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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哈得逊河上的落日-第2部分

小说: 哈得逊河上的落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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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火焰一样,诱惑着你,使你的心不由自主为它燃烧。你有你的梦想吗?那很好。只要你是
年轻的,你就有了最令人羡慕的本钱,你可以努力奋斗,去实现你的梦。那个梦又是什么
呢?无非就是成功,而成功的另一个名字,无非就是有钱。在这儿,没那么多好听的名词来
粉饰你的所谓'理想'也没有人期待你为谁做什么贡献。你面对的,是你自己;你要为之负
责的,是你自己的生命。我常常觉得这是太重的一副担子,云青。”

    “其实,我应该是没有资格抱怨什么的,”男人继续说,“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很
多人羡慕我毕业后这么顺利就在纽约的大公司里找到了工作。可不是,匆匆忙忙地毕业,找
工作,赚钱,买车,买房子,拿绿卡,这好像是每个中国学生来之后的必经之路。多么清晰
的路线,不是吗?沿着它走下去,就像我现在这样,每天拚命工作,编程序,被电脑上绿色
的数字晃得头晕眼花,总会得到以前梦想的一切。可是,一辈子要走的路,突然看得这么清
清楚楚,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冷清,就像夜深人静,我拿着啤酒,向外眺望灯红
酒绿的夜色时的感觉。”

    “在国内的时候,我很少想这些。”男人又说,“那时的苦恼是另一种。有太多生命的
能力量啊,云青!慢慢地把它消磨掉,再慢慢地死去掉,我不甘心接受这种现实。我想--
也许那只是男孩子的异想天开--寻找另外一种生存方式,它能使……”

    一直静听的女人这时突然播入了,她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辉:

    “它能使生命充盈,饱满,就像秋天的雨云,就像一棵蓬勃舒展的树,可以开花,结
果,自由地生长;它能使你,”女人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不再孤独。”

    男人猛然回过头来,他屏住了气息,说:

    “那么,你觉得你找到了吗?”女人问。话刚从口出就后悔了。

    男人的目光从女人脸上转向窗外。

    “我们不该想得太多!”他说。

    女人不说话了。男人有些歉意地拍拍她的手臂:

    “咱们换个话题吧。谈了半天,都是我在独白。我从来不对人讲这些的,今天居然这么
滔滔不绝,大概也是太久不讲中国话的缘故。云青,跟我好好谈谈你的情况吧。这两年,你
也一定不容易。你一直是……一个人?”

    女人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男人有些迟疑地:

    “那他呢?我好像记得,他还是比我旱一年来美国的,大学一毕业就走了,不是吗?”

    女人凝神瞧着窗外,说:

    “凡,这似乎是你第一次对我提起他。以前,你就像从来不知道创的存在似的。不过,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了。”

    “他现在也在美国吗?”

    女人又点了点头:“他一直在我读书的那座小城。”

    “你们,”男人说,--他想,这原也是极常见的事啊--“分手了?”

    “他比我先来两年,”她说,“后来,我也联系到了奖学金,就是他念书的那所学校。
我到的那天,他开车接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撞上了一辆运垃圾的大卡车。那天下雨,路
滑。”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云青!“

    女人继续说下去:

    ”我来美国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医院。当时,他右臂骨折,严重昏迷。臂骨到是
很快接好了,但是他,就再也没有从昏睡中醒过来。大夫让我叫他的名字,但他没有任何反
应。连着两个月,我天天去医院。后来,大夫告诉我不用来这么勤了,如有转机,医院会通
知我。但他又说,从这种'植物人'状态当中恢复,大概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
即使恢复意识,恐怕也只是几岁孩子的知力水平。“

    她往了口,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沉默地坐着。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于是,我就周去看他一次。后来,又改成一个月一次。有时,我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
手,--他的手很温暖,和过去一模一样,--我给他讲临来前,他妈妈亲手织了两件毛衣
让我给他带来,给他们讲他弟弟刚交了个女朋友,还准备给他寄张女朋友的照片,让他帮
忙'鉴定'呢。他的歌唱得挺好,最喜欢弹吉他,我告诉他,我多想再听他唱那支《当我想
起你的时候》啊……

    “我们那儿有个中国同学还劝我,”过了许久,他才重又听到女人的声音,“他劝我该
为自己的幸运感谢上帝才是。”他说,“亏了是在去接你的确路上出的事,如果是在回来的
路上,连你也搭进去了。费了吃奶的劲,用人民币铺出一条路来到朝思暮想两三年的地方,
刚一下飞机就丢了命,美国钱连五分和两毛五的硬币都还不会辨认呢,那该有多冤!”

    女人淡淡地,有些辛酸地笑笑: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来这两年没有和咱们过去的任何同学通过信了。丁霞,徐文
光他们给我连写过三封信,我都没有回。回信讲些什么呢?有多少东西如果不亲临其境,亲
自体验,怎么能够理解?有多少东西,就算能够理解,我又怎么可能下笔去写,去说?”

    “云青,他……现在还在那家医院里吗?”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点点头:

    “还在。每过些日子,我都会给医院挂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但是,出事的半年后,
我不再去了。我受不了站在他床边看着他的那种感觉。他呼吸得又均匀又平稳,就像睡着
了,但不管我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再那样下去,我会发疯的。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
无论怎样,我还活着,我总得活下去,总得对生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男人伸出手去,悄悄握住女人的手,握得很紧。从那只温暖细腻的纤手中,他似乎感受
到了她炽热的生命力,和那富于同情与包容的宁静之下,深深埋藏着的,难以诉说的苦痛。
女人却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心灵受到的震撼,她只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她低低叫了一声。

    “凡,你看!”

    男人转过头去,他看见的,是西边天空一界血红的太阳,正在逐渐地,极其缓慢地沉
落,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掌轻轻托一块儿血红的宝石。天空的底色是深湛的蓝,但笼罩上了
一层金光,显得那么华丽,肃穆,就像上帝居住的官殿向人世洞开。清波荡漾的哈得逊河水
被染成一片金红,连房间里什物,两个人都沉默着的每一分钟,还有女人一缕散在额上的发
丝,都被染成金红的色彩。男人看见夕阳的光辉甚至在女人被深深魅惑住的眼睛里闪烁着。

    “真的,”男人说,“真美啊。”

    女人纤细有力的手指回握住了男人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手握着手,静静地坐着,观看夕
阳一点点,一点点地沉落,那金红的光辉开始缓缓地,但不可阻挡地,融入黑暗之中。

    “云青,你瞧,太阳全沉落进水里了,”男人低声地说。她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在渐
渐浓重的朦胧中看见女人闪亮的眼睛,仿佛带着一丝神秘,一丝笑意,一丝忧伤。他们的头
挨近了,他感到她身上隐约发出的,馥郁温暖的气息……

                                       3

    后面的日子,是平静而愉快的。两个人在一起,就像一对共同生活了多年的情人,己经
没有了那使人晕目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岁月留给他们的,是深深的相知,和真正的理
解带来的温柔的同情。在彼此的身上,他们所深深怜悯的,甚至首先不是被区分成“男人”
和“女人”的异性,而仅仅是一个“人”,一个同类的生灵。这似乎不是我们平日所熟悉的
男女之爱,但是,谁又能说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感,不比末更世事的年轻人暴风骤雨般的激情
更能给人以心灵的安慰呢?然而,这一天的黄昏,当他们像平时一样坐在窗边,静静地眺望
落日的时候,女人轻开了口。

    “凡,我想我得告诉你,我要走了。我己经订了明天的机票。”

    男人睁大眼睛,仿佛没有明白似的看着她:

    “云青?!”

    女人勉强笑了笑:

    “前些天,从我们学校转寄给我的那封信,是一个加州老板写给我的。我曾在去那里开
的一个学术会议上见过他,他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向我要过我的简历和全部材料,说有可
能聘我去他那里工作。但后来有很长一段没有什么消息,我以为这事就算了,没想到那天收
到了他的邀请信……”

    “可这儿的一家公司不是也对你很属意吗?”

    女人把手放在他手上,目光坦率地瞧着他,轻轻摇摇头:

    “我还是离开的好,凡。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男人沉默不语。女人接着说:

    “我们都不再是疯狂的年纪了。你知道,这样,对我们三个来说,都是最好的,也是唯
一的,出路。这只是一段短暂的际遇,也许,不管是你身上,还是在我身上,今后再都不会
发生类似的事了。如果我留在纽约,会毁了一切的。但现在一切都是这么好,这么美,就像
哈得逊河上的日落。我大概会终生记住这些吧,凡。”

    他们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又握在一起了。男人没有再说一个字。她知道,他的沉默,
便是对她的话的无言的认同。

    第二天,在纽约拉瓜迪机场的候机室里,女人站起身,准备登机。当她对男人嫣然一
笑,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男人却叫住了她:

    “等等,云青。”

    女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

    他忽然有些窘迫起来。他说:

    “我只是想问你,这一个月,你过得还愉快吗,云青?”

    女人微笑了,这微笑使她的脸容光焕发,就像她少女时代那样纯洁,天真:“是的,非
常,非常愉快,凡。”

    男人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也是,云青。谢谢你。祝你一路平安。”

    “谢谢,凡。”女人一边说,一边凑近前来,微微垫起脚,他们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的候机大厅里,像一对即使小别数目也缠绵难舍的情侣那样深深地亲吻着,然后,微笑着道
别。

    驾车离开机场的路上,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烟盒里摸出一只烟,掏出打火机点
着了,几乎那一瞬间他的心甚至感到一阵轻松。他专注地看着前方,熟练而谨慎地驾驶着他
的蓝色PONTIAC,刚刚下过一场倾盆大雨,路滑。

    前面又塞车了。也难怪,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男人停住车子,坐了一会,有些无聊地
伸手去开收音机,这时他的眼睛忽然瞥见旁边的车座上有一样什么东西,他把它拿起来,原
来是女人遗落的一枚发夹。那天夜里,他们从剧院出来,回到他住的地方时己经很晚。下车
前,他吻了她,过了许久,她带着笑意轻轻推开他,说:“看把我的头发都弄得乱七八
糟……”他把发夹拿在手里凝神看着,前面的车辆己经开走他都没有注意。后面的车用喇叭
催他,他才猛醒过来,急忙放下发夹,启动了车子。他这才发现天色己晚,落日己经染红了
整个纽约。他想,她坐的飞机是去加州的,正是飞向西面,那么,此时此刻,她也定会沐浴
在这金红的光辉里吧。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在回忆这段如她所言的“短暂际遇”吗?也许,
竟还是忘却的好。有多少残酷的东西,在回忆中会变得温柔,又有多少温柔的东西,会在回
忆中使人伤心啊……

    他继续向前开着。车子在金红的落照中疾驶,曼哈顿的大街上,汽车与人汇成的河流被
镀上了落日最后的光辉。车子中的人,眼睛悄悄地润湿了。

    [作者1992.7于哈佛]

    (全文完)……………………摘自《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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