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味沧桑 作者:郝树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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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的爷爷,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席匠。他也是一个山里少有的能人,手很巧,会编筐窝篓,尤其擅长用高粱秆,又叫秫秆破成的篾子,编织席子和生产队囤粮用的“茓子”(又叫踅子,一种窄而长的粗席,可以围起来囤粮食)。
现在正是秋天,刚刚砍下来的高粱秆,就是冬天编席用的上好材料。生产队里把高粱秆留下一部分集体用,大部分分给各户社员。小宝的爷爷只要从地里回到家里,就忙活着把分到手的高粱秆,用砍刀剁去须根,用一只破镰刀卷成圆筒状的工具,一根一根地刮去外皮,晾晒捆扎。
到了冬天农闲时,小宝的爷爷把高粱秆破成柈子,用水浸泡滋润一段时间,拖到打麦场里,用石磙碾压蓬松后,在硬地上揳上一根铁耙齿,耙齿旁贴放着一块砖头,再拿一把一头包有破布的薄钐刀片。他用这种简易的设备,耙齿挡着刀片,刀片垫在砖上,把喷湿滋润好的秫秆柈子,夹在刀片和砖头中间,一条一条地刨去内瓤,刮成秫秆篾子,就可以用来编出各种篾席。当然,编席的材料还不只高粱秆,苇子是更上等的原料,只是我们这里不多见这种东西,只好用高粱秆代替。即使是用这些普通的来源广泛的秫秆篾子,小宝的爷爷也舍不得浪费,邻居家需要几领篾席,送来的秫秆,他能够准确地估算出,多少捆能够编一领席子,从不多要他们的秫秆。刮好的篾子不论长短,都能用上,一场活下来,基本上没有剩余篾子。即使有了节余,他也把这些碎篾子编成防雨防晒的凉帽,算是奉送。
小宝的爷爷在编席时,用的工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把钐刀和一把铁制的鞘刀。这种鞘刀,弯成一个钝角,一端圆圆的当手柄,一端扁扁的打有槽沟,用来签插篾子。鞘刀的另一种用途是拍打席边,可以把窝翻到席子背面的篾子签,插在席子纹路后,“啪啪”地拍打弯曲处,把席边抚弄平整。
小宝的爷爷因为有了这等出色的手艺,生产队里还专门种了一些红秆高粱,做成的篾子是红色的,可以配着白色的篾子,编织成带“红双喜”和花朵图案的花席,为年轻人结婚时做床帷用,增添了不少喜庆。他的这个专长,使他在这一带山村受到尊重。到了冬天农闲时,有不少人家请他去编席,管饭不说,还要给一点钱作为酬劳。寨子里有四五个年轻人,跟着他学手艺,只是因为他的脾气太坏,不善言谈,教的徒弟如果没有悟性,是学不到真本事的。有两个徒弟,只是学会了编织夏天戴的凉帽,不要说编葛纹席(一种用特殊的挑篾方式,编出的席更加致密,可以用来晒面用),连一般的席都不会编,就以为自己出了师,让小宝的爷爷说起来,很瞧不起他们。
小宝爹爹在父亲的熏陶下,也会编席、编凉帽,但有了小宝爷爷,就显不着他了。他的拿手功夫是泥水匠和织箔、织苫子。
织箔用的原料也是没有去外皮的秫秆,用一根架起的直木杆,做架子,吊上十几个卷着麻经子的砖头,或者长条形石块,相互翻卷,把一根根独立的秫秆,编织成一定长度的单片子,我们那里把这种东西叫做“箔”,主要用于铺床,也用于站玉米棒、站红薯干,与“茓子”一样,当盛放农产品的工具。当然,“箔”的用途还很广泛,如搭成木架子,上面摊上一领“箔”,在箔上晾晒棉花、薯干,通风透气,防止霉变。再如,新盖成几间草房,也往往用“箔”把间道分隔起来,涂上泥巴阴干后,就是板壁。
第8节 小宝一家
织苫子的材料是麦秸。群众割麦时,专门找一种长秆品种的小麦,捆成小捆儿。在打麦时,不用石磙碾压,直接摔打掉子粒,再捆起来备用。到了阴雨天气,把木门板摘下来,架在两条长凳上,两端用麻绳摽着,搭成架子,用与织箔同样的方法,织成麦草苫子。
在我们马寨,家家户户用的木床,一般只有五根木牚儿,上边先铺几层箔,再铺苫子,苫子上边,铺的是小宝爷爷编的篾席。所以,他们爷儿俩的产品都很实用。床铺上的这些用品很优秀,但他们的棉被就不多了,往往只有一条破棉被,冬天里没有褥子铺,睡在冰凉的席上,叫做“抹光席”,很冷很受罪。
这种床铺还有一个缺点,就是睡上去响动太大。你想,新婚夫妇睡在上边,床边上有一个小孩“压床”,这压床的小孩不要紧,一会儿工夫就会睡得很死,但两人只要一折腾,就会把他弄醒。再说,外边还有听房的,任何响声,都可能成为第二天的笑料。同时,都是房子不多的人家,一屋子家人,相互之间的响动都能听见,一动就“咯吱咯吱”响,这小两口怎么能够尽兴?
他们这个家,因为有了七太爷,就算是“五世同堂”了。其实,七太爷只是小宝爷爷的近门爷爷。有关七太爷的事情,以后还有交代,这里不再多说。
小宝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弟,加上七太爷,他们一家九口人。要不是当木匠的叔叔,前年分家搬了出去,这在我们山里一带,是比较大的一个家庭。
人多了,就吃得多,小宝的奶奶就得经常磨面。生产队里有一百多号人,只有两头小毛驴,由一个饲养员喂养着,各户的人口不等,磨面的需求就不一样,小宝家人口多,就得多磨几回。所以,磨面不能排班次,只能“挂号”,只要事先给饲养毛驴的赵大爷打招呼,他就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磨面。这一过程,当地人叫 “问磨”。生产队里的牲口,待遇也是不一样的,牛吃的草料,是生产队专门留下来的。对毛驴,吃的草生产队还供应;料,却是自己转圈子挣出来的。
小宝奶奶到了磨面这一天,就要起大早,把淘干净的粮食,拿去在石磨上研磨。这种做石磨用的石头,发暗红色,纹理细腻,有一定的硬度,只有襄县的一个山上才出产,由石匠们锻造后,就成了家家户户制面粉的专用工具。用上一段时间,就有石匠专门来重新打磨一次,以保证石磨牙齿的锐利。
小宝奶奶磨面,很心疼粮食,磨一次面,浑身上下弄了一身白,头是包着的,眉毛变成了白色。她就把一身面屑扫一扫,哪怕是一小把,也要收集起来给鸡子拌食。不仅这样,在磨面时,粗细粮上磨的先后顺序,小宝奶奶也很有讲究。开始磨面的第一茬,磨的总是小麦这种细粮,磨得非常认真仔细,临了还要用杂粮“透一透底儿”,把小麦有限的面粉,刮个罄尽才肯罢休。最后留给毛驴的麸皮,就没有什么内容了。饲养毛驴的赵大爷,总骂小宝奶奶是“老尖刀”,让辛苦的毛驴,白白曳磨不吃麸子!小宝奶奶也要同他相骂一番,说留下来的东西,他不用来喂毛驴,都是自己偷吃了!不然,为什么你这么胖,毛驴这么瘦?
小宝奶奶的家务活儿主要是磨面、做饭,小宝妈妈的家务活儿主要是纺织,她娘家当年给她陪嫁的是一台纺棉花的车子,进了杜家门后,她和小宝奶奶共同使用一台织布机。婆媳二人一年四季没有休闲过,她们趁生产队干活的空闲时间,主要是“安布”,给大人、小孩做衣服。
在织布之前,必须轧花、弹花和纺线。到了秋天,生产队给每个社员分了几斤子棉,小宝爹爹和爷爷,首先到队里的轧花车上,用脚蹬的办法,通过这种铸铁做成的轧花机器,把棉子脱去。然后,再到大队的弹花柜上,用手摇的办法,通过这种木制的、内部装有满身尖齿的圆辊子弹花柜,把轧好的皮棉,撕扯上两三遍儿,去掉“破子”,弹出来的棉花非常蓬松,体积顿时膨胀了好几倍。
小宝的妈妈和奶奶,把弹好的棉花,用一根秫秆莛子,熟练地扯下一小片,裹在莛子上,在一块光光的木板上来回搓,搓成长度相等、粗细均匀的空心“花捻儿”,备好了纺线的材料。从此以后,婆媳二人几乎每天很少睡觉,两台纺车的嗡嗡声,成了这个家庭具有生气与活力的象征,仿佛从来没有停止过转动。她们婆媳二人就那么纺呀纺的,织呀织的,比男人们要辛苦得多。然而,她们做成的土布衣服并不耐穿,一家人的屁股上都打有补丁。奶奶终日抱怨,这一家老少不知怎么啦,不光是嘴里长牙,连屁股上也都长了牙。小宝的小妹妹小春,就摸着自己的屁股,反复揉搓后说: “奶奶,我的屁股上没有长牙!”奶奶哭笑不得,还得夸她说:“好,好,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屁股上没有长牙!”
七太爷走了四五天了,还没有回来,大家表面上不着急,嘴里也并不多念叨,其实心里还是挺牵挂的。
第9节 石器(一)
正在看这部怪书的朋友们,你可能有点着急。你这个作家算是奇了怪了,很多作家写小说,都是通过事件来描写人物的,而这部书却是通过穿插人物来写事件的,有点不在套路。你要是这么想,我得感谢你。你真是高法眼,把我的意图看透了。我其实就是想通过我们那里传统的民风、民俗,体现某些农业社会的历史真实。多少人讨论过,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在当代,这些很民族的东西,有些由于失去了它的实用价值,很快就要失传了,我能把它记载和表述出来,多少带有一点抢救的性质。这种愚蠢的念头,有点像生物学家们一样,为濒危或者正在灭绝的物种唱挽歌。
后来,在唐都市成为大款的孙二孬对杜小宝说:“日他妈,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叫人紧追慢赶也跟不上趟儿。我回到老家去,好多东西都见不到了。小宝,你在政界混,认识的能人多,我出钱,你找人,赶紧把它们写下来。要不然,咱们的后代,不要说根本不知道咱们是怎么混出来的,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需要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了。”杜小宝觉得,想不到这个经常为了生意,陪客人出入高级宾馆,玩高档手机、玩进口小汽车、玩自动麻将、玩漂亮小姐,把都市里令人眼花缭乱的玩法,玩了个遍的主儿,竟然和自己一样,有一股深沉的怀旧情结。
是啊,这个世界就像装上了哪吒太子的风火轮子,变化实在太快了。16世纪末、17世纪初,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兴起了,科学技术随之发展了。英国的瓦特在1769年,发明了蒸汽机,成为人类进入工业社会的标志。珍妮纺纱机的产品,用机动远洋货轮运载着,伴着洋枪、洋炮,轰开了整个世界。从那以后,全世界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社会消失了,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打破了。特别是近百年,微电子学和光学的发展,计算机的普及应用,带动人类进入了信息时代,科学家们还预测,人们还要进入生物时代、纳米时代、太空时代。科学技术转变成生产力,产业革命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经济形式也由农业经济转变成工业经济,现在又成了知识经济。人的头脑也快速进化,小小年纪的学生,也都能够操电脑写玄幻小说了。这样看来,我写的这个东西就显得很笨,很拙劣,是在知识经济时代最不经济的知识。
打住,打住。还回到马寨。还回到七太爷失踪的那个年代。
“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我们马寨在这个年代,基本上还处于石器和铁器并存的时代。
前面已经说了石磨,其实还有石磙、石碾、石臼,家用的物品,磨刀用的磨石不说,捣蒜汁、捣辣椒泥用的也是石头擂臼。
石磙是用来打场的,一到麦天,我们八队的几盘石磙一个月也闲不下来,第一遍先把子粒碾下来,就得十几天。一场新割下来的小麦,堆得半人高,被太阳烘晒以后,牛把们就套上牲口,拉着石磙,奋勇地冲了上去。碾轧一遍后,体积降下来很多,劳力们把场翻上一遍。再经过太阳暴晒,牛把们再次套上石磙碾压。在这个过程中,石磙后边还要加上一条穿孔的月牙形比较粗糙的石板,称作“捞石”,通过它在麦草上拖过去,对麦穗产生揉搓的作用。
牛把们的工作任务完成以后,青壮年劳力们把麦草擞去,留下麦糠、麦子,顺着风向,拢成一嶙,把粮食扬出来。嶙好后,在有一定强度的风中,有人扬场,有人在下边用扫帚“打劣”,把“麦余子”(没有碾透的麦穗)扫在一边,新鲜的粮食就干净起来。
打麦的第二遍比较简单,主要是用石磙把已经脱过子粒的麦草重新碾轧一遍。这样做,可以把麦草打软,给大牲畜做饲料。同时,也是一次复收,把里边尚存的小麦继续收打起来。这一遍碾后的麦草上垛后,整个麦收才算完结。
正因为如此之慢,麦收天气突出一个“抢”字。八队生产队长贵亭叔,只要到了焦麦炸豆的时候,几乎睡不了几个囫囵觉,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怕就怕天下雨。不过群众并不慌,反正都是集体的事情,天塌砸的是大家。
到了麦天,大约是在阳历五月底、六月初的天气,本来天长夜短,贵亭叔只要听到“吃杯儿茶”的叫声,大约是凌晨四点钟左右,就开始敲钟,把生产队里男女老少叫起来,人人抄着一把在头天晚上已经磨得锋利的镰刀下地了。为了调动大家割麦的积极性,按割下来的遭数记工分,手快的人可以比手慢的人多出一倍以上的活儿。特别是妇女们,割麦速度比男劳力们快,“拱起垄子”来,只听“刷刷”的一片声响。因为壮劳力还要装车、还要到场里干活儿,割麦真正的主力军就是妇女们,她们把麦子割了下来,就算完成了任务。
下边的农活儿,是牛把们用牛车拉麦。一挂大车跟一个壮劳力装车。装车是一桩有技巧的活儿,所有装上去的麦子,麦穗都是朝里边排放,把麦茬朝外边。装满车的麦子,重心必须落在车轴上。不然,太靠前了,压牛的脖子,叫做“辕沉”;太靠后了,能够把牛脖子吊起来,叫做“辕轻”。(“辕轻”和“辕沉”的辕字,被我的乡亲们把音读转味了,说成“檐”字的读音,你也可以用“檐”字的读音念“辕”字,更能体现出我们那里土话的韵味儿。)装车时,牛把和一个壮劳力把一铺铺的麦子,一杈杈地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