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味沧桑 作者:郝树声-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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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他也不知道怎样来娇惯这个孩子,真是含在口中怕化了。运来把他的四弦弄断两根弦,他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再接起来;尿在了锅里,他也挺高兴,连声夸孩子的尿是败火茶;不论干啥事都叫儿子插手,连吸烟也喊:
“运来,运来,快快过来,爹吸一袋,来吸一袋,学会了艺不压身。”
也有人打趣他说:“二哥,你又多了一个小兄弟。”这可不行,栾二哥确实爱给人当“二哥”,对于孩子却说什么也不干了。
谁知好景不长,第二年这运来得了个“急惊风”,虽然求神拜药,占卜问卦,总算把命给扒出来了,却从此落了一个傻子,分不清东西南北。为此,二哥真难过了好长一阵子,头整天耷拉着,无精打采的,像个蔫黄瓜。很多人都替他惋惜,抱怨这老天不长眼,黄鼠狼专咬病鸡子。有一天,二哥突然想通了,对他老婆说:
“日他妈,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生成是小舅子命,一辈子当不了姐夫。唉,算了。”打那以后,又拉起了四弦,高兴地乱跑。自然,对那个运气并未转好的栾运来,再也没有先前那个疼热了。
1948年,刘邓大军打过黄河,他从北乡跑回来,逢人便高兴地嚷:
“这下可好了,咱们穷人要翻身了!老财咱再也不用怕了!”恨得当时寨子里的大地主孙乃器要抓他,他一听说,一下子又窜了个没下落。不过,他一跑,寨子里的几个光棍汉儿,免不了有人要去给他老婆做伴。所以,二哥尽管不在家,他老婆没有闲着,倒也不感到有什么寂寞。小运来也不懂得这种事,自然由着他娘。后来,也不知谁传了个“毛毛信儿”,说二哥死在外头了,马上就有几个老光棍想娶她。可二嫂跟谁也不干,一是再嫁一家“怕对不住二哥,孩子也没人心疼”,二是一个人过惯了。实际上是,虽然没有男人,却等于有了更多的男人,有那么多男人帮衬,何必只找一个男人管着不自在?况且,还要得罪那么多的老相好?这是题外话。
其实,二哥并没有死,一年多一点儿,我们马寨开始土改,二哥就一身光鲜地背着个四弦回来了。他老婆嘟噜嘴,着实把他埋怨了一顿,过了一夜,两个人就又非常亲热。从此,那几个光棍汉儿傍不上了边,心里想,还不如他不回来,同时盼望着他早点走,走得远远的。
那阵子,我们这里的人不知道那么多新鲜名词,不知道啥叫个“流氓无产者”,这是后来一个公社秘书给栾二哥定的性质。反正大家都知道他这一家很穷,不好做农活,日子过得很“懈”,所以分土地时也按贫农一样对待,分了好几亩地,并且定了个贫农成分。农会干部劝他不要再往外跑了,让他在家老老实实地种几亩地, “几亩薄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嘛”。二哥满口答应:“中!中!”可真去种地,他就下不了那牛一般的气力了,瞪着眼看地荒成了“牛毛毡”。还是他老婆中用,不费多大气力,找来几个相好,就给他的地整得很好,他也挺乐意,直夸他媳妇能干。第二年可就不行了,原来那几个帮助他种地的人,看到把地种好后,他反而不出去跑了,未免失望,算是给他白干了。二哥一看这势头不对,就马上出去窜了一阵子,回来果然又有了好收成。第三年,人们开始组织互助组、高级社,二哥从来不给人搭伙儿,还风凉地说:“要说互助嘛,我这几年是没少沾互助的光,搭不搭伙儿都没关系,反正到时候就有人来互助。”谁知道,解放后日子上升,那几个老光棍十有八九成了家,没有人再愿意出这冤枉力了,这一年,他的地真的撂了荒。他老婆这次发火了,要与他离婚,他连着做了几夜工作也没有做下来,干脆又撒了丫子。
二哥与七太爷不一样,七太爷偶尔犯病似的,突然失踪一次,长久安稳。可二哥经常在外边跑,很少能在家里久留。其实,他这一次并没有跑多远。只跑到山外二十几里路的集镇上,碰上了当时的区公所主任老马也在那里办事,他俩是老相识,不骂不开腔,一见面就打上了哈哈:
“日你姐二哥,又往哪跑?你呀,总是三条腿的兔子——爬不牢稳。解放后好几年了,你也得为国家出点力呀。”
要在以前,二哥准又开腔骂老马,可这次他却叹口气,心事重重地对马主任说:
“老马兄弟,说良心话,我并不是好跑。如今有了地,过上了痛快日子,谁不想在家守着老婆伺候几亩坷垃?可我这个人哪,生性闲散惯了,满心想种地就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你那嫂子为这也断不了给我闹别扭,没办法,我只好出来跑跑。”
马主任说:“二哥,算你有鳖命儿,你的四弦拉得不错,正好咱县要扩建越剧团,我给你推荐一下,你去报个名考考试试。”
二哥一听,心里很受用,马上答应。回到乡里,马主任给他开了张介绍信,就打发他去了县城。
就这样,二哥到了县剧团,一考试还可以。只是他看不懂谱子,不会念“刀、来、米、发”,一开腔哼个调门就是:“深黄深、深黄深一字深黄……”节拍倒是怪准,团长说:“老同志你先回家,等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二哥回到家,二嫂子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鬼混了一些日子,仍然是一脸不高兴地骂声不绝。二哥也不还嘴,只是莫测高深地笑,倒把女人给蒙了个“五里雾中”,寨子里的人也纷纷传言,说这次二哥要“出征了”,二嫂子听说后可就慌了神,吓得不敢吵、不敢闹,对二哥也恭敬起来,二哥只是光笑不说话。
约有十几天的光景,区政府的干部刘楞娃,拿着个“帖子”——这是二嫂后来给人这么说的——把二哥给“提”走了,二嫂子把一身洗得很干净的补丁衣服给二哥穿上,二哥一下子就神气起来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两年后,县剧团往下裁人,开始准备留他,可他一听这个信儿,就死缠活缠着领导要回家。剧团就发给他一些安家费,他卷起铺盖美滋滋地回了家。寨子里不免有人替他惋惜,也免不了有人“叨吃”他两句,他却说:“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光那些会就给人开腻了。咱生成是挠粪堆鸡子——上不了高门台,还不如在家里窝着骨头舒坦哩。”倒是二嫂子真正理解他,见他“衣锦还乡”,有点欢天喜地的样子,也许是过一天老一天,越老越收心,越老感情越浓,真是不愿意二哥在外边跑了。
第24节 赛戏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想,二哥这次回来要成为老实巴交的农民了吧?那你可就走眼了。二哥一生闯荡,自然练就了一身功夫。那时候,山寨里没有电视、VCD这一类的小玩意儿,逢年过节就靠四乡八堡“玩故事”热闹热闹。在我们这一带,方圆几十里一些大庄子上,都有一些热心肠的人,好组织一些人在节日里搞一些闹闹龙灯、玩玩旱船、踩踩高跷、叠叠罗汉、打打霸王鞭之类的玩意儿,老百姓称这为“故事”。一到这场合,二哥俨然成了主角。老辈子人都知道,“开国大典啦,抗美援朝啦,三面红旗啦”,这一带闹得红火,都是因为有二哥这一分子哩。
在我们这一带还有一条,就是“乱爨班子戏”多,一种说法是 “乱弹班子”,总之是一伙人临时凑起来唱戏的通称。庄稼人一等到麦上垛、谷上场、豆叶黄之前,红薯刨完之后,只要农活有些闲暇,就有热心肠的人自动出来,凑成一个戏班子,排些个《收姜维》、《打金枝》、《游龟山》等折子戏,各个村子都轮着演他一遍。戏迷们对啥戏都是百看不厌的,提心吊胆地给古人担忧,平常就用“戏串子”对年轻人进行教育,那是现成的活词,说着顺口,想着省心,讲着有力,听着自然;在看戏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样都是在看戏,但角度迥异,有人看戏主要是为了看“角儿”,看生角儿,看老旦,当然主要是为了看那唱得最好、长得最好的;有的人喜欢听后棚(乐队),不信,你到台子底下看看,有的人就是眯缝着眼听唱腔,听拉弦子,眉眼不睁的样子哪里是在看戏?也有的人专门好看丑角、听笑话,特别是哪台戏上有个好“踩场的”(正剧开演之前的“捎出儿”),一上来,有一个丑角,出来哇里哇啦地胡说一通,什么“东西大路南北走,出门碰上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砖头,又叫砖头咬着手……”啦,什么“大年初一立罢秋,割了大麦耩豌豆,敬德搂着老包睡,一个黑头对黑头……”啦,等等,反正大体都是一些狼拉狗啃的东西,总是台上唱着,底下笑着。我揣摩,侯宝林大师的“关公战秦琼”的相声段子,弄不好是从这里受启发编出来的。
还有一条,说出来也是个公开的秘密。一到唱戏这几天,老人们都比较开明,也许是自己年轻时经验过,同时也好看戏,就放孩子们一马,因而年轻人就能够獐狍野鹿地疯几天。到唱戏的时候,方圆十几里的大闺女、棒小伙儿就互相观光,爱慕,很有点少数民族对情歌的那个味道,可见普天下是一个理儿,只不过都不挑明罢了。一进台子场,尤其是夜场戏,那肯定是小伙子们好挤,专朝那闺女场上逼,“轰”的一下子,一窝姑娘们就被挤散开了,有的脸蛋子挤得通红,有的小辫子被挤散了,有的姑娘趁机往小伙子们身上靠,让小伙子们摸摸也是有的,一到这时候,就一片笑声、骂声。还有一些早就眉来眼去的后生男女,一定会趁机会溜了出去,亲热去了。
最好看、最热闹的是“对戏”,又称“赛戏”。一个镇子上,连搭两个戏台子,“写头”们(联系戏班子的、相当于大会秘书处的人),把收集起来的“起会款”放在一起,最后奖给唱得最好的戏班子。赛败的就只管几顿饭了事。这种比赛,也是一种竞争,戏班子唱赢不仅可以得到实惠,而且可以一炮走红,所以办家、赛家、看家都很用心,卖力。戏班子一到这时候,到处搬“大把势”(好唱家),前台后棚,所有人员,都忙得不亦乐乎。
你想,有这种民风民俗,二哥能会没有用武之地?栾二哥在各种剧团里都干过,各个剧种都滚瓜烂熟。自打二哥从县里回来,一身本事,不愁没有事干,他一头扎进了我们大队的戏班子里。他在县剧团干过,艺术细胞增加了不少。如果我们大队不用他,自然有其他大队的剧团抢了去。二哥很受宠,唱一季子戏,能够分到不少钱或者粮食。当然二哥也不是谁请都去,哪台戏请的唱家好,他就上哪台戏上去,鸟往旺处飞嘛。
一年冬天,高级社社长刘大爷亲自出马,不放二哥出外,要他教好寨子里的戏班子,争取在赛戏中赢戏。二哥没了瓢敲,只好猫在家里干。刘大爷特别嘱咐他:
“二哥,你是闯过大笼子的,今年到了三月十五,咱马寨要请‘长脖的’戏对戏,只准赢,不能输,事不大你看着办吧。”
“哎哟,我的妈呀,你这不是往死里逼我吗?你砍我一百瓦刀也不一定中哩。”二哥一听就着了急。
刘大爷说:“中字头上有个窟窿——那算中透气啦。若不中,我可饶不了你!当心你的核桃瓢!”刘大爷与二哥是老交情,平时对二哥也不赖,就这样算拍板了,二哥犟也犟不出。
第二天一大早,二哥蹲在牛屋院的东山墙脚,初升的太阳把微小的热力很少的一部分洒在了他的身上。小宝的爹正好挑水路过,看见他待在那里吸闷烟,就给他打了招呼。他说:“老大,你挑水后过来一下,帮助我定定弦。”小宝他爹挑过水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后,他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一锅接着一锅地抽烟,嘴里嘟囔着:“日他个妈,吸了烟动手。”待一会儿又说一句:“日他个妈,吸了烟动手!”小宝他爹也不知道啥事,忍不住问他:“动手干啥?”
他吓了一跳,一看是小宝他爹,一笑说:“动手还吸烟。”
接着,他把如何组成戏班子,给小宝他爹讲了一遍,听听小宝他爹的意见。小宝他爹一听,直叫好,只是让小宝他爹唱“大红脸”,小宝他爹感到拿不下来,建议叫东头西章哥演,他也同意了。
这年冬天,剧团里一共排了十来折戏,二哥真是拿出了十八般武艺,又是“音乐、唱腔设计”,又是“总指挥、总导演”,一开口不是“里格隆冬”,就是“一字深黄”,几挂弦子、锣鼓家什叫他调制成了一块韵儿,后棚这一摊子,足抵上县级水平。前台的演员们,也都十分卖力,一看剧团里动这么大阵势,几个总往外溜的好演员都不好意思出去,一副不夺金牌誓不罢休的样子。正月、二月,在方圆附近,一口气唱了几十场,连正月十五谁也没有在家过,一个个吃百家饭吃得红光满面。
三月十五到了,这是我们寨子一年一度的贸易大会,每到这几天,方圆四五十里地的人都给吸来了。十三起会,十五是正会,也是最后一天,人山人海,寨子内外,做啥生意的都有,光那杂烩汤,少说也有二三十家。人们都是穿红着绿,在这阳春三月热闹一场,顺便采购好三夏生产的物资。
在寨子南边的河坡里,扎下了四台大戏,这几台戏都是大队组织的,管饭。那时,县剧团有电打布景,这里没有电,所以不会来,就让我们当地这几个大戏班子顶替了,反正是老规矩,赛戏,“写头”们(会务办公室)把会费集中起来,专奖优胜者,其他三台戏只稍微补贴一下开支。因而各台戏一台比一台卖力,各自使尽绝活,争取在最后一夜十二点以前,把赶会的大部分人吸引到自己的台下,那就算是赢了。
这年,我们寨子里的戏还是越调戏,“长脖的”戏是梆子(豫剧),因女主角长得漂亮但脖子稍长一点而得名。“老刚的”戏是曲剧,“小河里的”戏是二黄戏。二黄戏第一天下来就唱黄了,第二天只唱了一晌就拔了营盘。由于我们的班子大,名气大,老刚的戏自知不抵,非常体面地找到二哥,说愿意帮助我们赢了“长脖的”戏,把他们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