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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北宋·宣和遗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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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赵苏记起来了! 
那次……那是宣和四年吧,在西夏的边境,雪落无声,那个在山洞里哭泣的孩子…… 
赵苏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想不到——原来——当年遇见的那个小孩子居然会是金国的皇太子… 

干离不见这北宋亲王居然是太子故知,也吃惊不小,不由多打量了赵苏几眼。但他毕竟惦记着国家大事,当下正颜厉色,对李悦道:“你家京城,旦夕可破,我为少帝情面,欲存赵氏宗社,停兵不攻,你们须知我国大恩,速自改悔,遵我条约数款,我方退兵,否则立即屠城,毋贻后悔!”说完,取出一张纸,直掷到李悦脚下道:“这便是议和约款,你拿去罢!” 
李悦吓得冷汗直流,只是喏喏连声,捧着约款,颤栗而出。 
干离不又派帐下大将萧三宝奴、耶律中、王讷三人,跟随李悦进汴京城,侯取复旨。 
李悦把金人制定的退兵约款拿到宋钦宗面前,赵桓一看,原来上面整整齐齐,列了四条要求: 
一. 
                  要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表缎万匹,为犒赏费。 
二. 要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重地。 
三. 
                  宋帝当以伯父事金。 
四. 须以宰相及亲王各一人为质。 
当下宋钦宗及身旁近侍大臣看了此等条约,无不变色。李纲便立即抗声反对。然而赵桓一则年纪尚小,二则生性软弱,只图金兵一退为快,自己便可无忧,重享大好河山,竟然支使开李纲,遣一近臣随金使偕去,一一如约。 
赵桓避殿减膳,括借都城金银,甚至倡优家财,却也只得金二十万两,银十百万两,远不及金人要求的数目。第一款不能如约,只好恳求陆续缴纳。第二款先奉送三镇地图,第三款赉交誓书,第四款要求亲王为质,赵桓首先便想到的是二皇叔赵苏。然而他大抵孩子心气,又多少有点于心不忍,——可是匆忙间,又往那里去寻适当人选?——何况纵便时间充裕也未必能寻得出来有第二人选。正踌躇间,忽见那金使眼神有异,竟象是在暗示什么。 
赵桓大奇,忙摒退近侍大臣,问道:“你家主上可是还有什么特别要求?” 
金使笑道:“不是我们主上,是我们小太子有话要说。” 
赵桓不敢怠慢,忙道:“太子殿下有何指示?” 
金使笑道:“太子殿下说,请王上把你们雍王爷派为人质罢。——如果王上答应,太子殿下当在干离不元帅面前为王上美言几句,使我军速速退兵为是。” 
赵桓一听,大喜过望,可谓正中下怀!他想也没想便连声道:“一定,一定!你回去叫太子殿下放心!” 
那金使满脸喜色,点了点头。赵桓又唤进其他人,便派张邦昌为计议使,前往金营奉雍亲王赵苏为质。 
但他此时心里多少有点疑惑,暗想:二皇叔赵苏无权无势,为什么这金国太子偏点名要他做人质?眼前不由浮现出赵苏的模样:容色雪白,发雾漆黑,唯一的感觉就是寂寞得不象这世间的人——也许他原该是天上的姑射族人——然而那身秉的异香,仿佛就是让他堕落红尘的肉欲凡劫…… 
是不是这样的人,总能让男人们心里涌上不知名的渴望? 
那般的寂寞,那般的冷漠,那般的芳香……赵桓突然有点后悔。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三宫六院的妃子,跟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皇叔一比,好象都成了凡香俗粉…… 
金天会四年(靖康元年)。金国都城会宁。 
皇宫御书房。 
“父皇!” 
兴冲冲地跑进来的少年,让在御书房内心神不定地踱步的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露出了笑容。 
“煜儿,你回来了?” 
虽然吴乞买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看到最心爱的儿子平安返回身边,英俊的脸上还是略微地显出了激动的神色。 
完颜煜笑着,大声地道:“是的,父皇,孩儿平安归来了!” 
吴乞买也笑着,用疼爱的目光打量着一个多月不见的儿子,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都快到自己肩膀了;又长大了一点,棱角分明的嘴唇上面冒出了淡淡的胡须,明亮的眼睛还是那般炯炯有神,挺拔的身材好象一株笔直的白杨——吴乞买欣慰地叹了一口气。他素来不好女色,后宫嫔妃虽多,怎奈雨露难沾,故此子嗣上也都有限。目前只有两个皇子,完颜煜排行第二。——虽然立长子为王储乃为成规,然而吴乞买一直偏爱二儿子煜,故此不顾大臣们的种种反对,硬是在年前立煜为皇太子。 
完颜煜自幼随汉人文士韩肪学习汉文经典,是个汉化很深而且富有朝气的少年,他向往南方的富庶深邃的文化,也向往南方朦胧精制的人文,平时服饰仪表“尽失女真故态”“宛然一汉户少年”,故此颇受金国保守大臣们的非议。——然而这些地方却正好投合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的内心深处的向往,他常常觉得,完颜煜仿佛就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他内心轻轻一叹,又收回目光端详着眼前神采奕奕的小儿子——突然微微一惊。少年英俊的儿子,仿佛有点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漂亮的眼睛,尽管竭力地要做出严肃的神色,还是掩饰不住眼底深处的心醉;勾起的嘴角,与其说是因为和自己的重逢而惊喜,不如说是因为正在想着一个念念与心的人,而不自觉地露出的微笑——吴乞买心里一惊:难道儿子情窦初开,有了意中人了? 
他越看儿子的神色,越在心里犯疑,——待完颜煜走后,吴乞买赶紧命人把干离不叫来。 

干离不不知何事,一听皇上召见,赶紧前来。 
完颜吴乞买神情严肃道:“煜儿这次和你南下,途中可曾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干离不犹自摸不着头脑,偷觑着皇上脸色,道:“没有啊,皇上!” 
吴乞买冷哼了一声道:“真的没有?!” 
干离不莫名其妙,他是个大老粗,实在不懂那些细致东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当下便苦着脸道:“皇上,若是微臣办了什么错事,请您明示罢!微臣愚鲁,实在不知道皇上所指何事。” 
吴乞买寒着脸道:“好!那朕问你:你有没有曾叫什么女子去侍奉煜儿?” 
干离不愕然道:“这——” 
吴乞买怒道:“这什么?你这色鬼!平素四处拈花惹草,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索性唆使我大金皇太子沉迷女色——煜儿他才多大?你就教他这些东西!” 
干离不这才反应过来,急得头上直冒火星子,连声叫屈道:“哎呀皇上,您冤死微臣了!臣就算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啊!何况太子是何等人物,怎能看上臣喜欢的那些凡脂俗粉?”——说到这里他似乎正到痛处,一脸伤心地道:“皇上您不知道,上次臣好不容易找到了太原城里的第一名妓许淋竹,派人把她弄回营里还没享受到呢,哪知太子殿下突然驾临臣营帐里,一看到那许淋竹,连说不堪入目,命臣赶紧把她丢出去!——臣连那女子的手都还没摸到一下呢!这也罢了,那许淋竹可是南北公认的美女,臣在京中就听到过她的艳名,一直都好生心痒,到了太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找出来——太子殿下竟然说她不堪入目!太子殿下的眼光,实在不是臣等凡人能理解的……” 
说到这里,声音渐低,一脸哀伤的样子,教吴乞买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知女人乃是干离不的性命,想也知道那个艳名远播的中原名妓该多么挑逗干离不的胃口!谁知道自己那个蛮不讲理的儿子居然因为那名艳妓不顺自己心意,就硬叫干离不把她丢出去——就如逼迫着渴极馋极的酒鬼把一壶佳酿生生倒掉一般——实在可以想象当时干里不捶胸顿足的样子! 
确实,他也知道煜的眼光是很挑剔的。平日里冷眼勘他心意口气,似乎从未将一般芸芸佳丽放在眼里! 
完颜吴乞买还记得,去年自己姨姐梁国夫人,曾带了自己的小女儿到京城参见贵为国母的长姐——那位小女儿就是素来以美色著称于女真族的“大金第一美女”,此番一到京城,不知引动多少狂蜂浪蝶,据近臣密报,连大皇子完颜磊也都蠢蠢欲动的样子——而煜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么美的姑娘都不能引起他的欲望吗? 
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儿子啊——实在想象不出,要怎样的红颜,才能符合他那让人难以揣摩的心意…… 

想到这里,吴乞买心里其实稍觉欣慰。然而一回想起儿子方才的异样神色,他的心情又咚地一跳! 
同是过来人,同是情关里过客,他知道并且熟悉这样的神色。——一想起那些迢迢往事,总是难以捺下从心底里望外酸涩出来的苦楚……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吴乞买心里还是忐忑,沉吟一下,还是问道:“这一路南下,那你可曾发现太子与女子有过往来?” 
他知南方女子,许是钟于山川秀气,素来以风韵情致著称——这方面,却非大金女子所能比拟。就怕煜儿一时把持不住心性,目迷五色,殊为可忧。 
干离不一楞,这才意会过来,讶异道:“皇上——莫非皇上疑心太子他——有了意中人?” 
吴乞买叹道:“煜儿这次回来,有点神不守舍,朕担心他玩物丧志,误了自己大好前程。——你可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么?” 
干离不听着,脸色有点异常,动了动嘴唇皮,却又忍住了没说出口。这岂能瞒过吴乞买,他心里一沉,立刻厉声喝道:“干离不!” 
“是!” 
干离不吓了一跳,心虚地看着吴乞买。 
“太子是不是有了女人?!你给我实实说来!”吴乞买逼视着臣下,目光咄咄逼人。 
干离不嗫嚅道:“这——这——臣只是有点怀疑——” 
闻得此言,吴乞买真是失望之甚,心道:煜儿呀煜儿,父皇还以为你多么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 
当下只得强打精神追问道:“是哪一家的女子?” 
见干离不面露尴尬之色,吴乞买心一寒,紧着嗓子道:“难道?难道说是——倡优女子?——煜儿他难道竟自甘下贱,到烟花院落去胡闹?” 
干离不吞吞吐吐道:“不是——也不是——” 
见他那扭捏相,吴乞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是什么就快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娘儿们一样扭扭捏捏!” 
干里不也急了,冲口而出道:“是——不是女人!” 
见吴乞买呆楞在那里,干离不补充道:“臣是——臣是说,臣怀疑太子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不过——”他又吞吐起来道:“那个人——那个人是个男的——” 

时值秋天,御花园里的桂花开得正好。 
从深碧的密叶里簇簇挂出的细小淡黄的桂子,仿佛米粒般,清香却是弥远弥醉——如沁如流。 
然而这样的香气里,还是依稀辨认得出——还有另外一种香气。 
那是仿佛不属于这红尘扰扰,却更亲近于碧落默默的气息。 
这时候,金太宗完颜吴乞买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香气是来自何处。 
转过桂花林,便看见那独坐在栏杆上的白衣人影。 
远远望去,只是背影——然而在突然掠过的阵风里,发雾重重,衣香漠漠,吴乞买突然觉得这个寂寥的背影——一定,不是人间的事,不是人间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许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脚步声,这个北宋亲王缓缓转过身来。 
——是他脸上,那种完全无心于这个扰扰世间的落落神情吧。 

这样的神情,似乎在谁的脸上也曾看见过。——要教,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心里,没来由的深深一恸…… 
事往翻如梦。——天祚。——那一抹早已堕入六道轮回的寂寥灵魂啊…… 
天祚…… 
完颜吴乞买突然抑止不住内心的酸痛,要拼命咬住牙齿才能平息浑身的颤抖…… 
缓缓走出两步,他感觉到有风声,从衣袂上飒飒而过。仿佛是天祚的温和的声音,无论对谁都会露出春风般的微笑,没有人知道,在他那孤寂而禁闭的心扉里,埋藏着多少悲哀…… 
想起天祚临死前的微笑,吴乞买再也制止不了自己从内心发作起来的哆嗦。 
“皇上?” 
干离不不解的询问语气,猛可地唤回了吴乞买的神智。 
他冷静下来,走上前去,看见赵苏神色如常地也正看着自己,只是眼睛里有一点询问的色彩。 
“你就是宋国的雍亲王赵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个异族男人以低沉的声音准确地叫出,赵苏并不觉得有什么希奇。——许是天性内敛吧。他淡淡地点了点头。然而再看了面前这个男人一眼,赵苏陡地屏住了呼吸。 
完颜吴乞买—— 
就算只见过一面,吴乞买也决非那种会让人过目即忘的男人。 
何况,当时的相识,是那样诡异的一种情状—— 
更何况,彼此之间可以连结的情感,是源自一个让赵苏一直深深怀念的人——天祚帝。 
天祚帝……那个心里明明悲伤却总是在脸上挂着微笑的人。许是因为同样的寂寞吗——赵苏却独能从他微笑的眼神里读出那一抹哭泣的灵魂。 
相别已太久。 
天祚,不知他怎么样了? 


虽然知道这样很突兀,但是赵苏还是按捺不下急切想知道天祚近况的心情……他勉强忍住内心的焦虑,把目光转向一边的干离不,淡淡地道:“这位——是你们的陛下吗?” 
完颜吴乞买看着赵苏,心情复杂,挥了挥手道:“你叫我吴乞买就好。” 
干离不在吴乞买身后,向赵苏点了点头,意思说:是。 
赵苏问道:“听说贵国如愿擒得辽降帝天祚,不知他近况如何?” 
他虽尽力不流露自己的急切神情,却仍无法掩饰深黑眼睛里轻轻流过的关怀之情。 
“你——识得天祚?” 
完颜吴乞买惊讶地注视着赵苏——这个北宋亲王,怎么会认识既非同族,又乃远国之主的天祚? 
而且,方才他还一直以为这个看起来冰雪寂寥的人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呢——敢情他还是未曾抛撇下红尘牵挂的呀……虽然对他关心的对象,完颜吴乞买好生惊异…… 
完颜吴乞买道:“他死了。” 
“死了!?” 
赵苏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天祚帝死了?——仿佛突然被包裹进雷声滚滚里,他觉得难以置信,脑筋混乱,心下一片惘然模糊。——天祚帝死了?怎么会?……怎么会? 
他呼吸困难,涩声问道:“死了?……为,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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