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暗流 作者:阿西莫夫-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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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粒的弹珠,星云则是有待扫除的蜘蛛网。
他在一艘太空船上!那些记忆像一波波不断冲回的洪流,其他的记忆只好赶紧让位。他很快忘掉了蓟荋田、加工厂,以及瓦罗娜晚上对他轻哼的歌曲。在记忆的织锦中,那些只是暂时的补缀,如今织锦松断的边缘开始缓缓织合。
都是太空船的功劳!
如果他们老早把他放上一艘太空船,他烧坏的脑细胞不会需要等那么久,才终于自动愈合。
他在黑暗中轻声对瓦罗娜说:“别担心。等一下你会感到几下振动,听到一阵噪音,那只是发动机的关系。还会有很重的重量压到你身上,那是因为加速度。”
弗罗伦纳的一般词汇无法描述这概念,他用的是脑海中自然浮现的词汇,瓦罗娜根本不了解。
她问:“会痛吗?”
他答道:“会非常不舒服,因为我们没有抗加速衣服吸收压力,不过不会持续太久。只要靠着这面舱壁站好,当你感到有股力量将你推向它的时候,把全身放松。看,已经开始了。”
他选的舱壁果然正确。当超原子推进发动机的噪音逐渐增强时,感觉上重力开始转向,原本垂直的舱壁似乎变得越来越倾斜。
瓦罗娜抽噎了一下,然后呼吸不知不觉变得困难,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们的胸腔没有液压吸收器的保护,当他们试图吸人一点点空气,以舒解窒息的肺脏时,喉咙便感到好似被锉刀锉过。
愚可设法吐出几个字,任何字句都好,只要能让瓦罗娜知道他在身边,并能缓和她对未知的极度恐惧——他知道那是必然的。这只是一艘太空船,只是一艘极佳的太空船,可是她以前从未登上任何太空船。
他说:“当然,等会儿还有跃迁,我们将进入超空间,在一瞬间穿越两星之间大部分的距离。那一点也不会让你难过,你甚至不会知道它发生了。跟现在比起来,跃迁简直不算什么,只是体内会感到轻微抽动,然后就结束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咕噜咕噜地吐出来,花了好长时间才说完。
他们胸口的重量慢慢离去,将他们绑缚在墙壁上的隐形铁链也逐渐松开,最后终于消失。这时,他们喘着气跌在地板上。
过了好久,瓦罗娜才终于开口:“你受伤了吗,愚可?”
“我,受伤?”他勉强笑了笑。他尚未调匀呼吸,但是听到他竟会在太空船上受伤这种说法,他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我曾在一艘太空船上住了许多年,每次都有好几个月不曾降落任何行星。”
“为什么?”她问。她已经爬到他身边,将一只手放在他脸颊上,以确定他仍在那里。
他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她则安静地靠在他臂弯里,接受着如同反哺的安慰。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愚可记不得为什么。他就是那么做过,他厌恨在任何行星着陆。基于某种原因,他必须留在太空,可是他记不得为什么。
他再度避开这道断层:“我曾经有一份工作。”
“没错,”她说,“你分析‘一场空’。”
“对啊,”他很高兴,“那就是我的工作。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他并未指望她了解,但是他必须说话。他一定要沉湎在记忆中,要纵情庆祝自己能在瞬间召回过去的记忆。
他说:“你知道吗?宇宙中所有的物质都是由一百多种原料构成,我们将这些原料称为元素。例如铁和铜都是元素。”
“我还以为它们是金属。”
“它们是金属,但也是元素。此外,氧、氮、碳与钯也都是。最重要的是氢与氦,这两者是最简单、最普遍的元素。”
“我从来没听过这些呢。”瓦罗娜以期待的口吻说。
“宇宙中百分之七十五的元素是氢,其他大部分是氦,甚至太空中也一样。”
“有人告诉过我,”瓦罗娜说,“太空是一种真空。他们说这就代表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样说对吗?”
“并不尽然,应该说几乎什么也没有。可是你知道,我是个太空分析员,这表示我在太空中飞来飞去,搜集并分析其中极微量的元素。也就是说,我负责判断氢有多少,氦有多少,其他元素又有多少。”
“为什么?”
“这个嘛,这很复杂。你知道,太空中元素的分布并非处处相同。在某些区域,氦的比例比正常值高一些,而在其他地方,钠的比例则高于正常值,诸如此类的。这些组成特殊的区域蔓延在太空中,好像许多条暗流,叫做太空原子流。了解这些原子流如何分布是很重要的,因为这有助于解释宇宙的创生与演化。”
“怎么解释呢?”
愚可迟疑了一下:“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他匆匆打住,感到很不好意思。他的心灵终于寻获的巨大知识宝库,却这么容易就出现标示着“不知”的尽头,而发问者竟是……竟是……他突然想到,无论如何瓦罗娜终究只是一个弗罗伦纳的农家女。
于是他继续说:“此外,我们在银河各处找出这种太空气体的密度,你知道,也就是浓度。它在各处都不一样,而我们必须知道它的确切本质,太空船才能做出超空间跃迁的精确计算。这就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瓦罗娜心头一惊,不安地等待他讲下去,可是接下来只有一片沉默。
在全然黑暗中,响起她嘶哑的声音:“愚可?你怎么啦,愚可?”
仍旧是一片沉默。她的双手摸到他的肩头,使劲地摇晃他:“愚可!愚可!”
不料,回答的声音又回到以前那个愚可——声音中充满虚弱与恐惧,刚才的喜悦与信心全消失了。
“罗娜,我们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回事?我们做错了什么?”
那名巡警射杀面包师的景象浮现在他心头,那么深刻又那么清晰,仿佛是被其他许多明确的记忆召唤回来的。
他说:“我们不该逃走,我们不该登上这艘太空船。”
他的身子不山得抖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瓦罗娜试图用手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为什么?”她追问,“为什么?”
“我们应该知道,面包师愿意大白天带我们出来,那就表示他有把握不会有巡警找麻烦。你记不记得那名巡警?射杀面包师的那名巡警?”
“记得。”
“你记得他的面孔吗?”
“我没敢看。”
“我看到了,有件事很奇怪,可是我没有仔细想。我没有仔细想,罗娜,那根本不是什么巡警。那是我们的镇长,罗娜,那是装扮成巡警的镇长。”
身高刚好五英尺的莎米雅·发孚,此时全身每一寸都处于颤抖的盛怒状态。在她九十磅重的身躯里,每一磅都代表着十六盎司的怒意。
她在房间快步走来走去,一头黑发高高盘起,高跟鞋为她增添几分高度,尖下巴正在打战。
“噢,不!”她说,“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能这样对我。船长!”
她尖锐的声音带着几分权威。瑞斯提船长应声鞠躬:“大小姐?”
对任何弗罗伦纳人而言,瑞斯提船长当然是个“大亨”。理由很简单,在所有弗罗伦纳入眼中,每个萨克人都是大亨。然而在萨克人眼中,则有一般大亨与真正的大亨之分。船长只是一般的大亨,莎米雅,发孚则是真正的大亨,或者说是与这个头衔等同的女性,而这两者根本没有分别。
“大小姐?”他又问。
她说:“我不应该再受别人操纵。我已经成年了,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选择留在这里。”
船长小心翼翼道:“请您了解,大小姐,这个决定与我无关,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只是听命办事,而且是明确果断的命令。”
他摸索着命令白勺副本,动作不怎么带劲。早先,他曾两度试图向她提出这项证据,她却拒绝接受,仿佛只要没看见,她就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否认这件事。
她又将先前的话照说了一遍:“我对你接到的命令毫无兴趣。”
她转过身去,脚跟“叮”的一声,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他跟在她后面,轻声说道:“这份命令包括如下的指示:如果您不愿意跟我走,请恕我直言,我就得把您押到太空船上。”
她猛然转身:“你敢!”
“不是我敢不敢,”船长说,“是命令我的人敢.而我不得不做。”
她试着来软的:“船长,根本没有真正的危险,相信我。这太荒唐了,简直疯狂。这座城那么和平,只不过昨天下午有个巡警在图书馆被打昏了而已。真的!”
“今天清晨,另一名巡警遭到杀害,又是出于弗罗伦纳人的攻击。”
这使她动摇了,但她橄榄色的脸庞一沉,一双黑眼珠里的怒火未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巡警。”
“大小姐,太空船正在做升空准备,很快就要离去,而您一定要在上面。”
“那我的工作呢?我的研究呢?你可了解……不,你根本不会了解。”
船长没有说话。她转过头去,身上那件铜色蓟荋夹杂银色线织成的闪亮套装,将她的肩头与上臂衬托得格外温暖柔滑。瑞斯提船长望着她,除了普通萨克人对一名贵妇应有的礼貌与谦卑外,目光中还多了些东西。他暗自纳闷,这样一个美丽的女性,怎么会将时间花在模仿大学研究员的学术研究上?
莎米雅自己也很明白,她对学术的认真使她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但是她不在乎。那些人总是认为,萨克的贵妇应该全心全意投入豪华的社交生活,最后当一个孵卵器,孵出不多不少刚好两个未来的萨克大亨。
女性朋友总是跟她说:“你真的在写书吗,莎米雅?”然后要求看看手稿,再哧哧笑成一团。
男性更糟。他们总是故作大方,而且怀着成见,以为只要瞥她一眼,或者伸手搂搂她的腰,就能治愈她对学术的妄想,将她的心思转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这种事几乎从她懂事时就已经开始,因为她一向对蓟荋情有独钟,而大多数人只将它视为理所当然。蓟荋!织品之王,织品之后,织品之神——完全没有任何譬喻足以形容。
就化学成分而言,它不过是一些纤维素,这点化学家可以发誓。不过,动用了所有的仪器与理论,他们至今仍无法解释,整个银河为什么只有在弗罗伦纳,纤维素会变成蓟荋。那是一种物理状态的差异,他们这么说。但若问他们,蓟荋与普通纤维素的物理状态究竟如何不同,他们便哑口无言。
最初,她是从保姆那里了解到人们的无知。
“它为什么闪闪发光,阿姨?”
“因为它是蓟荋,米雅亲亲。”
“别的东西为什么不会这样闪闪发光,阿姨?”
“别的东西不是蓟荋,米雅。”
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三年前,才有人就这个题目写成两巨册的专论。她曾仔细读过一遍,发现所有内容都能归纳成保姆所做的解释。蓟荋之所以是蓟荋,就因为它是蓟荋;而其他东西不是蓟荋,则因为它们不是蓟荋。
当然,蓟荋本身不会闪闪发光,但是经过适当的纺织,便会在阳光下发出金属光芒,同时呈现多种色彩甚至所有的色彩。而且有一种处理方式,能使它的纤维具有钻石的光彩。此外,只要稍微加工,它就能在摄氏六百度高温下丝毫无损,而且几乎不与任何化学物质发生作用口用蓟荋纤维纺成的纱,可以比最精巧的合成丝更纤细,而且它的抗拉强度,更使任何已知的合金钢望尘莫及。
它比人类已知的任何物质用途更广,更千变万化。假如不是因为过于昂贵,那么在无数的工业用途上,它都可以取代玻璃、金属或塑胶。在光学设备中,它是十字标线的唯一材料;在制造超原子发动机的流程中,它被用作铸造液钟的铸模;而在金属过脆或过重或两者兼具的场合,它是一种质量轻、寿命长的代用品。
但这些都只是小规模的用途,因为大量使用过于昂贵。实际上,弗罗伦纳的蓟荋收成大都制成布料,然后剪裁成银河历史上最美妙的服装。弗罗伦纳为百万个世界的贵族制造时装,因此,单单只产自一个世界——弗罗伦纳——的蓟荋,理所当然成为稀有珍品。平均在每一个世界,仅有二十名女性可能拥有几套蓟荋质料的时装;另有两千人也许拥有这种质料的休闲夹克,或是一双手套;而其他两千万名妇女则只能在远处眼巴巴地观望。
银河中百万个世界,对于那些虚荣炫耀的人有个共同的俗谚。在银河标准语中,它是各地都不会误解的唯一一句成语,那就是:“奢侈到用蓟荋擤鼻涕!”
莎米雅长大一点后,曾问过她的父亲。
“蓟荋是什么,爸爸?”
“是你的衣食父母,米雅。”
“我的?”
“不只是你的,米雅,它是整个萨克的衣食父母。”
当然如此!她很容易就了解到其中的缘故。放眼银河,没有一个世界不曾试图在自己的土壤种植蓟荋。起初,任何人若将蓟荋种子走私运出去,不论是弗罗伦纳本地人或外地人,只要被抓到,萨克一律处以死刑。即使如此,却仍然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走私成功。直到数个世纪后,萨克人发现根本无须禁止,从而废止了那条法律。如今,他们欢迎任何人购买蓟荋种子,价钱当然与织好的蓟荋布料一样(根据重量计算)。
他们可以拿去,因为结果证明除了弗罗伦纳之外,银河其他各处长出的蓟荋都只是纤维素。纯白、平凡、脆弱、无用,甚至连棉花都比不上。
难道土壤里有些什么?还是弗罗伦纳的太阳具有某种特殊的辐射?抑或因为弗罗伦纳生物圈中的细菌结构?所有的可能都试验过。有人取得弗罗伦纳土壤的样本;有人制造出人工弧光,可完全模拟弗罗伦纳之阳的已知光谱;还有人故意让自己星球的土壤感染弗罗伦纳的细菌。但最后蓟荋总是长成纯白、平凡、脆弱、无用的植物。
蓟茄的故事永远有待挖掘。那些科技报道、研究论文,甚至旅行指南里面所说的总是不够。五年以来,莎米雅一直梦想写出一本真正讲述蓟荋的书,包括孕育它的土地,以及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