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台阶 作者:周大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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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在批斗他的会场上晕倒得了脑溢血几天后去了,是为心疼自己死的!
没有响器班子,没有鞭炮,没有火纸,更没有花圈。爹和妹夫以及两个邻居抬
着那口薄薄的棺材,缓缓向院外走,棺后只跟着低声抽泣的妹妹。
他多想冲出去,扶棺哭一顿,可是不行,他现在必须装成一个脊椎骨骨折卧床
不起的病人,倘若他一旦出门让人发现,爹使的这个苦肉计就完了,他就要重新回
到批斗台上去。
他一直默站在门后,望着空旷的小院,直到爹和妹夫、妹妹从墓地回来。妹夫
和妹妹因怕受他这个“走资派”哥哥的连累,进院放下抬棺材的家什,便出门回家
了。怀宝看见爹一个人在院里枯坐抽着旱烟哲学的创始人,他所著《一般哲学史》
为比较哲学奠基作。,一袋连一袋,直到暮色压进院来。
就在暮色渐浓的当儿,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响到院里,怀宝辨出,那个模糊的身
影是右派沈鉴。廖大伯,想开点,他听到沈鉴在对爹说。
没啥,我能想开。怀宝看见爹缓缓起身,用烟锅指了一下怀宝住的屋子,他住
那屋,你,劝劝他。
怀宝坐在床边,静听着沈鉴和爹的脚步声近了,门推开,屋里屋外的黑暗溶为
一体,看不清沈鉴脸上的神色。谁也没去点灯为敌的“自然状态”中不能够实现,
人们便订立协议和契约,,三人都在黑暗中坐着,片刻之后,怀宝先开口:沈先生,
你的预言挺准!
沈鉴的声音仿佛带了笑意:人们既然心甘情愿地把一个人抬向神坛,就应该接
受他从坛上撒下的东西。他依旧说得不紧不慢,平静异常。
唉!怀宝明白他所指是谁,叹一口气。
不过你别害怕,一个民族躲不开的灾难,一个人倒不是就也躲不开。沈鉴仿佛
是在笑着。
是吗?怀宝觉得心神一振,沈鉴上次谈话的应验,使他对他的话不敢看轻,何
况,他现在也近切想知道自己避开灾难的办法。
毛泽东发动这场运动的上午,并不在于和你这个县级干部过不去,你只是一个
陪者,你现在所做的只是让人们忘却你就行,人们忘却你越彻底,加诸你的危险就
越小!眼下这个办法就好,要让人们相信你已经骨折且有瘫痪的可能,懂么?
怀宝急忙点头。
沈先生,这次怀宝要是躲过大灾,我廖家会记你一辈子恩德!廖老七暗哑地开
口,然后转向怀宝:宝儿,让你摔伤就是沈先生教我的主意。
谢谢沈——
街上蓦然传来几声狗吠。
怀宝戛然噤口。
屋中又只剩下了寂静……
三十二
晋莓走出剧团大门的时候,天差不多黑了,街上的路灯已挤出昏黄的光。心中
所受的刺激和下午打扫剧场的疲劳,使她连步子也不想迈。出剧场沿街走几百米,
是一座石桥,走到桥边时,她无力地在桥头坐下了。
晋莓望着桥下那近乎凝固的河水,心中又想起了下午的那一幕:下午,她和本
团另外几个黑帮一块打扫剧场。舞台上,本团造反派新成立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
在排演节目,看着舞台上那些蹦蹦跳跳的演员,再望望自己手上的抹布和茗帚,她
的心中憋闷得厉害。
想当初进剧团时,因为她的嗓子和身段相貌都很漂亮,她很快就成了台柱子。
每次演戏,只要她一出场,准会有掌声响起。在和怀宝结婚前的那段日子,她几乎
每天都要收到男人们的求爱信,那其中有些信让她读后真是心花怒放,促使她最后
选定怀宝做丈夫,除了对他的爱慕之外,也是因为县长夫人的生活最引人注目,她
愿意自己此生的生活能永远吸引人们的目光。没想到生活会突然来了个颠倒,唉……
怀宝……
嗬,这不是晋莓吗?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忽然停在了晋莓身边。晋莓抬头一看,
认出是县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的副司令蒙辛,此人早先是县文化局的一个股长,当
年也曾是自己的一个狂热追求者。她知道如今不能怠慢这人运动。恩格斯说:“相
互作用是事物的真正的终极原因”。事,忙站起身应了一句。
是要回家吧?来,我顺路送送你!那蒙辛边问边不由分说地拉过晋莓,就要她
坐在车后座。晋莓见状不好再推,只得坐上。没走多远,车至一暗影处,蒙辛的车
把一歪,蒙辛和晋莓同时倒地。吃了一惊的晋莓刚要从地上站起,不想蒙辛这时已
麻利地爬到了她的身上,口中一边说着:可该我来尝尝味了吧?晋莓被这突然而至
的侮辱气蒙了,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蒙辛推了个狗爬,同时迅疾地从地上摸了一
块砖头跳起来叫:姓蒙的,小心我砸死你!
蒙辛悻悻地爬起来,讪讪地笑道,你别凶,如今不是过去,我只要看中了你,
你就是我的!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想你想了多少年了!再说,廖怀宝有什么好,如
今不过是一个我随时可以摆弄的东西——
晋莓没有再听,只是捏紧手中的砖头,转身就走,走出几十步后,才抬手去抹
屈辱的泪水……
三十三
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廖老七正在做饭,忽见晋莓拉着晴儿进了院子。老七脸
上笑着,把母女俩让进堂屋后说:你们先坐,我去看怀宝醒了没有。其实怀宝那阵
早听见了妻子、女儿的说话声,正急着披衣起身要过来相见。老七推门进了厢房看
见儿子的激动样子,忙压低了声音说:你慌啥子?先躺下!我们还不知道晋莓来是
要干啥,女人的心像小孩的脸,容易变,这年月不能不防!你要告诉她你是脊椎受
伤,不能动!
怀宝对爹这话有些反感,不过听出有些道理,就只好又躺到床上。老七这才过
去喊儿媳、孙女过来,说怀宝已经醒了。那母女俩进了厢房看见怀宝躺那里浑身缠
着绷带,都扑到他身上哭了。怀宝那刻被妻子女儿哭得心里发酸,也流了眼泪。
在回答了晋莓的一番问询后,怀宝就开始问到晋莓她们母女的生活情况,晋莓
哑咽着说:生活上难点没啥,就是文化局那个叫蒙辛的老去纠缠我。他如今是县造
反司令部的副司令,咱不敢不让他登门,可让他登门我又害怕,他总劝着要我跟你
离婚,跟他过日子,我听着恶心透了。他说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实在是怕出事,
便领着晴儿回来,咱们一家人住一起,我也好照应你……
怀宝听得又气又喜,气的是蒙辛那个杂种,敢欺负我的妻子,狗东西;喜的是
晋莓对自己的忠贞。一直站在一旁的廖老七,这会儿脸上的阴云却越来越多般以厘
米、分米、米、千里为单位;量度天体空间则用天文,他看见儿子冲动得想要从床
上一骨碌坐起,急忙重重地咳了一声。
怀宝听见了那声咳,抬头一看爹的脸色,一怔,将那股冲动压下了。
晚饭是晋莓坐在床头喂怀宝吃的。饭后,晋莓去灶屋洗涮锅碗时,廖老七走到
儿子床头,压低声音说:晋莓不仅不能在咱家久住,而且你还要和她离婚!
为啥?爹,你疯了?!怀宝被这话惊得一下子坐起,眼极度地瞪大。
你想,她是被县城里的造反司令纠缠上的,那司令要是发现晋莓不在县城而住
到了柳镇咱家里,他势必会想法找来的;他要看晋莓还铁着心要做你的妻子,他就
不可能不想法来找你的事!如今,一个造反司令,用批斗的方法弄死你一个两个廖
怀宝可是如同踩个蚂蚁!要是弄残废,那就更容易!
啊?怀宝被爹的这番分析骇愣在那儿,双唇张开久久没有合上。
你仔细想想,是要一个女人还是要自己的性命,要将来的前途!他们只要把你
弄残废,你这辈子就算完了,日后就是有再大的官给你当,你也当不成了!而我看
这世道是早晚要变的,有乱就有不乱,一旦不乱时,说不定会再让你当县长!我还
是要给你重复那句话:这世上的漂亮女人多的是!……
爹,别说了,你让我想想,求求你,别说了!怀宝朝爹挥着手。廖老七朝门口
走了一步,又回了头微声交待:既是已经给晋莓说了你是脊椎受伤,躺那里不能动,
那你今晚和她睡一起时,可不能做那事,以免让她看出破绽——
爹!怀宝脸红得如流血了一样制止父亲说下去。他感觉到心里起了一股对父亲
的恨。
爹终于走了,怀宝重又躺在床上,呆着眼去想爹部些话,尽管有那股对爹的恨
在干扰他的思考,他还是想通了爹说的那番道理。蒙辛既是看中了晋莓,不到手他
是轻易不会罢手的,有没有别的办法?思来想去也没有。嗨,女人哪,你他妈的为
啥要长得引人注目?
晋莓在灶屋洗涮完锅碗安顿好晴儿睡下之后,来到怀宝身边准备歇息。她在丈
夫的身边另神了一床被子,麻利地脱着自己的衣服。怀宝毕竟很长时间没见妻子了,
一看见晋莓那雪白丰盈的裸体,怀宝激动得手打哆嗦,以他心中的那股欲望,他是
真想翻过身去压到晋莓身上好好揉她一番,但他一想到自己刚下的那番决心,便猛
地咬一下舌尖,在尖锐的疼痛中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咽进肚里……
三十四
第二天上午,廖老七把晋莓叫到堂屋,语音沉重他说:孩子,有件事我不能不
给你说明白,怀宝被他们打伤了脊椎,医生说他后半辈子要瘫到床上,他不想再连
累你,他已经下了决心同你离婚,……晋莓被惊呆在那儿,好久之后才能开口说:
爹,他瘫了我养活他,我决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老七又急忙摇头:你的这份情
意我和怀宝俺们父子都会记在心里,只是你带一个孩子再伺候一个瘫子过日月可是
太难;再说他还是啥子走资派,这帽子压到你和晴儿头上可是不轻,就是为了晴儿
你也该离开他……
晋莓哭得捂住了脸。这当几廖老七进屋收拾好晋莓和晴几母女的东西,拿出来
递到晋莓手上说:走吧,全当是为了晴儿!唉
晋莓哇一声冲进厢房扑到怀宝身上,怀宝那刻闭上眼睛啥也不敢说,他担心话
语里会露出什么。晋莓眼见公公和丈夫都没有安慰自己软下心的样子,再想想自己
的艰难想想自己母亲说的那些挖苦话,心真如刀割。但她们坚持在廖家住着,不过
住了三天,廖老七吃饭时就黑丧着脸,一副要赶人出门的样儿,有天早饭时,晴儿
嫌红薯面稀粥不好喝,廖老七就话中有话地斥道:嫌这儿的饭不好就滚回你们县城
去!晴儿被吓哭了,晋莓那刻一怒之下扔下手中的碗,转身拉了晴儿就走。
怀宝在厢房听见妻子女儿哭着出门的脚步声,忍不住跳起身扑到窗前张嘴要喊,
口刚张开又被爹紧忙捂住了。
晋莓和晴儿走的当天,廖老七就以自己的名义,给县造反总司令部的副司令蒙
辛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的瘫痪儿子廖怀宝决定和晋莓离婚,对她今后的生活不再
负任何责任……
那天晚上,怀宝僵了似的仰靠床头,不吃不喝双眼紧闭。哈哈!没了,啥都没
了,官职、名誉、家庭、妻子、女儿,什么都没了!奋斗了这么多年,原来如此!
当初兴冲冲走进县城,如今孤零零躺到柳镇,而且让娘为你担忧而死!这一切全因
为当官!当官!你为什么要去当官?……
乾隆二十八年——,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的廖老七这时突然低沉地开口。声音
惊得怀宝身子一战,睁开了眼。
韩州知府赵崇光,因同僚谗害他治河不力,皇上发怒,立刻传旨把他削职为民,
并遣往西北不毛之地——
途中,妻、女、儿相继病死,可怜赵崇光咽苦入胸,忍辱活下去,四年后,谗
言破,皇上想起赵崇光,又即封他为河务大臣,总理黄河河务,官职比原来还高出
一品,不过半年时分,赵崇光又娶妻纳妾。仆从如云……
说这些干啥?怀宝直直地盯着爹爹……
三十五
一个无月的晚上,双耿带着姁姁来看怀宝,怀宝那刻正在让爹给自己身上的伤
口换药,见二人进屋,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双耿先开口:怀宝哥,
伤怎么样?想开点。边说边蹲下身帮着廖老七换药。怀宝想起自己当初对双耿所做
的那些事,想来点解释,刚说了一句:双耿,你撤职时——话就被双耿拦住:还说
那些旧事做啥,如今看来,那对我倒是一件幸事,若我还在职,这场运动中我不死
也要蜕层皮了。廖老七怕两人在这个话题上扯久了对怀宝不利,急忙岔开问:双耿,
听人说你在试种新小麦,可是当真?双耿就答:是的,老伯,我培育了几个高产品
种,我是种庄稼的出身,不摸弄庄稼急得慌,刚好如今也有空闲,读了点农学书,
就在公社院内的空地上做了点试验。只是眼下乱成这样,好品种也无法推广……
姁姁自始至终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坐在一张椅上,偶尔把目光朝怀宝一扫,又
迅疾离开,临走时也只是朝廖老七点了点头。怀宝估计,姁姁是为当年双耿被撤的
事生自己的气,唉,宽恕我吧。
怀宝这段日子过得倒是安稳,只是从县城传来的有关晋莓的消息令他心碎。最
初的消息是晋莓成了造反副司令蒙辛的姘头,后来传说她当上了县毛泽东思想宣传
队的队长,再后来又传说她同蒙辛结了婚。这每一个消息都如砍在他心上的刀,要
他咬几天牙才能撑过去。
这段日子也恰恰是县城造反派组织对“走资派”批斗最积极最频繁最严厉的阶
段,县委齐书记就是在这个阶段被批斗死的,消息传到怀宝耳中时,怀宝浑身陡起
一层鸡皮疙瘩,一种由心底生起的后怕使他几夜没有睡熟。
这之后局面开始演变,造反派们开始内讧,并渐渐发展成了武斗,人们都在关
心本组织能否在武斗中胜利,走资派慢慢被人们忘记。
一天夜里,沈鉴来看怀宝,见他正百无聊赖地翻看那些红卫兵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