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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路遥短篇小说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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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不知道,我早在地区粮油公司当了炊事员,快两个月了……”

    她登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好久,她才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理
出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来:他已经到这城里两个月了,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还没等她发问,康庄已经说开了:

    “琴,自从你和地委书记的儿子订婚后,你们所长就打发人把我从村里叫上来,给我找
了这么个工作,所长说是你吩咐他们一定要照顾一下我……”

    “骗人!骗人!这完全是骗人!”她没等他说完,便发疯似地喊起来。

    “这我很快就知道了,你们实际上还并没订婚哩。”康庄平静地接着说:“可我反复想
了,不论怎样,归要结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结合了,你那么漂亮,现在又有工作,又被人家
地委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我是个平民老百姓,怎能争过人家呢?所以后来也就向现实低了
头,彻底低了头。唉!不管怎说,我现在也算吃上公家一碗饭了。炊事员听起来不高雅,可
工次还不少,连补贴下来,一月七十多块钱哩……”

    “不!”她的眼泪在脸上唰唰地淌着,走近他的身边,大声喊着说:“不!咱们都把这
烂脏工作辞退了!明天就回咱村子里去!”

    康庄抬起头,一丝激动的情绪涌上他胖胖的脸蛋,可是很快就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重
新把头倒倾下来,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缝。半天,他才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麻木
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好琴哩,你先不要太冲动了,咱慢慢商量这事嘛……唉,老实
说,我当初也不知道为这事痛苦了多少回,眼泪流了够几大桶。就是现在,我心里难道就好
受?可是,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我把一切也都看破了……我知道,我个平民老百姓,
是不会让你幸福的。就是和你结了婚,你那么漂亮,以扣别人欺负上你,我这点可怜的地
位,连一点点保护你的力量也没有啊……”他平静地说着,眼睛时不时看看她——神情是那
样的漠然,似乎那过去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画了句号,变得遥远模糊了。

    这一切她都眼睁睁地看见了,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惊压过了悲痛,她甚至连眼泪都
顾不得流了。心像什么东西猛拉似的嗓门上提,头,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起来,一双眼睛顿时
变得无光没采。她吃惊地望着她小时候一同长大的伙伴——她一直在心里亲着和爱着的这个
男人,他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啊!她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出他身上有这么大的缺点呢?她
脑子里很快闪过什么书上的一句话:人有人,往往只从好的方面看……

    她看着他那颗胖了的头,看着他平庸的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看着他那一身工不工农不农
的肮脏的衣服,一种悲哀和绝望的感情使她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她一只手托住桌边,开始痛苦地想:他也许是被所长和地委书记的权势压垮了!她觉得
她用自己爱情的力量也许会把他重新唤醒的!她要夺回他的——不,也是她的那被剥夺了的
一切!

    于是她满面流泪地说:“康庄哥,咱一块回咱村去吧!再哪里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穷
山沟里过活一辈子!天下当农民的一茬人,并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
咱的精神并不会比别人穷的!康庄哥,咱一起回去吧!而今农村的政策也宽了,咱们的日子
慢慢也会好起来的……康庄哥,你答应我吧!咱明天就动身回去!”

    她的这些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她的这些使石头也会落泪的话,竟然仍没有打动这个炊
事员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头耷脑。当然,看来他精神上并不是没
有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沉默。房子里暖气管的丝丝声和窗
上风雪的吼叫志组成了一种奇妙的交响乐,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在这两个沉默着的、农
村来的青年人的心灵里回荡着。空气紧张得就像等待着某种东西的爆炸……

    过了一会儿,康庄抬起头,带着一种哭音拉调,说:“好琴哩!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
心哩……可是,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说心
里话,好不容易吃上公家这碗饭,我撂不下这工作!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
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
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无比的愤怒一下子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里像喷着火似地望着这个没
有骨头的人,大声叫着说:“咱们的先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你爹你妈现在还住着,难道
他们都不是人吗?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条狗!”

    她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刚才一直像烧着火似的脑子被一盆子凉水泼灭
了,冷却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软绵绵的,于是就扑倒在床上,放开声哭起来了。窗外的暴
风吼叫得更猛了,将大把大把的雪扬在窗房上,啪啪直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风吹电线
发出的尖锐哨音。

    她伏在床上忘情地、伤心地号啕着。她现在并不是为了和这种不再值得留恋的感情告别
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纯洁的感情交给了这么一
个人!

    “哭什么哩!甭哭啊!我看咱两个而禽就算闹腾好了,我过一个月就转了正,成了正式
工了;你要跟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也还愁没个工作吗!唉,咱们两家祖祖辈辈还没出一个
吃官饭的人呢!琴,咱好歹已经快端上这碗饭了,一转正,就是铁饭碗,再不怕遭年馑了!
咱要是现在回去,就再没指望了,这辈子也别想……咦?这寒冬腊月还有开花的东西哩?

    水瓶里插的那是什么花?还没见过哩?像年画上画的梅花嘛!

    叫我看这是真的还是纸做的假花……”这个乡巴佬说着便带着惊异而稀罕的神色,向桌
子这边走来。

    她听见他走近了,猛一转身,大声吼道:“别动!你的手,脏!”她的眼光喷着火似地
射在这个已经死了的活人脸上,指头像锥子似地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说!是不是人家给
你找了工作,你给人家答应的条件就是和我断绝关系?你再说!你今天晚上跑到这里干啥来
了?是不是所长叫你来做我的工作,让我跟她那个不要脸的儿子成亲哩?你说!你说!你说
呀!”

    她发疯似地喊着,一步步逼近了他。

    他愤怒地扬起手,在那张吃喝得油腻、肥乎乎的脸上眼狠狠打了一记耳光,咬牙切齿地
说:“你滚出去!”

    他没有看她,仍然像一截木桩似的钉在那里。半天,他才笨拙地转过身子,跌跌撞撞摸
到门口,走了。门外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扑踏扑踏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黑暗的雪夜
里……

    现在,她坐在椅子里,目光静静地盯着桌子上的那枝腊梅花,思绪像洪水一样在脑子里
奔涌起来,她此刻明白了吴所长所说的“世界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了。她谛听着窗
外猛烈的暴风雪的吼叫声,心里想:“这严酷的暴风雪不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吗?它把世界
上多少生机勃勃的绿色的生命都杀死了!但是,它奈何不得梅花啊!亲爱的腊梅花,你就是
在这样的时候,金灿灿地开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来,开始收拾房间和整理东西。她先打开自己那个小提
包,一眼便看见了那件没有打完的、铁灰色的男式毛衣。一缕淡淡的哀伤又涌上了她的心
头。这是她用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买了最好的毛线,准备给刚才走了的那个人织的,已经织
了一半。

    她怔了一会,便取出这件没织完的毛衣,一只手扯住线头,狠狠地扯开了。她扯着,扯
着,那织着美丽图案的毛衣片很快就变成了乱麻一般的线团,被她抛在了身后……

    第二天黎明,骚动了一个晚上的暴风雪完全静了下来,但天阴得仍很重,雪花儿照旧轻
悠悠地飘落着。大地被厚厚的积雪包裹起来,显得洁净而庄重。喧嚣的城市变得静悄悄的
了。

    这时候,只见大街上蹒跚着走过来一个背铺盖卷的姑娘。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围着一条鲜红的粗毛线围巾,独个儿在齐膝膝
深的厚雪里吃力地向长途汽车站走去。她冻得通红的手里捏着一枝金灿灿的腊梅花,走一会
儿,便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或者在脸蛋上亲昵地偎一偎。这正是冯玉琴。她已主动辞退了地
区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准备在车站附近的旅社里住上几天——等天一晴,路一开,她就回
家去呀!青松与小红花一

    她现在是留在村里的唯一插队知青了。

    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二老双亡,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一九六九年冬末,当时和她一同
来插队的有二十几个少男少女。

    在第二或第三个秋天,这些人就先后和大雁一齐飞走了。他们有的当了兵或工人;有的
更幸运一些,上了大学。只有她走不了。她像一只被打断翅膀的雏雁,滞留在这里六年了。
谁都知道,她不幸,是因为已故的父亲被宣布为“畏罪自杀”的“叛徒”——他人死了,却
给她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政治遗产。

    但是在有些人看来,她的不幸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在人们的感觉中,现在这时光像她这
种处境的人,一般说来总是自卑的。为了自己能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或者企求一点小小的
发展,总是时时处处小心谨慎,没锋芒,没棱角,奔跑在领导的鞍前马后,随社会的大潮流
任意飘泊……

    但不幸的是,吴月琴没有这种认识。以上所说的那些“美德”她连一点也没有。相反,
却表现出一股傲气。你看她吧,走路抬头挺胸的,眼睛总是锐敏地扫视前面的世界。嘴里时
不时哼着一些叫人听不懂的外国歌,有时还像男孩子一样吹口哨哩。在别人对当前那些时髦
的政治话题喋喋不休地谈论的时候,她总是一言不发,一双淡漠的黑眼睛瞪着,或者干脆把
这双眼睛闭起来。总之,她和眼前的社会很不搭调。

    她所在的生产队正好是公社所在地。村里的老百姓就是在厕怕里见了公社干部,也总要
满脸堆笑,用庄稼人那句向人致敬的话问:吃了没?吴月琴才不管这一套。她就是见了那个
外号叫“黑煞神”的公社书记,也不主动搭理。如果“黑煞神”冯国斌也不搭理她的话,她
甚至加眼皮也不抬就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了。

    她很孤独,但这只是对别人来说,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看来并不如此,白天晚上,只要
她没睡着,嘴里总是哼哼唧唧在唱歌。唱的当然不是当时人们所听惯了的歌。怪腔怪调的,
谁也听不懂。她自己是畅快的——人们这样认为。

    但老百姓对她的这种畅快是鄙视的。的确,父亲去世是过了几年了,但她妈不是前几个
月才死的吗?就是老人历史上有问题,但总是自己的亲人嘛!难道作儿女的就连一点点悲哀
和痛苦的表示都没有,还能畅快的唱歌吗?实在是作孽!

    有一次,当吴月琴所在的三队队长运生说了一件关于她唱歌的事,大家才感到震惊了。
运生告诉人们说,他有一天黄昏听见她在村后的一条荒沟里唱歌,唱着唱着,歌声猛然间变
成号啕大哭了……

    啊,原来是这样!村里的人终于明白一些她那古怪的脾性了。生活中谁没有过这样的体
验呢?当巨大痛苦压在人心上的时候,人有时的确不是用眼泪,而是用歌声来排解忧愁。

    晕歌声是比眼泪更酸楚的。

    由于吴月琴的这一切,她在公社是很出名的。甚至县上的干部也都知道南马河公社有
“这么个女子”。再加上和她一块省里来插队的知青差不多都走了,她几乎成了这个公社唯
一操“外路口音”的人,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还是个女的!

    所有这一切,她必然被人注意和议论。她呢,装个听不见,照样我行我素。不久前,她
用粗劳动布自己裁缝了一个裤口稍微敞开的裤子,全公社当然又当作稀罕事立即议论开了。
先是爱饶舌的公社文书杨立孝说过裤子叫什么“嘈叭裤”,是“洋人”穿的。接着,老百姓
就到处传辩南马河学校的吴月琴穿了一条“吹鼓手裤”。这一来,逢公社遇集,好多人竟然
跑到小学校来观看她的“吹鼓手裤”,弄得她连课都上不下去。

    她在大队的小学校里教书,就是极不喜欢她的人,也都说她书教得好。她会跳舞,会唱
歌,尤其会画画。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懂英语。她把一群乡山圪土劳里娃娃一个个唱歌的
比县城里的娃娃都开化灵醒。村里的老乡不管对她有什么看法,都因这一点而喜欢她,爱
她。她几天不在了,全村人就感到空朗朗的。

    但对她反感的人也确实不少。这些人主要是一些吴月琴所戏称的“国营干部”。而在这
些人里边,对她最反感的恐怕要数冯国斌了。

    冯国斌得个“黑煞神”的外号,不仅因为他的脸长得黑而粗糙,那面部表情就是笑了也
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更主要的是这人脾性暴躁而古怪,动不动爱发火。他这人就是作
错了什么事,也很少用书面或口头作检查,只是用行动来改正。他对普通老百姓的缺点是亚
厉的,但对上级的错误更不客气。就因为这一点,却赢得了普遍的尊敬。由于此公秉性耿
直,那些想利用人职为自己谋点什么的干部,在他手下工作,寒心极了。这是过去年代培养
起来的那种典型的共产党人:对党的事业忠贞不二,但有些事情上又显得古板了一点。不用
说,他对一切超越正常规范的行为都深恶痛绝。

    他对吴月琴不光反感,而且有点敌视。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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