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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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老太太道,‘河南人民又遭殃了,那你就赶快去吧。’
素琴喜道:‘铁云一肚子学问不曾遇到识主,这一次大概可以拨云雾而见天日了。’
老太太向若英道:‘你回去帮着二老爷收拾行装吧,让夏鹃代你。’
铁云夫妇回到卧房,若英抿嘴笑道:‘你这几年流年不利,今番去了开封,大概可以交好运了。’
铁云道:‘不错,相信凭我的才学,必能使吴公刮目相看。千里马未遇伯乐,与凡马无异。侥幸遇到伯乐,才能从负重拉车的苦力贱役中解脱出来,扬尾奋蹄,绝尘而驰,显出与凡马天殊地绝。哈哈,我刘鹗也终于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府中上下喜气洋洋,连李贵也逢人便说:‘二老爷要做官了,他若是做到宰相,咱李贵也是七品官了。’
家人都围着李贵取笑道:‘见了七品官得称大老爷,恭喜李大老爷官运亨通,今天应该请我们吃一顿吧!’
李贵喜充好汉,爽快地说道:‘请客就请客,做官的是该请客!’于是掏出一百个钱,差小听差买了一壶白酒,三斤花生,再加上发芽豆、茶叶蛋之类,请了同事们在门房间大嚼了一顿。
铁云又命李贵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差官作盘缠,让他先回开封复命。铁云雇了一辆马车,怀着一家人的热切期望,与李贵动身前往开封。
远离开封十一载,城南依然大水浸漫,村村穷索,户户绝人,不闻鸡啼犬吠,只见大群灾民肩挑手提,携儿扶老,向黄泛区以外逃荒,走着走着,就有人倒在路旁呻吟,奄奄待毙,惨不忍睹。‘天啊!’铁云凄然想道:‘时光停滞了,似乎十一年不曾走动分毫!’
进了北门,来到河督衙门,命李贵递上手本,求见河台大人,门公打量了一下铁云,和气地说道:‘大人到坝上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自有张老爷接待,请随我进内。’
张老爷便是文巡捕张仲达,大凡督抚大臣身边都有这样的心腹,起着副官长的作用。铁云被引进了花厅,果然不一会张仲达出来相见,说道:‘阁下来了,且先住下。大人到坝上督察河工去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待回衙后再禀见吧。’
铁云笑道:‘在下是坐不住的,今儿晚了,明天我先去坝上看看,也好向大人进言。’
仲达笑道:‘阁下竟是个有心人,那你就明天先去坝上吧,大人若是先回来,我会和他说的。’
说罢,吩咐听差引铁云在东跨院住下,李贵也已开发了车钱,将行李卸了进来。一日三餐,自有厨房到时开饭,倒也不用操心。
铁云性急,次日天刚朦朦亮便翻身起床,盥洗早膳之后,乘了公用马车出北门来到郑州十堡东坝大堤之下。一路上熙熙攘攘,尽是河工上的官员吏役民夫,运料的独轮车,一辆接一辆,将条石、砖块、高粱秆、柳枝等材料运上大堤。铁云仰面看那黄河堤坝,巍巍峨峨如小山般连绵兀立,竟有四层楼高。他与李贵上了大堤,堤身宽约三十余丈,搭了许多施工帐篷,堆了无数材料,铁云遥见西首决口处莽莽荡荡,无边无涯,上接于天,下临无地。啊,昔日的黄河大堤,今日堤溃土崩,成了四里宽的黄河新道,——须知山东境内许多地段的黄河河面(即是原有的大清河)也只有这么宽。河水奔腾撞击残存的东堤,浪花四溅,随风飘荡,一股股凉意劲拂铁云脸面,脚下的大堤仿佛在震颤呻吟,危危乎似乎随时都会崩塌。铁云步向决口处,忽觉嗡嗡一线微声,回肠荡气,若有若无,仿佛出自丹田,直上脑际。又走了几步,此声似又不在体内,而在耳畔萦绕,如夏蛟哼哼,又若秋虫哀鸣,却寻不着声从何来。继续从人丛中疾步上前,方觉天籁之声滚滚自西而来,初则隆隆,继而轰轰,如电鞭雷车从天路上咆哮着訇訇而来,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千军,所向无前。再向前临近决口,则闻轰轰声中又夹着河水砰击澎湃之声,只见黄河之水犹如自天而降。那上游三四十里河面的黄河水忽然被瓶颈似四里宽的决口约束住了,奔放不羁的河水争相奔践,从瓶口冲突出来,互斗起千层浪涛,掀起汹涌骇人的万丈雪峰,直向大堤南侧一泻而下,泛滥了千里中原。铁云只从书本上和老太爷口传中学到些治河学问,今日方才目睹黄河决口的凶险之象,一时间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一阵狂风吹得铁云踉跄了两步,李贵急忙抓住他道:‘老爷,往回走吧,这儿危险!’
决口附近人群拥挤,有河道厅官员驻守在那里,以防不测。有人向铁云吆喝:‘危险!闲人走开!’
铁云与李贵往回走,治堤察看堤防,却见原有渺阔的河床中央只淌着涓涓细流,其余一概枯竭了。斜斜的河滩静静地躺在大堤下,一条黄犬在河滩上晒太阳。河滩与大堤之间的险工地段,原来有防护河水冲刷提身的建筑,包括护堤的条石堤坝,还有一种用梢桩砖石建成与河身垂直或斜交的丁字坝,以及丁字坝外,用高粱秆、柳枝、紫草、土料捆结成的‘埽工’。它们的作用,一则保护堤身,二则约束汹涌的激流,使它行于中心河道,冲刷沉淀的淤沙,浚深河床,使河流远离堤岸,从中央河道向下游奔腾而去,这就是‘建坝以挑溜,逼溜以攻沙,’自古以来行之有效的治河办法(‘溜’是激流的意思)。可是现在都已无形无踪了,只有一些民工在运石下堤。
铁云惊诧叹气,摇了摇头,正准备下堤,却见前边堤上搭了一座高台,有许多人在围观,走近看去,却是一群道士在台上打醮祭神,李贵呆头呆脑啧啧叫道:‘张天师到黄河边上捉魔来了。’旁边有人道:‘莫瞎说,这是京师白云观大法师奉旨来祭河神的。’
铁云转身下了堤,说道:‘李贵,跟我到西坝去。’李贵道:‘老爷,西坝不用去了,有河神保佑,不碍事了。’
‘胡扯!’铁云怒道,‘谁听说道士能治河?’
他们乘船到了西渡口,询问河上官员,河台大人果在西坝,于是急急上了大堤,听得人声怒噪,一个个惊惶叫喊:‘不好了,大堤快坍了!’只见新近镶捆的护堤草料早被河水冲刷一空,无数民工正将残砖碎石一筐筐往堤外河中倾倒,以求护住堤防,无奈一瞬间都被河中激流冲走,洪水仍然一股劲地向将要溃决的河堤冲来,决口只在刹那之间。铁云一个箭步上去,向民工们大喝道:‘听我指挥,快将条石抬到上游向河中抛下去,快!’
那些民工见铁云的气派威势,以为必是河台衙门的官员,况且又在危险万状的时候,有人挺身而出,谁不听从。于是百十个民工,两人一副担索,抬起一二百斤重的石板,如飞地抛入稍稍上游的河溜之中,那三四丈深的大溜,投下石垛约莫有了一二尺高,便见溜势外移。众人雀跃欢呼,更加奋力抛石下去。激流终于远离堤身,眼见将要溃决的堤坝,不再有急溜冲刷,再经抛埽抢救,垫土培固,终于又稳住了。这时河督身边的戈什哈策马驰来喊道:‘刚才谁在这里指挥抛石?’
民工们指向堤边道:‘就是正在帮着咱们抬石抛石的那位老爷,今天若不是他,这座大坝就完了,咱们也早就没命了。’
有人悄悄说道:‘要是没有那位老爷,河台大人恐怕才上任就要充军到新疆去了。’
戈什哈过来,下马道:‘请问先生贵姓?’
铁云回首道:‘我姓刘。’
戈什哈道:‘河台大人有请!’
不容铁云分说,便将他扶上了马,牵了就走。
老残遗恨十九 抢险之后,铁云见到了河帅吴大澂
十九 抢险之后,铁云见到了河帅吴大澂
戈什哈牵马来到一座帐篷前,吴大澂刚从一场生死攸关的抢险中喘息过来,犹带着紧张战斗后的疲惫,迎风站在那里。戈什哈扶铁云下了马,上前禀道:‘回大人,指挥抛石的刘先生请来了。’
大澂突然兴奋起来,正欲问话,不料铁云上前请安道:‘晚生刘鹗给大人请安。’于是从怀中取出手本递了上去。
大澂看了手本上的履历,惊喜道:‘原来你就是刘子恕前辈的哲嗣刘铁云,想不到在这里见面。刚才大堤千钧一发,多亏你指挥抛石移溜,才保住堤身,免得再次决口,将来我会给你请功的,你以前办过河工吗?’
‘没有。’
‘那么你怎么知道抛石可以驱溜?’
‘晚生琢磨先严的教导和古书上的记载,知道水深溜急,只有抛石才能救险,以石护溜,溜缓而堤稳。但抛石的地方必须慎重选择,抛石应在上游不远处,过远则溜势去而复回,过近则溜势已成,难以掉头。’
大澂喜道:‘足下于治河有如此精到的研究,太好了,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快进帐篷里坐吧。’
进了帐篷之后,大澂问道:‘朝廷要求郑工合龙,甚是紧迫,前任河督已经为此受了处分,所以我想赶紧恢复抛垛堵口,早日合龙,可是好多人劝我等到入冬水枯后再动手,你的意思怎样?’
铁云从容道:‘黄河洪水可分为暴雨洪水和冰凌洪水两类,暴雨洪水在六七月间称为伏汛,八九月间称为秋汛,统称为伏秋大汛,现在正值秋汛时期,勉强抛垛堵口,也会被激溜冲刷掉,刚才的险情足可证明这一点,因此目前只宜严守堤坝,慎防溃决。但是也不一定等到水枯之后,只需秋汛结束,到了十月初头,即可先从西坝开始,一边在堤外抛石驱溜,一边在决口处抛下土石料堵口,随着口子逐步向东收拢,提外抛石驱溜的地方也逐步向东移动,以减缓激流,掩护堵口,最后一定可以在年底以前合龙。’
大澂欣然喜道:‘到任以来,为此烦闷多日,不得决断,得足下一言,使我豁然开朗,那就再等一等吧。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很叫我烦心。我访问了许多乡村父老和河道官员,都说原有险工地段的堤岸都有护堤石坝、丁字坝和埽工,仅仅荥泽一处就有砖石坝二十多道,现在一点影踪也没有了,你去看过了吗?’
‘晚生刚才略略看了一段,正是如此。’
‘要恢复所有护堤工程不是一时所能办到,我已下令赶紧备料施工,乘合龙前尽可能恢复一部分。只是这些工程遇上洪水暴发,激流冲荡,过了三年两载,坝根淘松了,往往容易崩塌损坏,过去厅员只图眼前,弄些柴草土料抵挡,称为“埽工”,其实很容易腐烂冲失,黄河所以没有一年不决口,原因就在于此。我身为朝廷大臣,决心为国家长远着想,省下些钱,多筑些条石堤岸和丁字坝,不知有没有办法能使这些护堤工程更加牢固,不说百年,至少也能维持十年八年。’
‘有!晚生近来在上海租界上住了一个时期,也和外国人的洋行有过交往,知道洋人发明了一种叫做“塞门德土”(Cement—译水门汀,即水泥)的东西,用它拌了黄沙,浇涂在砖面石缝,可以不怕水侵,三十、五十年都不会被大水冲毁,真可谓是一劳永逸。’
‘好极了!’大澂兴奋地说道,‘赶快拍个电报,叫洋人把塞门德土运了来,越快越好!’
‘这个晚生已想到了,离开淮安时,已差家人到扬州去拍电报给外国洋行,请他们尽快派人带一吨样品到开封来做试验,洋人一吨合我国的两千斤。’
‘不要做什么试验了,那太慢。你算一下大概需要多少塞门德土,叫他们一次运足,钱款统由郑工项下开支。’
铁云笑道:‘有大人的指示,事情就好办了,晚生立刻回城去发电报。’
‘很好,足下以后就在河工上当差。这里虽然道府州县班子的官员不少,但都墨守成规,缺少应变的才能。我与尊府是世交,你好好的干,自会有你的前途。’
‘谢大人栽培!’
是晚大澂与铁云一同回到开封城,铁云拟了给上海洋行的电报稿,送到签押房请大澂签发,差李贵立刻送到电报局去发加急电报。大澂沐浴更衣之后,夜间秉烛凝神,默默思索腹稿,打算草拟到任后抒陈治河方针的重要奏折。他本是才子,笔头飞健,对河工症结已经了然于怀,全局在胸,勃勃欲发。他又是个喜露锋芒的人,有了出类拔萃的见地,岂肯默默淹没,于是神情昂扬,洋洋洒洒,写成了一道著名的治黄奏折,提出他的治河见解和具体主张,然后归结道:
虽不敢谓一治而病即愈,特愈于不治而病日增,果能对症发药,一年而小效,三五年后必有大效。
这份奏折后来得到皇上的嘉奖,朝廷益发相信吴大澂是个能臣。
这晚上铁云也很兴奋,因为今天是在不寻常的时刻谒见了河台大人,给了这位老世叔以良好的印象,只要继续埋头苦干,必能在河工上博得一个前程,也可以向家人和亲友故旧证明,他刘铁云并非只会花钱的大老倌,而是确确实实有学问有能耐的人才。他想写一封平安家信,先向家中传递初谒河督的吉兆,可是千里迢迢,递信不易,还是过一阵再说吧。于是吩咐李贵道:‘今晚早些睡,明儿一早上东坝大堤去!’
老残遗恨二十 河神黄大王‘显圣’
二十 河神黄大王‘显圣’
十月初,秋汛结束,洋人和水泥也陆续到达,大澂驻节西坝,亲自统率河道员工开始了堵口复堤大决战,道府以下都上了堤岸,人声鼎沸,彻夜火把通明,人与大自然展开了震天动地的大搏斗。铁云短衣匹马奔驰在大堤之上,一会儿指挥向堤外抛石驱溜,一会儿又挥汗动手,帮着抛掷土石料堵塞决口,看看进行顺利,决口在一点点缩小,铁云又抽空渡河到东坝教会那些民工学着用塞门德土拌和黄沙涂刷护堤砖面和石缝,虽是西风凛冽,而满脸油污,分不清是灰是汗。李贵更是起劲,也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匹精瘦的老马,一步三吆喝,咋咋呼呼,跟在主人身后,干得比谁都卖力,三日三夜不睡,仍然精神抖擞。
缺口从四里宽逐步收拢,进入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