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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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将领大喜,低喝:“快放水!”
士兵忙执尖嘴锄挖开土壑,只听哈喇一声巨响,宜河水流从早已挖好的凹道里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下面的涸湖里狂泄而去!
与此同时,有单人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人远远就在高喊:“大家快撤出这里,不要中了辽人诡计!”
只见那人威仪堂堂,俨然正是西夏王拓拔仁孝!
赵苏不由看了身边的天祚帝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肩膀有点颤抖。
而拓拔仁孝奔到近处,那里还来得及?
涸湖凹谷竟成一片汪洋,无数西夏士兵,只为轻敌好胜,个个被巨大的水流冲进水底。西夏乃大漠之国,国中向来缺水,西夏士兵,不识水性之人,十占七八。如今却一下子被罩进水旋涡里,如何不慌?有的当场脊断筋折,有的气息奄奄,有的哭爹喊娘,更多的舞手舞脚,拼命挣扎,只想逃命。
拓拔仁孝见自己的部下已有不少死於非命,不由伤心惨目,只是捶胸顿足,实觉五内俱焚。
他一向爱兵如子,眼看著近湖岸处一个年纪稚嫩的小兵在水里挣扎,哭叫著:“妈呀!救我──”却根本不会游泳,手在水里乱抓著就要沈下去,他心如刀绞,实在忍受不住,猛冲过去便跳下湖去!
“嘻,这个党项蛮鬼好象也不识水性哪!”
“他奶奶的,自己跑进去送死!真是糨糊脑子吗?”
“没错儿!准是吓蒙了头了!”
士兵们不知道这个後来的人就是西夏王拓拔仁孝,看著他冲进水里,不但没有救上那小兵,反而自己也呛了好几口水,慌张地在水里扑腾,看得个个开心,都笑骂起来。
还是那领兵将领反应快,知道军机如火,转瞬即逝,哪里禁得耽搁!忙吆喝住看好戏的众士兵,叫道:“好了,快走!”
士兵闻言都赶紧准备下山,独天祚帝仍面向山下涸湖,一动不动。
“皇上,快走呀!”
见天祚帝凝身不动,其他士兵也不便动身,可真教领兵将领急如星火。
天祚帝却仍不动,只说:“你们先走吧。”眼光却只是望著下面涸湖惨景目不转睛。
只有赵苏知道他在看什麽。
就在此时,下面涸湖里拓拔仁孝连呛了好几口水,似乎不支,眼看就要沈下湖去,仍在拼命挣扎。
天祚帝身形一动──“天祚叔叔!”
赵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去!”
去救他,重德万无一失的突围计划将毁於一旦,两军将无会合之时,辽国将再无兴复之望,你自己将再无容身之地!
不要去。
赵苏用眼睛恳求著天祚帝。这些话不能明说,可是他知道天祚帝一定能明白。
你自己的处境,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
天祚帝一言不发,伸手要拉开赵苏抓住自己的手。
赵苏还是不放手。他的态度很坚决。
几天前,辽国士兵们从一名西夏探子口中拷问出了──金人曾於不久前遣使贻书西夏王,令执送天祚帝,当割地相赠。而西夏王答应了这个条件,且遥奉誓表,愿以从前事辽礼事金。金国已如约赠地,令粘没喝割下寨以北,阴山以南,及乙室邪喇部,吐碌、砾西地与夏。
赵苏怎麽能让天祚帝去自投罗网。
两人僵持了一秒锺左右,赵苏颓然放手!
因为──是那样深重的寂寞,从天祚帝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天祚帝急奔下面涸湖而去。
士兵们莫名其妙,领兵将领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大叫一声:“皇上,您去哪里?!”
天祚帝没有回头。
望著天祚帝往涸湖方向渐奔渐近的背影,赵苏心里突然窒息得厉害。
心里面好茫然,好疼痛,好心酸──为天祚帝,为自己,为重德,为这世界上所有爱得说不出口,付出却得不到回应的人的悲哀。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
凄怆满怀。
宣和六年腊月,西夏捕获辽天祚帝,执送金国,由金将娄室押回大金国京城会宁。辽亡。
次年八月,金主完颜吴乞买降封辽天祚帝为海滨王,把他软禁起来。
宣和七年春。西夏国兴庆府。
西夏皇宫。
“公子,请多少吃一点东西吧!”
进来收拾碗筷的老嬷嬷,看著桌上满满菜肴又是动也没动的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看向窗边坐著的青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念叨,只是神色茫然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又是一年春。窗外的班驳绿影,又带来了阳光的气息。
那麽多的往事,好象都发生在春天。
这里是四年前天祚帝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一年,赵苏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天祚帝。那时,他脸上总是带著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微笑。
连窗外的景致都没有变化──依旧是青石子漫成的甬道,从两边涌出千百竿翠竹。
为什麽,见到这麽熟悉的景物,缓缓从心中漫出的,却只有无法排遣的悲哀?
见这名身带异香的汉族青年对自己的问话毫无反应,老嬷嬷叹一口气,收拾起饭菜,摇摇头走了。
沈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外传来问话声:“怎麽,又吃这麽一点?”
“大王,什麽这麽一点,这位公子,压根儿就是动都没动一下饭菜呀!亏大王您还专门叫人给他弄来的米饭南菜,他连碰都不碰一下!──嘿,这年轻人不是想成仙吧?怪不得,看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就不象凡人──”
“好了好了!”
想是拓拔仁孝也被这唠叨的老嬷嬷弄得啼笑皆非,只听他不耐烦地甩下一句,就走了进来。
“哥──国──”
响起的,居然是非常不标准的汉语,被尖声尖气兼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得煞是可笑。
赵苏一楞,回过头去,就看见拓拔仁孝怀里的小女孩──大约只有两三岁,长著一张极其精致的小脸,打扮得也极其精致,笑吟吟地看著赵苏,又叫“哥──”
面对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就算是铁石心肠,恐怕也难以板起脸来吧。
赵苏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这是我女儿,翥凤。”
任翥凤从他怀里挣扎到地上,步履蹒跚地向赵苏走去,拓拔仁孝英俊刚毅的脸上,也浮出了爱怜的笑容:“好动的小丫头。”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赵苏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然而想起如今在金国为阶下囚的天祚帝,他心里却一阵难受。
他突然好想问拓拔仁孝:为什麽?
为什麽你可以如此温柔地对待一个和根本不爱的女人生下的女儿,却不能把这温柔的心肠分一点给那个──那个即使被你一次又一次伤害,还是深爱著你的人?
温柔的天祚帝啊……
虽然知道金主完颜吴乞买对天祚帝的执著情感,不用担心天祚帝会衣食有忧,可是赵苏还是担心。
只有他知道在天祚帝看似温柔坚强的外表里,是寄居著一个多麽寂寞和悲伤的灵魂……
“哥──”
被粉嘟嘟的小女儿扑到膝前,看著她伸著要自己抱的小胳膊,赵苏忍不住还是笑了开来,将她一把抱起,满足了她的小小儿的愿望。
“哥──多──香──”
翥凤一把搂住赵苏的脖子,惊奇地睁大了小眼睛:“好──香──”
她趴在赵苏脖子上,象发现新大陆般地嗅过来又嗅过去,还连连欢叫:“香──香──香──”
赵苏啼笑皆非,被她闻得脖子直痒痒,只得柔声道:“好了……翥凤乖……你下来好不好?”
却听翥凤嘟起小嘴,悍然拒绝道:“不行!”
赵苏不由一呆。
他从小不得母亲亲近,林妃从来没象一般母亲哄孩子那样哄过他,所以赵苏也不知道如何教小孩子听话,任翥凤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只有手足无措。
还是一旁笑看的拓拔仁孝忍著笑上来,好说歹说,才把巴著赵苏不放的翥凤接抱了过去,叫侯在门外的奶妈进来照料。
翥凤好不失望,伸著手儿向著赵苏直叫:“哥──我要──哥割──香──”
只听拓拔仁孝温言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呆在这里。可是天祚──”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的语气还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天祚临走时说过,要我好好照顾你──”'
“你还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拓拔仁孝一呆,道:“你──他──他告诉你的?”
赵苏见他居然这样发问,只觉一腔愤懑都抒发出来──代天祚伤心,也代天祚难过!不觉直视拓拔仁孝恨声道:“不是他告诉我,是我自己知道的!天祚叔叔他是那种宁愿自己独自忍受寂寞和伤害,也绝对不会对别人倾诉的人!你以为他没有自尊心吗?!你可以不爱他,可是怎麽能够怀疑他?怎麽能够?──你──”
说到最後他只觉心头一酸,气咽声嘶,差点流下泪来,只得停了下来。
拓拔仁孝先是满脸尴尬,後来低头不语,半晌才慢吞吞的说:“我──我──我并没有怀疑天祚,他的人品如何,我会不知道吗?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不要生气。”似怕赵苏反驳,他赶紧道:“对了,还没说到正事儿上呢。正好你们北宋有使者过来,说起两河宣抚使童贯要回兵东京。我想你大概不习惯这里生活,还是很想回到南方吧?你可以跟著童大人回去。”
原来金曾与北宋订下契约,联合攻辽。金国派大将斜也统师侵辽中京後,乘胜攻下西京。同时遣使至宋,请速出师挟攻燕京。是时睦寇初平,宋徽宗赵佶颇有心厌兵,时值童贯为辽使犹在北方,遂派了他一个两河宣抚使,更令蔡攸为副,勒兵十五万,出巡北边,遥应金人。如今辽国已亡,自然就要班师回朝了。
回汴京?
赵苏一愕,只觉心里有什麽地方,轻轻叹开一声疼痛。
故国。汴京。往事。岁月。怎麽能不想念?
这六年飘蓬流离,往来大漠风烟,行尽暮沙衰草──有时夜半惊魂,总觉得自己仿佛已然回到了汴京。那个和父皇、母妃相依的汴京……
遥忆碧城十里,珠帘数珩──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啊,往事少年依约……
可是,一想起慈宁太後,赵苏的心顿时机伶伶地一个寒颤。
在长杨宫里度过的日子,他再也不要去回忆,再也不想去体验了!
那一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麽样的具体事情──他甚至已经已经全部记不起来,只是一想到那些日子,心里却依旧能记起那种痛苦得快要窒息的感觉!──具体的事情他已全部忘光,当时恐怖的心情,却还是深深遗留在心底!
那个疯子一样,被嫉妒所折磨的老女人……是他童年的噩梦。
不,不要,绝对不要回去!
何况,还有重德啊。
“我等你。”
我等你。等我们的约定实现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赵苏心情平复下来,冷静地道:“我不回去。”
他已打定主意去找耶律大石。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要去。
温柔又寡断的重德啊,是他十九年生命里唯一的亮色。他是除了父皇以外,头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那最初的温暖,永远不能忘记,不能。
“臣冯浩参见三皇子!”
突如其来的响亮尖声,让赵苏吓了一跳!
一个不知何时进来的人影,此刻正恭顺地跪在自己面前。赵苏定睛一看,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这,这个獐头鼠目的老年内侍,可不是幼年时,长杨宫那个太监总管?
他,他就是拓拔仁孝所说的使臣?
想起长杨宫的恐怖生涯,赵苏心里泛起一阵恐惧和恶寒。他勉强镇定心神,却听拓拔仁孝奇道:“三皇子?”
见赵苏没反应,冯浩从地上起来,掸掸衣服上的灰,回过身去,恭敬地干笑道:“怎麽?敝国三皇子既蒙大王收留,大王居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容老奴介绍一下,这是敝国三皇子,讳苏,是敝国先皇生前最宠爱的皇子哟!哈哈!”
“哦?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拓拔仁孝显然是在奇怪──最“宠爱“的皇子怎麽会流落到千里之遥的辽夏大漠上来?──赵苏看来也不象那种会喜欢云游四方的人吧?其中到底有何等样因缘?
可是此时他又不便询问,只有也打了两个哈哈道:“能够收留贵国皇子,是小王的荣幸。不过──贵国王子刚才说,他暂时不想回去哪──那依小王看,是不是就让他在这里先住上一段时间,等他想回去了,小王再派专人护送三皇子回国?”
冯浩低著头恭恭敬敬地听著拓拔仁孝说完话,方才堆著满脸笑容道:“承蒙大王如此为三皇子设想,这不光是三皇子的荣幸,也是敝国和老奴的荣幸。只是,敝国皇太後不幸於上月凤驾朝西,举国哀悼,可惜三皇子不在,稍为不美。敝国皇上一再嘱咐老奴,如若发现三皇子踪迹,一定要请回宫中,一来补悼太後慈灵,二来也慰皇上谆谆挂念之心──所以──”
他对著拓拔仁孝说话,眼神却瞟著赵苏道:“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三皇子,老奴恳求大王相劝,求三皇子无论如何跟老奴回去!”
说完,竟然声泪俱下,扑通一声跪在了赵苏面前!
“请三皇子跟奴才们回去吧!”
突然又从门外拥进七八个人,全是内侍服色,个个似在门外窥听已久模样,一脸凄切,奔进来全跪在赵苏面前!
什麽?
慈宁太後死了?!
赵苏犹自沈浸在震惊里。
那个阴沈得几近疯狂的老女人真的死了?
他有点不敢相信,瞬间有恍如梦中的感觉。
死了吗……
一个意志那般坚韧的女人,终於也从这尘世里消失了踪影了吗……
他迷惘地想著,低头却看见眼前跪了一地的人,个个涕泪满脸的龌龊样子,哭兮兮地哀求:“三皇子,请跟奴才们回去吧!”
冯浩也悲悲咽咽地道:“三皇子有所不知,自五年前因苏州贼寇入侵,您和太後走散之後,皇上一直再派人寻找三皇子的下落!皇上他帝德格天,无微不至,这五年来,时时为三皇子担心!请三皇子跟老奴们回去吧!否则,老奴在皇上面前交不了差,还要这张老脸做什麽!”呜咽著,一头就要往地上撞去!
他身边的内侍慌忙一把搀住冯浩,纷纷劝阻:“冯公公使不得!”又回头哭求赵苏:“求求三皇子,大发慈悲,跟奴才们回去见一面皇上吧!──三皇子若不答应,奴才们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说完,一个个又复大放悲声,果然直挺挺跪在哪里,再不动弹。
连一边的拓拔仁孝也看不过眼的样子,劝道:“三皇子,依小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