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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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铁云以后去河防局借阅档案,却连连碰了钉子,吉提调推黄提调,黄提调推施会办,施会办推张总办,张总办又找不到人。一会儿说档案寻觅困难,还是由本省派人抄录的好;一会儿又说未奉宫保明示,不便照办;一会儿又说:‘抚台虽有吩咐,我辈委实无法办理。局中历年成案如乱头发一把,堆放在好多处,无从理起,况且局中又在修理房屋,哪有你们插足的地方?抚台如催得急,只好抄几条各年的上谕以敷衍塞职。不然,各有专职,哪有时间兼顾。’
正如铁云在给郑工局总办易道台的禀帖中所写:‘窥其意,若谓如此大著作,山东固无人做,亦不能让河南人做。’铁云无奈,只得又两次谒见了张宫保,并写了一封禀帖诉苦,总算由张曜下了手札,河防局无可推托,又磨蹭了些日子,方才可以着手工作,双方的关系已闹得非常僵了,种下了日后铁云在山东不如意的祸根,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当时铁云在大王庙借了两间空屋,日夜整理河工档案,查阅抄录,抄了几卷就专人送往开封,供易道台编书。比及完事,辞别张宫保回到开封,已是光绪十六年的正月初五日。”
铁云才进河督衙门,便听到同事们纷纷相告:“哎呀,铁云兄,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可急坏了郑工局的易观察,他原想在吴大人离豫之前交卷,现在来不及了。”
“怎么吴大人要走吗,上哪里?”
“大人老母病重,告假回里,明天就要动身了。”
铁云不及梳洗,放下行装,赶忙闯到内衙来见河帅。大澂因为冒冒失失上了奏折为光绪皇帝生父醇亲王请求封号,惹怒了慈禧太后,挨了谕旨严厉训斥,心情消沉,时时准备挂冠。恰巧得了家信,说是老母病重,便乘机拍了电报给军机处,请求给假侍母,朝廷向重孝道,立时回电谕准,河道总督一缺着河南巡抚倪文蔚暂时兼署。大澂交卸了印信,决心不再回任了,内眷也一起回苏州,不留半点依恋。无官一身轻,正在内书房中诵读佛经。古来文人若逢不得意时,往往遁入禅门以求解脱,时来运转则又抛下佛经,扣上乌纱,出山做官了,历朝如此,不足为奇。
听差来报:“刘鹗求见!”大澂命引入书房,笑道:“我正惦记着你在山东,听说诸事不很顺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不到还能见上一面。”
铁云道:“山东张宫保听得晚生转述河帅的意思,鼎力赐助,幸而及时赶回来为大人送行。”
大澂道:“家母有病,理应回家侍养。所遗憾的,未能见到两书一图的竣工,我已写了一篇序文交给了易道,将来先缮写一部送呈朝廷,再行刻印,这都将由后任接办了。”说罢,长叹一声,不胜惆怅。
铁云惊讶道:“大人不回任了吗?”
大澂掩饰道:“家母病重,难有起色,看来一时是回不来了。本想待书成后,为你专案请奖,现在只能留待后任来办了。好在倪中丞忠厚长者,与我共过患难,事事如同一体,我已托了他,他也答应了,你放心就是了。”
铁云离座揖谢道:“谢大人栽培,终身不忘。”
次日,吴大澂裘袍马褂,风披暖帽,潇洒飘逸地离了开封,河南抚台马河督衙门大小官员出城相送,铁云尤其怅怅难舍。不料吴母果然病得不轻,大澂到家不久便故世了。大澂报了丁忧,从此在家守孝,直到光绪十八年孝满起复,皇上念他才华可用,才又出任湖南巡抚,还是做他的封疆大吏。可惜铁云却失去了一位识才的伯乐,对他一生影响不小。若是他继续跟着大澂办事,做个实缺府台、道台都是可能的,那么就没有后半辈子写《老残游记》的刘鹗了,人间多一道台,世间少一奇书,幸耶,不幸耶?
这年二月,朝廷任命江宁布政使许振祎为新任河道总督,铁云不再指望在素不相识的新任河道总督手下能有什么作为,于是毫无留恋的写信给张宫保,张曜立时发了咨函,向河道衙门商调刘鹗。那时许振祎尚未到任,倪文蔚成人之美,咨复同意照调。三月,《豫直鲁三省黄河图》竣事,铁云随即告别衙中同仁,带了李贵来到济南,希望在张宫保的扶掖下,能有一个顺心如意的前程。
老残遗恨二十四 奉调到山东,风云突变
二十四 奉调到山东,风云突变
铁云和李贵到了济南,因为县西巷的房屋已经退租,便仍借寓在趵奕泉附近的祥记客店。次日一早去抚衙禀到,李贵投了手本,铁云被引入府县厅中暂坐,这天不是辕期,厅中只有两个人候见。铁云刚踏进屋,忽然一位官员过来,一把抓住铁云双臂,说道:“铁云老弟,不想在这里相遇!”
铁云见那人素金顶,五蟒四爪补褂,容颜清瘦刚严,髭须杂垂如草,很像是黄葆年,却又穿了官服,一时竟不敢相认。那人眨了眨近视眼,不悦道:“几年不见,连黄三哥也认不出来了。”
铁云这才一把抱住他,叫道:“该打,该打!竟认不出是三哥了,可是别怪我,你这身袍褂,怎么也和黄三先生联不上,我还当是哪一位县太爷哩。”
黄葆年邀铁云坐到炕上,说道:“惭愧,惭愧!去年侥幸选上大挑知县,在北京等候吏部分发,又孝敬了些银子,抽签分发山东,在扬州过了年,来到济南,又等了两个月,藩司方才挂牌署理兖州府泗水县,是个‘冲繁难疲’四字俱无的‘简县’,还不曾去赴任。今天是来向抚台禀辞的。这些年,天各一方,音讯少通,实君(毛庆蕃)去年中了进士了,你知道吗?”
“知道,去年五月,他回南边搬家眷去京,顺道到淮安来,见到了我大哥,告诉这件大喜事,那时我行踪不定,又隔了几个月才接到家信,很为他高兴了一阵。”
“听到实君说,你在上海经商折了本,已去河南当差,怎么也到山东来了?”
铁云略略说了经过,笑道:“我也是来禀到的,以后就在济南住下去了,可惜泗水县不在黄河边上,否则倒是可以常常到你县衙来吃白食,打秋风。”
黄三先生嘬着残缺的牙齿,嘿嘿笑道:“济南到泗水也不过两百多里路程,方便得很,只怕你不来。听说县虽小,风景绝佳,待我去了,自会写信告诉你。”
这时炕那头歪身躺着一位姓冯的水晶顶官员,坐了起来接嘴道:“巧得很,鄙人正是泗水县人,不是俺夸家乡好,城东五十里陪尾山下有一座‘泉林’,若是见了,真是开了眼界了,济南七十二泉和杭州的九溪十八涧哪能和它相比。你想,泉而成林,还会少吗?有人统计过,光是叫得出名堂的奇景异泉,如白虎泉、响水果、红石泉、双睛泉等等,就不下七十二处,此外大泉一十有八,小泉多如牛毛。有的泉水涌了出来,嗤嘟嗤嘟喷得好高,有的淅淅沥沥直往岩缝外渗,然后从岩顶上一颗颗滴落下来,那声响叮叮咚咚,格外清亮悦耳,是别处没法听到的。泉水七曲八弯,形成一道道的溪流,汇入到泗水中去。你若在那里漫步,只见泉连着溪,溪水又穿过泉,才过一溪,又是一溪,溪这头是泉,泉那头又是溪,别看涓涓细流,却潴聚成了一座座浅池深潭,清澈见底。相传孔老夫子就是在游了泗水泉林,才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
铁云笑道:“我记得论语‘子罕’篇中记的是:‘子在川上曰’如何如何,好像他老人家是在河上发出的感慨吧?”
葆年忙圆场道:“曲阜与陪尾山泉林只隔五六十里,迈步便到。老夫子必是带了学生常来游玩的,玩着玩着就到了泗水边上——那时候叫做洙水,看着涓涓泉水竟然汇而成河,昼夜奔逝不息,不觉就惊讶起来发了感慨了。”
“是啊,是啊,正是这样。”冯同知高兴地又道:“这个话,年代久远,没了对证,可是乾隆皇上南巡,好几次到了泗水泉林,修了行宫,却是实实在在的,至今还有御桥,文桥,武桥,石船,游亭等遗留下来,还有许多御笔题咏碑刻,这可是不能闹假,你们到了那里就相信了。”
葆年道:“铁云,有了这么好的景致,就是不在黄河边上,你也会不请而来吧。”
铁云大笑道:“一定,一定,听了这位老哥的话,我游兴大发,已经馋涎欲滴了哩。”
葆年与冯同知通了姓名,拱手道:“请问阁下打算回泗水去吗?”
“不,我是捐了候补同知,今天来禀到的,虽然有了京师的八行书,也不知哪一年才能补到实缺,只能在省城等着。他日若有机缘回乡,一定到县衙来拜会。”
正说着,忽听到脚步声音,有两个人经过门口向司道厅走去,一人官服,另一人是穿了便服的老者,矮瘦清癯,脚步却甚健。铁云抬眼一瞥,恰与一位暗蓝顶官员打了个照面,不是别人,正是多次打过交道的河防局会办、候补道施少卿,(便是《老残游记》中的观察史钧甫)。铁云赶忙过去请了安,施观察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不是回河南去了吗?”
铁云楞了一下,说道:“是回去过了,这次是宫保商准河台大人咨调过来的。大人没有听宫保提起过吗?”
施观察嘴角微微一牵,昂首道:“宫保事忙,有些小事哪能记得许多。”于是转过脸去恭敬地向同来的老先生伸伸手道:“薛大先生,司道厅上坐吧,我已和宫保大人说过了,对于上海来的大善士,他久已景仰,正在里面恭候,不消多等,便要会见的。”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进司道厅去了。
果然不消片刻,便有文巡捕亲自出来恭请,说道:“宫保大人有请施大人和薛大先生。”霎时仪门大开,戈什哈一路传呼:“宫保大人出接!”
黄葆年诧异道:“什么上海大善士,竟然这么威风!”
冯同知道:“兄弟是本省人,熟人多,消息也灵通。刚才那位薛大善士以经办慈善赈灾起家,经手的白花花银子无其数,别看他只穿一身灰布旧袍,那是穿给别人看的,其实发了大财,家乡田也置了,屋也造了,自己捐了候补道,儿子、孙子都捐了大大小小的官,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成了上海的财神爷,没有哪一省的制台、抚台不巴结他的。去年夏天本省黄河倒了口子,抚台一个电报打到上海,委托薛大先生经办赈济鲁灾募捐,那些想捐官的大爷们,既做了善事,那实收的折扣又比吏部划算,纷纷出钱认捐,竟也捐到不少款子。去年秋间,薛大先生带了第一批捐款二十万两银子来山东,辛辛苦苦,跑了治河上下数百里,着实为灾民做了些好事。究竟一个人忙不过来,那一层层经手的官员中饱了多少,只有天知道了。这次听说又带了第二批捐款三十万两银子来,还不知又有多少人发了财哩。”清廷滥卖官衔,还可以照规定的银两打折扣实收,赈灾捐款折扣最大,价钱最便宜,所以冯同知才说这番话。
这时,又走进了一位满面烟容的素金顶官员,是卸任的知县,姓童,恰与冯同知相识,进来寒暄了一番,接过话头说道:“听说这三十万两银子,现在是宫保亲自在过问,恐怕由不得大伙儿插手了。”
冯同知道:“老哥何以见得?”
童知县道:“鄙人内兄在藩司衙门办事,听说有人向宫保大人献计,说是山东境内连年闹水灾,都由于黄河河道太窄,洪水一来就把民埝冲开了口子,所以打算用这三十万两银子迁走一批民埝内的百姓,还地于河,拓宽河道,庶几不致年年闹灾。”
冯同知道:“怪不得刚才河防局的施观察陪了薛大善士进去了哩。”
话音未落,铁云忽然站了起来叫道:“坏了,坏了!”冲动地就想往外去见宫保,却又停下脚步,搓手顿足,在厅中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不知如何才好。葆年惊问道:“铁云,想起什么事了?”
铁云道:“不好了,不知是谁向宫保出了这个迁地让河的馊主意。古来治河之道不与民争地,而今这个主意,恰恰相反,正是夺了民地来加宽河身,殊不知河愈宽,愈加容易泛滥,我见了宫保非力争不可。”
在场的人一时都听不明白,葆年道:“老弟初来,入境从俗,如果宫保已经决定下来,你就不必再争了,争也无用。”
“不不不!”铁云挥手叫道:“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我一定要力争!”
又过了好一会,听到宫保送客,施观察陪了薛大善士走了,门上差人进来传话:“宫保有请刘老爷。”
铁云拱手与葆年相约:“今晚我到尊处来作长谈。”
葆年拱手道:“谨如命,杯酒恭候。”
这一回张曜在厅堂东暖阁接见了铁云,淡淡地说道:“你来了,书印出来了吗?”
“刚完稿卑职就动身了,待到刻印出来一定送呈宫保大人。”
“哦,很好,住处有了吗?”
“暂时住在旅店,再觅下处。”
“唔,很好。”
铁云敏感地察觉到张宫保眼神闪烁,浓眉微蹙,迥不如上回相见时的热情,不知什么缘故。正在疑惑,忽听宫保说道:“你的差使,刚才我和河防局施道说过了,由他们给你安排,他回去商量定了,藩司挂了牌,我会下札子给你的。”
铁云觉得张宫保似有为难的地方,他猜得一点不错,刚才施少卿听宫保说,将刘铁云派到河防局当差,便一口推辞。说道:“刘某人上回为了抄录档案,态度傲慢,和局中上上下下闹得意见很大,若是来到局子里,必定难以相处,是否请宫保另行安置吧。”当时张曜瞪了他一眼,说道:“刘铁云是治河能手,在河南立了功,是我特意请了来的,不去河防局却上哪儿?”施少卿推托道:“那么职道回去和张观察商量了再定吧。”张观察便是河防局总办张上达。张曜为了铁云的差使没有着落,不好交代,心中烦恼,又觉铁云不该以客卿地位初来山东便把关系弄僵,想必脾气也不甚好,因此把提携故人子弟的一番热忱,忽然冷淡下来。此时铁云若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