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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14黑暗的左手 作者:[美] 厄休拉·勒奎恩-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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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尔海德这个国度没有舒适可言。天明破晓,我就醒来了,只见一切都抛在了身后,眼前只有峭岩、冰雪以及从我们脚下蜿蜒向上伸展的狭窄山路。我冷得瑟瑟发抖,只好宽慰自己:世上还有比舒适更重要的东西,除非你是一个老妪或是一只猫。
  现在我们在积雪覆盖的花岗石险坡陡山之间盘旋,看不见一家旅店了。到了吃饭时间,两栖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积雪侵蚀的30度斜坡上,人人都从车上爬下来,聚集在卧铺车周围,从里面端出一碗碗热汤,一块块干面包果,一罐罐酸啤酒。大家站在雪地里,一面跺着脚,一面狼吞虎咽快餐和饮料,背对着凛冽的寒风,风裹挟着晶亮的干雪粉。然后,我们回到车上,继续上山。中午我们翻过海拔大约14,000英尺高的威豪斯关隘,气温在阳光下华氏82度,在阴凉处华氏13度。卡车电动机寂然无声,只听见20英里宽的鸿沟那边雪崩轰隆隆地滚下巨大的蓝色山坡。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通过了高达15,200英尺的艾斯卡尔山峰。抬头仰望我们蜗牛般爬行了一整天的科斯托尔山脉南坡,我看见公路上方约摸四分之一英里高处耸立一座奇形怪状的岩石结构,颇像一座城堡伸出地表。
  “看见上面那座隐居村吗?”驾驶员说。
  “是座建筑吗?”
  “是亚里士多尔隐居村。”
  “那么高,不能住人吧?”
  “哦,老人们可以住。我曾经一度在夏末随一支车队给他们运送食品。当然一年有10到11个月他们既进不去,也出不来,不过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眼下那里面住有七八个人。”
  在离开艾尔亨朗后的第四天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列米尔市。这两座城市相距1,100英里,中间耸立一道几英里高、二三千年的古老巨墙。车队在西城门外面停下,从那里把货物转到运河驳船上。两栖车或小车都不准进城。列米尔早在卡尔海德人使用动力车辆之前就建成了,而卡尔海德人使用动力车辆已有20多个世纪了。列米尔城里没有街道,带顶的人行道状若隧洞,在夏天行人可随自己所好,或从下面穿过,或走上面。人行道两旁,房舍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宛若迷津,一座座宫廷式雄伟钟楼巍然矗立,血红色,没有窗户。这些钟楼建于17个世纪前,曾经作为卡尔海德王宫达千年之久,后来阿加文·哈格创立了他的王朝,越过卡尔加维山脉,在西山大峡谷定居下来,王宫才迁走了。平原上江河纵横,一到融雪季节就洪水泛滥。于是隧道变成排水沟,房舍之间一片水乡,或成运河,或成湖泊,列米尔市民划船上班,用船桨挡开漂来的浮冰。无论是夏天尘土飞扬,冬天白雪覆盖的屋顶杂乱无章,还是春天洪水泛滥,红色钟楼始终赫然耸立在这一切之上,成为该城空荡荡的心脏,坚不可摧。
  我在一家冷冷清清的而又漫天要价的客栈里投宿过夜,这家客栈蜷伏在钟楼的背影里。夜里我做了许多噩梦,第二天拂晓就起床来,吃了早饭,付了敲竹杠的店主床铺费、饭钱,还有他给我胡乱指点的指路费;然后动身步行,去寻找荷西荷尔德,那是离列米里尔不远的一座古隐居村。
  我踏着山间小路缓缓而行,有点心神不安。我不知道汉达拉特人对旅行者的态度如何。事实上我对他们知之甚少。汉达拉特是一个没有教会和教士,没有等级、誓言和律令的宗教;我也说不准它有没有上帝。它飘忽无常,令人捉摸不定。如果我不想回答探索者们未曾回答的问题:“预言家们何许人也?他们究竟干些啥?”那么,我是决不会寻访这无形无踪、玄而又玄的异教,一直寻访到它的秘密地方。
  我在卡尔海德呆的时间比探索者们长,对预言家们的故事以及预言有什么独特之处感到怀疑。整个人类大家庭无处没有预言传说。上帝预言,鬼神预言,计算机也预言。尽管如此,关于预言家们的传说还是值得调查的。我发觉一整座村庄或者一整座小镇都散布在那片斜坡森林的阴影里,全部和列米尔市一样杂乱无序,但却隐蔽、宁静,一派田园风光。家家屋顶,条条小路都悬挂着赫曼树枝,这是一种粗大针叶松,长有厚实的粉红色针叶,在冬季星上比比皆是。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上撒满了赫曼树球果,风儿荡漾着赫曼树花粉的芳香,每一座房屋都是用黑色的赫曼树木料建造的。最后我停下来,不知道该敲哪道门好。
  这时候一个人从树丛里慢悠悠地走出来,彬彬有礼地问我:“您找地方住吗?”
  “我来向预言家请教一个问题。”我预先就打定主意扮作卡尔海德人。
  和探索者们一样,我要扮作土著并不困难;卡尔海德方言众多,我的口音没有引起人注意,另外我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遮掩了我的性别异常特征。偶尔有人问我鼻子怎么破了,其实我是扁鼻子,格辛人鼻子尖挺,鼻孔小而短,正好适合于呼吸接近冰点的空气。
  因此,我在荷西荷尔德羊肠小道上遇到的这个人用几分好奇的眼光望着我的鼻子,回答道:“那么说来,也许您想找预言家?他现在准是在林中开阔地,再不然就是滑雪橇出去了。或许您可以先找一位隐士谈一谈?”
  “我也说不准。我一窍不通——”
  年轻人笑了笑,欠了欠腰。“幸会,幸会!”他说,“我在这儿生活了三年,都还没有修练到值得一提的‘一窍不通’。”
  我搜肠刮肚,回忆起汉达拉特人信仰的一鳞半爪,意识到我在吹嘘自己,就好像我走到他面前说:“我长得帅极了……”
  “我的意思是,我对预言家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真了不起!”年轻的隐士说,“瞧,我们要走路,就只好用脚印玷污白雪了。我可以带您去林中小屋吗?我名叫戈斯。”
  “我叫金利,”我说出了自己的名,但省略了我的姓——“艾”。接着我跟着戈斯走进树林深处寒气逼人的浓荫里。
  离我们20英尺远站着一个身影,笔直,纹丝不动,轮廓分明,身穿紫红色的布衣衫和白衬衫,镶嵌着晶亮的珐琅,与高高的绿草交相辉映。离地百米码开外站着另一个身影,一身蓝白相间的衣服;我们和前一位交谈时,这一位既没有动一下,也没有瞧我们一眼。他们俩正在修练汉达拉特“静默”功,这是一种催眠状态——汉达拉特人说反话,称之为清醒状态——通过极度的感官感受与意识达到自我消解(反话是自我扩展)。虽然这种功与神秘主义的大多数功截然相反,但它也许也是一种秘功,近乎于内在的心灵体验,不过我无法确切地将汉达拉特的任何一种修练归类。戈斯跟身穿紫红色衣服的人说话。
  那人从深沉的静止中回过神来,望着我们,缓缓地走过来,我对他顿生一种敬畏感。在那天正午的阳光里他光芒四射。
  他身高和我差不多,比我清瘦,脸庞线条分明,天庭饱满,仙风道骨。他的目光刚刚与我的相遇,我就情不自禁想同他交谈,想用心灵的语言同他交流,我自登上冬季星以来还从未使用过心灵语言,而且现在使用还为时过早。这种冲动太强烈了,不可遏止。他继续凝视着我。
  稍过片刻,他莞尔一笑,柔声细语地说:“您就是特使,对吗?”
  我结结巴巴地说:“是的。”
  “我的名字是法克斯。我们接待您,不胜荣幸。您愿意同我们一起在荷西荷尔德呆一些日子吗?”
  “太好了。我正想了解你们的预言行当。作为回报,关于我是什么人,我从什么地方来,如果我能告诉您的话——”
  “悉听尊便,”法克斯露出安详的微笑说,“您居然穿过无边无际的太空,然后又旅行了1000英里,翻越卡尔加维山脉,风尘仆仆地赶到我们这儿,真是可喜可贺。”
  “我是仰慕荷西荷尔德预卜未来的名声而来的。”
  “那么也许您想考察我们的预言吧。或许您自己带有一个问题来吗?”
  他那清澈的目光迫使我说出真话:“我不知道。”我说。
  “不要紧,”他说,“如果您呆一些时候,也许您就会发现您是否有问题……要知道,预言家们只在一定时候聚会,因此无论如何都请您同我们住上几天。”
  我住了几天,日子过得挺愉快、自由自在的,只是干点集体劳动如田间活路呀种花呀伐木呀维修呀,像我这样的暂住客人,哪里最需要帮手,就请我去帮忙。
  晚上人们在一座低矮、树木环绕的有壁炉的屋里聚会;或喝咖啡聊天,或听音乐,卡尔海德音乐铿锵刚健,旋律简洁而节奏复杂,总是即兴演奏的。
  一天晚上,两个隐士跳舞。他们是两位老人,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眼角满布的皱纹把黑眼睛都遮去了一半。他们跳得慢悠悠的,动作准确,有板有眼,令人赏心悦目。他俩是在晚餐后的第三小时开始跳的。乐师们奏奏停停,随心所欲,只有鼓手在不停地敲鼓,鼓点优雅细腻且变化多端。跳了五个小时(地球时间)后已是半夜第六小时了,两位老人依然手舞足蹈。这是第一次我亲眼目睹“自由宣泄”现象——随意地、有节制地使用我们称之为的“歇斯底里的力量”——从此以后我对有关的汉达拉特老人的故事便深信不疑了。
  这是一种封闭式生活,自给自足,停滞不前,深深地植根于汉达拉特人所珍视的那种独特的“无知”之中,服从于他们那清静无为、顺其自然的准则。该准则就是汉达拉特信仰的真谛所在,对此我不敢不懂装懂。但我在荷西荷尔德生活了半个月后,开始加深了对汉达拉特的了解。在那个民族的政治游行庆典激情的背后,隐匿着一种古老的黑暗,无为、无序、无声,这就是汉达拉特人的深邃的黑暗。
  而从那种沉默中却冒出预言家的声音,实在太玄妙了。
  那位年轻的戈斯乐意当我的指导,并告诉我可以随便向预言家们提出任何问题,以任何措词提问。
  “问题提得越恰当,越具体,回答就越准确。”他说,“反之,问得模糊,回答也模糊。而且有些问题自然是无法回答的。”
  “那么如果我问最后一种问题呢?”我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似乎很巧妙,但仍然落入俗套。
  不过我没有料到他的回答:“预言家会拒绝回答的。无法回答的问题毁掉了不少预言家。”
  “毁掉了他们?”
  “您知道肖斯勋爵强迫阿申隐居村的预言家回答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故事吗?事情发生在几千年前,预言家们在黑暗中呆了六天六夜,最后,那些禁欲者全都得了精神紧张症,小丑们死了,性变态者们用石头把肖斯勋爵活活砸死了,预言家……他名叫‘米西
  ’。”
  “是‘约米西’教的创始人吗?”
  “是的,”戈斯说着笑了起来,仿佛故事挺有趣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在笑“约米西”教,还是笑我。
  “那么您能看出我的心思?”
  “不能,”法克斯说,露出了静穆而又坦诚的微笑。
  “或许您是不知不觉就看透了别人的心思吧?”
  “那有什么好处?假如提问的人知道了答案,就不会付钱的。”
  我选了一个自己当然回答不了的问题。只有时间才能证明预卜是否正确,除非如我所期望的,它属于高明的职业性预卜,对天上地下一切都适用。提问人付出的代价很高——我的两颗红宝石跑进了隐居村的金库——但回答人付出的代价更高。随着我对法克斯的逐渐了解,如果说很难相信他是个职业骗子,那么就更难相信他是个诚实的、自欺欺人的骗子;他的智慧就好像我的红宝石一样,坚实、透明、光滑。我不敢给他设圈套,我只问我极想知道的问题。
  该月18日,那九位预言家聚集在一座通常上锁的大房子里:是一间又高又大的厅,石头地面,阴森森的,几扇狭小的窗户透进微光,厅里一片昏暗,厅的一端深凹进去的壁炉里燃着一堆火。他们九人围成一圈,坐在光秃秃的石头地上,全都披着袈裟,戴着头罩,怪模怪样,一动不动在几码外淡淡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圈古墓。戈斯和几个年轻的隐士还有一个从邻近领地来的医生坐在壁炉旁,默默无声地观望,我穿过大厅,走进圈子里。气氛十分随便,却又十分紧张。我走进预言家们中间时,一位头戴面罩的身影抬起头来,我看见了一张古怪的脸,线条粗犷、阴沉,一双冷峻的眼睛注视着我。
  法克斯盘腿而坐,纹丝不动,但却充了电似的,精神抖擞,他那轻柔的声音变得霹雳般响亮。“问吧。”他说。
  我站在圈子里,问我的问题:“五年后这颗格辛星会成为‘已知星球艾克曼大家庭’的一员吗?”
  一片沉默。我站在那儿,悬挂在沉默织成的蜘蛛网的中心。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预言家轻声说。
  有两位预言家一直沉默寡言。其中一位不时用左手在地板上轻轻地而又急促地拍10到12下,然后又静止不动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俩;戈斯说他们是怪人。他们的神经失常了。戈斯将他们称之为“时间分裂者”,意即精神分裂症。卡尔海德的精神病医生虽然不懂心灵语言,因而好像盲人医生一样,但他们擅长于开列药物、催眠术、人体部位震荡法、低温触摸法等各种精神治疗法。
  我问能否治好这两位精神病患者。
  “治好?”戈斯说,“您能治好一个歌手的声音吗?”
  圈子里的另外五人是荷西荷尔德的隐士,他们的汉达拉特静默功修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据戈斯讲,只要他们当一天预言家,就要清心寡欲一天,在有性能力期间并不寻找配偶。不过其中一位禁欲主义者在做预言家期间肯定有性伙伴。我认得出来,因为我学会了辨认细微的生理冲动,那就是容光焕发,标志着克母恋的每一阶段。
  克母恋人旁边坐着性变态者。
  “他和医生一道从斯普维来的,”戈斯告诉我,“有些预言家在一个正常人身上人为地激起变态——方法是在聚会前一些日子里注射雌性或雄性激素。还是自然的好。这个人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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