的日子里,一切都是水波不兴,没人与他联络,他也无法和别人联络,只能忐忑地等待。有一阵子,他曾惧怕有人找他联络,这时他就会想到刘习文校长,他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起初,他还做着少将专员的梦。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的梦想只是一个梦了。偶尔的,他借着给树浇水的机会,偷偷地取出委任状,匆匆地看上一眼,又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委任状还在,他的心境却是另一番模样了。三十年河东,三下年河西,于守业只是今天的于守业了。他现在的身份是陆城中心学校的一名资深老师。
如果没有1966年的到来,于定业一家的生活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但是随着1966年的来临,于守业就有了新的故事。
那一年,于定山初中毕业,怀着少年的梦想升了高中。著名的1966年迈着坚实的脚步走了过来。于是,一切都乱了,先是红旗和标语布满了大街小巷,口号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脸上绽放着早春二月般的气色。
学校停课了,红卫兵的袖章戴在了于定山这帮孩子的手臂上,停课后的孩子们没事可干,便给老师贴大字报,还把老校长剃了阴阳头,推到大街上游斗。在这些激进的学生中就有着于定山。
一直低调过日子的于守业,预感到这个世界要变了。他心里一阵阵地发抖,发冷。他搞不懂眼前的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只能冷眼旁观。
他看到老校长被儿子于定山从人群里伸出的一只腿,踹在屁股上,倒剪着双手的老校长一头栽在地上,眼镜掉了,鼻子里流出了血。于守业看不下去了,他闭上了眼睛。
老校长是在刘习文被捕后来到学校的,是新政府派来的,在于守业的印象里,老校长是个好人,再有一年就该退休了。刚来学校的时候,他的头发乌黑,讲话很有底气,对人也很好,见面就握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校长很关心老师们的生活,平时没事就会找人聊聊,搬一张椅子坐老师跟前,聊会儿家常,又说些闲话,很可亲的样子。校长也找于守业聊过,问了生活,又问身体,每次都拍着他的肩说:小于啊,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咱们有组织,一定帮着解决。
每次,于守业都摇摇头,笑一笑,心里挺舒服的,就想:校长是个好人。
看见老校长被儿子踹倒了,他浑身哆嗦着,咬了咬牙。
晚上回到家,他看到意气风发的于定山也从外面回来了。他盯着儿子,又咬了咬牙道:你不该那么对待老校长。
儿子梗着脖子道:他是封资修,我们就要把他砸烂。
儿子的话噎得他半天没有踹过气来,他哆嗦着身子,用手指着儿子说:你、你这么做伤天害理。
儿子挥了挥手,不屑一顾地说:你少管,我要革命。
他真的怒不遏了,竟挥起手,扇了儿子一个耳光。手从儿子的脸上落下来时,他感到五指火辣辣的,半边膀子都在发麻。儿子从小到大没让他费过什么心,一直都很乖巧。这一耳光惊动了正在厨房做饭的小莲,她甩着手跑出来,看见儿子捂着半边脸,不认识似的盯着于守业。小莲毕竟是女人,看到两个男人这副样子,一脸的惊慌:你怎么打孩子?
打完于定山,于守业就后悔了。他蹲下身子,抱住了头,一抬眼就望见了院里的那棵树,他在心里一遍遍地想:我是特务,我是特务啊,我怎么就打人了?
也就是那一巴掌,儿子于定山从此不再与他说话,每天梗着脖子在院里进进出出,臂上的袖章依旧光彩夺目。也就是从那以后,于守业很少去学校了,反正学校也停课了,去不去一样。他经常蹲在院子里晒太阳,然后眯着眼睛看院子里的那棵树。
他做梦也没有料到,厄运会发生在小莲身上。
一天傍晚,小莲披头散发,神情低落地从外面回来了。回来后的小莲,跑到卧室趴在床上大哭了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问:怎么了?
小莲一边哭,一边说:他们说我在旧社会干过不干净的营生。
说完,又呜呜地哭。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立在一边,心里说:怎么会是这样。
小莲忽然不哭了,坐起来,一张泪脸望向他:你知道我干净不干净,你给我去做证明,告诉他们我是干净的。
他愣在那里,想自己又能替她证明什么呢?
小莲曾是怡湘阁的姑娘,这是事实。他们这样讲小莲,是冲着怡湘阁来的,干不干净并不重要。他不解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起怡湘阁,他都快把它忘记了。
从此,小莲便成了靶子,很快被人剃了头,标准的阴阳头,还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鞋子。针织厂的造反派和一群红卫兵举着拳头,喊着口号随着小莲的身后走街串巷。他们还让小莲一遍遍地重复着:我是怡湘阁的妓女,我不干净——
小莲一边流泪,一边说着自己是妓女。“妓女”的字眼,在那个年代里是那么的新鲜和刺激,很快就引来了众人的围观,人们指指点点,兴奋地议论着。
梗着脖子的于定山,一下子就蔫了,他已经被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开除了,失去了革命的权力。前些日子,他还踢出了革命的一脚,没想到,转眼就被革命了。
那年秋天,于定山报名下乡了。其实不报名也会轮到他下乡。临走那天,他一句话也不说,狠狠地看了母亲,又看了父亲。小莲从床上爬起来,扯着儿子的衣角说:孩子,到了乡下给爸妈来个信儿。
于定山狠狠地把母亲的手甩在一边,丢下一句:这个臭家,我再也不回来了。说完,背起背包,重重地摔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莲趴在床上,捂着嘴,压抑着哀嚎起来。他立在床边,看着小莲,不知怎样去安慰她。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日子就还会是日子。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纺织厂工宣队的人,来找他的麻烦了。他们把他带到工宣队,让他交代是怎么和妓女小莲勾搭上的。这个问题一经提出,他整个人就垮了,更不知如何招架。如果从头说起,他就要从特工科说起,那样的话,他还能有活路吗?
那些日子里,“特务”的字眼遍大街都是,许多“特务”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胸前挂着牌子,写着特务的名字,走街串巷,以示众人。有许多被指认的“特务”,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偷听敌台广播,或者在家里翻出一些老东西,这些老东西和敌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不是特务,谁又是特务?!
于守业感到吃惊,一夜之间怎么冒出这么多同类埋伏在各个角落。他望着被称为“特务”的这些人,竟发现一个也不认识。是真是假,鱼龙混杂,只有天知道了。
“特务们”的下场很惨,革命者和特务是敌我矛盾,于是下手就特狠。鼻青脸肿算是轻的,重者当街被打得骨断筋折,然后交给人民政府去宣判,量刑自然很重,轻者十几年,重则无期。
杀鸡给猴看,于守业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触目惊心。从工宣队回来后,半夜里,他摸到那棵树下,把委任状挖了出来。委任状被他保存得很好,外面先是裹了塑料布,里面又用几层牛皮纸包了,虽然长年在地下深埋,却仍是完好无损。
他几把撕碎了委任状,纸裂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惊心动魄。他手里一边哆嗦着,一边汗如雨下,然后,一口吞下撕碎的委任状。陈年旧纸的气味和墨水味道,让他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少将专员被他吃到了肚子里,碎纸残屑滑入食道进入胃部的瞬间,一个幻想破灭了,生的欲望占据了他整个的身心。
每天,小莲被拉出去游街,他就在工宣队员面前反省。他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沉默着,这时也只能沉默了。他无法面对过去,只要一张口,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这时,他想到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老话。工宣队员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们让他交代认识小莲的过程,而他不说,就表明是对抗,对抗的后果就是受皮肉之苦。只简单的几回合,他就被撂倒了,鼻青脸肿,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他又一次被放了回来,明天还要去工宣队报到,彻底交代他的问题。
走出工宣队的大门,他被一个人叫住了。那个人喊了一声:老于。
自从到了工宣队,还没有人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他循着声音望去,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呆怔片刻,他认出来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他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学生可能姓赵,也可能是姓李。
那个学生就说:老于,别死扛着了,没用!他们会把你折磨死的。
他茫然、无助地望着昔日的学生,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学生又说:和你老婆离婚吧,只要离了婚,和她划清界限,你就没事了。
学生说完,左右看看,匆匆地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老于,信我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学生最后说的这句话,一下子让他热泪盈眶了。这时候,还有人说他是好人,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真的是无法形容。
他脚高脚低、头昏脑涨地回到了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他扯过被子,蒙住了头,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内心既惊惧,又难过,还有着委屈。这一切,他只能用痛哭发泄心中复杂的情绪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平静下来,一把掀开了被子。这时,他就看到了一张脸,那是小莲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是麻木的。她的头被狗啃似的剃了,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望见小莲,这般地看着他,他惊叫起来。以前那个文静秀美的面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此凄惨的容颜。
小莲说话了,她说:老于,是我连累了你。
她说这话时,他察觉到她的眼角有泪光在闪。
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哽咽着说:是我配不上你,从一开始就配不上你,我是个婊子。
他听着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