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帘(十二生肖系列之龙)-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想要一天一天过著同样的日子,熬到五点,就能上山去见他;到了早上,听他说那一声,就能再度撑到,下一个五点……
五点,比平常更快地夺门而出时,仿佛听到学弟在劝著学姊:「不是啦,不是啦,学长是赶快回去收行李啊~~」
然而心上连搁都未曾搁一下。
明天就要出发了,今天却又没有说。两个月听不到,出发前只剩下明天的一次,满脑子想著算著,完全不记得途中的交通状况。有没有做了什么事会收到罚单,有没有做了什么事被众喇叭们警告围剿,脑中没有丝毫印象;当回神时,已经在山路上了。
通往他的熟悉山路,上面坚硬的石头现在已经知道哪几块也会轻轻动摇。曲曲折折不肯直来直往的弯道,现在不需要照明也知道接下来将要怎么绕转。挡风玻璃前一片夕阳,高积云层层映照出灿烂炫动的流光,通往他的,通往夜晚的,山道——
「晚霞……」
五彩变幻,捉摸不定。每天的这个时分,可以期待,无法预测。笼罩一切,却握不住。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其他事物部成为被忽略的陪衬剪影,陷入另一个世界。燃烧般占满,瞬息万变,美丽得,令人不明所以地,迷惑……
原来是,「晚霞吗……」
当符希提著空行李箱下车时,绢用眼角余光望来,没有说话。
「我——」
符希说,
「我想我猜到了。」
默默听完,终於点头。
「是。你猜到了。是晚霞。」
我,猜到……了……?
向来舒缓的动作忽然迅捷起来。快速几乎像是扯开一般解下绅带,打过于次以上的结却仿佛纠缠混乱,牵绊全身。终於扯下,用力抛掷出手,符希眼睁睁看著霞带朝自己扭舞飞来,五彩流转。
——伸手去接,轻飘飘的质料却抛不远,早就堕下,落在脚前。
「绢……」
左手拄地,面无表情地说。「你猜到了。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怔怔立了半晌,才弯腰捡起。无意识地缠在手上,「……唔……谢谢……」
他转过头去背向而坐,语音平平淡淡:「那么,回去之前,要把远长辈的房子收拾乾净,不要漏了行李。」
「回……去?」
「……是啊。」再度转过头来,他微微笑着:「你为绅带到这里来,现在绅带拿到了,当然就该离开。」
我为绅带到这里来,现在绅带拿到了,当然就该离开……呆呆站着不知道多久,终于开口。一发声发现居然哑着:「……天……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那天一亮你就走吧。」站起身。转身前再度伸手腰间。「……这个差点忘了。」
——迎面抛掷过来,细密系着五色丝条的行动电话。
举手接住,不知从可而来、说不出的心慌:「电话……电话是给你的……」
「给我。」他没有回望,背向着说。「给我,做什么呢。你只是一个民族学家,换了谁都一样;我——,我只是一个层云族人,换了谁都一样。」
不自觉踏前一步、「电话是给你的!」
声音渐远。缺了绅带束住,最外层的章显随着行进飘散开来:
「我……已经用不着了……」
结果今天,也没有听见他说。
提着打包好的行李放进车里,原本只认为要收进两个月的用品,不料收完了这将近一整年。已经没有理由再在他的小楼门前徘徊,他始终没有出来。坐进前座,符希对自己说,也不算原封回去,还有一条绅带。
「绅带……」
——应该是件大喜事。好吧,赶快回博物馆去,把绅带挂起来看看,符希发动车子。
仍旧是一路颠簸,早已习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开得加倍不平稳,闭著眼睛也说得出的凹洞,避不开来就从上面驶过,後座一年来的生活用品响成一片。开过几百回的险降坡,就放著让它不断加速,最後才用力煞住。转过一个惊险弯转,车子重重震跳一下,符希猛然停车。
胸口起伏,今天是怎么了,因为昨天没睡著吗,完全静不下心。
呆坐驾驶座上十分钟,慢慢调匀呼息,符希想,好,该走了。举手准备发动——
忽然间举起的手就一拳敲在窗玻璃上。
裂痕蔓延出六角形的碎片痕迹,因为是安全玻璃不太尖锐,只擦了三四道伤,却是很长。
直到手上疼痛,符希才回过神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这种升学压力下的少年才会做的事情……
当年没敲学校的窗户、也从来不能理解同学们为什么会想去敲。符希脾气的风评向来很好,甚至有人说是迟钝软弱,不要讲挥手动粗,连吵架都不一定提得起劲。
现在却在少年岁数的双倍时做了出来。
坦白说少年时代符希也没感到过什么升学压力。成绩有时极好,有时忽然又会很糟,师长家长们前来关心,符希也说下出所以然来。固然十分笃定只想要上民族学系,却不曾真的为之盘算烦恼。有兴趣的东西极窄极深,无数的时间独自掘出一个向内的领域,有人来讲身边的人们钩心斗角,有人来讲有功课更加优秀的同学嫉妒自己,却连感受都感受不到。符希向来不觉得外界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这世界也不曾惹火过符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掌这样划出几道痛楚鲜血来,心里真的好过多了。
用力摇了摇头,把六角形玻璃小片大略清了一下,真的是太冲动,这下出发前还得先去修车,众香的治安可说下上好,万一遇上风雨那又更加麻烦;最莫名其妙的是,根本没有冲动的理由,到底在冲动什么……冷静下来发动车子,继续前行。
然而,没去清理,玻璃划伤的擦痕血渍一路始终挂在手臂上,点点滴滴。
趁清晨博物馆无人,连打扫人员都还没来。符希右手拿磁卡开了门,没有沾血的左手小心拿著绅带,一边想著怎么展示最好。
「既然是晚霞,就像——占领天际一般横过……」
打开休息室里的玻璃柜。现在才发现华学姊坚持研究部门也要有个模拟用展示柜,「计划才不会偏离现实」,免得沟通展览构想时增加展览部门的困扰,实在足真知灼见。细心披挂上去,退後几步仔细看。
果然很美。但是……
记忆中慑人的惊艳,并不是这样的。应该是——
夺人心魂,屏息差点喘不过气。
以前看到写作的人写什么「胸口像被大铁打了一下」,符希一直当是舞文弄墨的夸饰。直到那一天的层云山……才知道,真的是,胸口被大铁打了一下,仿佛血也要呕将出来,手掌紧紧按著胃部,几乎直不起身——
「……啊!应该是因为柜门密闭隔绝了风。绅带飘动的时候,颜色变幻万方,所以才会那么惊心动魄。」
打开玻璃柜门,到车上把野外用的电扇搬来,开了微风——到时展览要怎么处理,风扇要放进展示柜里,还是开放式柜子配合上红外线侦测系统隔开观众,再跟展览部门研究看看——绅带横过玻璃柜,左高右低微微画出一道优雅弧线。两端自然垂坠,随著飘动荡漾出无数流转的光和影。
符希凝视,效果很好,可是……可是……
「……不对……」
慢慢软倒跪坐下来,握紧双拳伏在地上。我……我好笨……原来……原来不是啊……原来……
「从来……从来就不是啊……啊——」
七、「质」
结果没有时间把山上的器具载回宿舍。修过窗玻璃,就这么一车响亮上了国际公路。有个关员当是走私特别仔细抄了两下,另一个盯著签证笑出来:我说你就别给众香人发现,怎么,你当他们是蛮荒野地啥都买下到,特地全副家当地带了去?
而绅带该留在博物馆,却也没有,过这州的时候,过那州的时候,一直一直,缠在手上。
「天哪,原来我是同性恋。」
符希从未经历男性屡见的恐同感,但这也并不表示是什么追求正义的平权主义者。符希只是……
「只是以为,这一类的事都离我很远。」
没想过喜欢女人,没想过喜欢男人,在男女合班的时候没欣赏过女孩子,在高中男校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少年常见的同性恋慕。
好像这一辈子,从来没想过会把注意力放在另一个人类身上。
「原来失恋是这样的感觉。」
符希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三个。一个可以照样开车,照样回答关员不我不是流氓右手受伤是意外,一个可以想著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生问题,远远听著自己答话时的声音,觉得奇怪竟然和平常一样。
还有一个,却紧紧攒著那条绅带,好像要捏进骨头里。
直到第一个自己在预订好的中途汽车旅社里领了钥匙停了车,进房间放水准备洗澡,才一圈一圈,缓缓稳定平顺地,把绅带解下来。
然後忽然倒下。
见不到他了。山上的生活已经结束。才是前几天的事情,预约旅馆时计划著,中途休息时要打电话给他;每天的,五点。然而跨过一个一个时区的现在,连五点是什么时候,都不能确定了……
左手举起行动电话拨了熟悉的那个号码,拨号音响了,响在受伤的右手里。五彩流苏震动,本电话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後再拨。
几乎要按下接听键。
可是,接了又到底算什么呢……。颓然把两支电话都关掉,撑起身体倚在床边,他当然要跟我断绝一切联络了,原来我对他有企图,原来我对他的企图路人皆知。连学姊学弟都早就看出来了,他那样完美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只有我自己……
後仰枕在床畔,他都看在眼里,我对他的动机不单纯,他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他那么有礼貌有教养,早就把我赶出去了,何况还给了我台阶下。他……
他宁可牺牲绅带不要,也要叫我离开——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睡着,把冰冷的浴水泄去重新放过,不在山上的卧室,洗了澡就再度上路。无速限公路上飙到时速一百八十分里或许曾经更高,没有很多神智分心注意。以为漫长的路途,更加漫长的思绪,等发觉的时候竟然已在织品研究所外了。
「你好,我是茶国璃州州立博物馆的符希。」
对方倒没像关员警告的在意整车的行李,可是符希听漏了那众香发音的复杂名字。好在对方同样地也把符希两字念得荒腔走板:「赋诗博士,幸会幸会。你的同事昨天已经都到了,你要先去招待所跟他们会合,还是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研究所呢?」
「……参观研究所。」
众香的织品风格和整个文化一样以极端的华丽、或是极端的破败、见长。鲜艳配色和繁复织工让符希稍稍回到自己的身体和现实世界里,当对方慷慨而得意地说要展示几幅历史珍藏给佳宾监赏,符希甚至也终於有注意力看清了对方的脸孔。容貌慈祥的老年出家人,削净了头发分不出是男是女,四壁锦绣中一身死灰的布袍。当年极南藩国公主出嫁极北藩国和亲的新娘大礼服,裹著众香第一美人下葬的绝世寿衣,藩王兵败在宫殿中举火自焚时选来穿上一同淋上酥油的金丝皇袍残片,密密缀珠满绣的重量几乎要把自身撕裂。
快要看不到纯粹的织品表面、透过各色透明珠宝调和底色折射出各种奇彩的装饰性手法,带著超现实意味的具象图画,以变文形式描写连续性故事的各种神话与传说。明明迥异,明明相隔遥远,符希却宛然在其中见到了,那完全用丝线交错织出、述说著不说出口句子的抽象衣纹。
「赋博士,你怎么这个表情。」问句的文法却是毫无疑问的语气,研究艺术品的出家人笑吟吟地。拍拍符希手臂,大约是老花眼除了织品之外什么都见不得了,没看到正拍中斑斑旧血上:「这也难怪你啦,来参观过的人,没有不震撼的。你艺术组的那位同事昨天看著看著还哭了呢,呵呵,他说太感动了,『你们众香人爱笑,我们璃州人爱哭。』」
符希捣著流窜疼痛扭转的胃部苦笑。别的璃州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但是符希,很清楚自己是刚刚才莫名地转变成这么善感的。什么事情都能体贴到自己身上来,各种不同的作品,忽然间都有了新一层的触动和领会。
简直像现在才长出眼睛一样。
绕了将近一圈,到达大厅。挑高的云石建筑全黑,一无所有只挂一张巨幅织画。数百匹堆金砌玉的一路锦绣之後,却是纯粹的缂丝——
不再是变文的连续故事形式,画面里定格了情节中最惊心的一幕。美丽的女子笔直瞪视前方,冷漠神情正冰消瓦解的瞬间。爱悦、恐惧、执著、抗拒、沉迷、忿怒,末启口而将呼喊,未伸手而将把握,末迈步而将追赶。「赋博士,你知道这幅作品的主题吗?」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