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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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太师惶恐地伏下身,捡起奏折看着,脸色也大变——原来,前面几次“查无实据”的弹劾都是假的,夏语冰这个家伙、居然查得那么彻底。
这时,殿上青王转过身,看了看外城墙头的角楼——那里,果然如约升起了黄色的旗帜,代表着那人已经平安抵达帝都。青王和白王相视一笑,眼里都有了狂喜的光芒。
“禀皇上,天大喜事——真岚皇子已经于今早返回帝都!”
青王出列,用新的消息平息帝君此刻的怒火,却将太师一党再度推入了惶恐不安的深渊。丹阶下,被太医和侍从急急扶起的章台御使,昏迷中仿佛听到了这个消息,嘴角陡然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他被抬出了天极殿。抬出去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透亮了。
——是一个晴天。刺目的阳光洒下来,笼罩住他,他在一片白光中失去了知觉。
出了这等大事,御使府内外是一片的混乱。
外面有成群的百姓跪在门前,口口声声要进去给御使大人磕头,求神保佑他平安,无论府里的人怎么劝说驱赶都不肯离去。而府内,御使夫人在听说丈夫遇刺后几度昏厥,根本无法主持府里上下,幸亏青王及时带着大内御医赶到,主持内外局面。
“呵呵,语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么多百姓跪着为他祈福。”青王从外面进到书房来,一边啧啧称赞,对旁边的刘侍郎道。
刘侍郎拈须微笑起来,眼神冷锐:“他越得民心、那么曹太师激起的民愤越大——到时候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天下了。”
“做的好啊……侍郎不愧是聪明人,早上刑部一抓到刺客就审出是太师府派来的。”青王抚手大笑,“那老儿也是来得正好,真是天助我也!”
“王爷放心,那赵老倌在下已经吩咐给他灌下了哑药,他怎么也说不出实情来,只由着我们刑部定案罢了。”刘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顺着青王的语气,“老天这次要曹训行那个老狐狸垮台,风水轮流转,早该是王爷的天下了!”
“说的好!”青王大笑,然而眼里却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属下,“给我看着御使大人,可别让他乱说什么出去——他只要轰轰烈烈的为国为民死去就行了。”
“是。”寒刹领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着,眼里有冷光闪动:“派个人去,给我把御使府管家不做声的除了——夏御使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污分毫。凡是有人敢传播御使不是的,统统给我封住口。”
“是。”寒刹眼睛也不闪地领命,轻如灵猫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御使真有福气,王爷是要给他立碑吧?”刘侍郎笑了起来,眼里有说不出的讽刺,想起自己刚被开脱出来的公子。
“本王不但要给御使立碑,还要给他建祠堂,等夫人生下遗腹子、本王就收为子女,视同己出——凡是那些贱民希望的事,本王都一一去做。”青王笑了笑,负手看着庭院,那里的一株老梅已经碉落了大半,只剩铁骨伶仃,“天下人越恨曹训行,越敬仰夏御使,便该越支持本王执政。”
“王爷英明!”听到那样的话,刘侍郎连忙称颂,同时喃喃,“夏御使当然清廉正直,一心为公——只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瓮‘海鲜’哪……”
“侍郎这般小气。”青王忍不住笑,在书房里左右看看,翻开一堆奏章,发现了暗格,啪的一声弹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银票,“青璃说得没错,果然都放在这里——那小子也算是硬气,居然是一分也没花。”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叠银票扔给刘侍郎:“买你的四瓮海鲜,够了吧?放心好了,曹训行倒了,天下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令公子那点事算什么?”
“嘿,嘿。”刘侍郎有些腼颜地接过,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么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将银票全数拿出,收起,冷笑着弹弹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阅多少公文?章台御使的清名不是骗来的……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将来留着必成大患——幸亏那个胡涂老儿一刀刺死了他,不然到后来非要本王费心不可。”
刘侍郎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去,唯唯称是。
“回头看看我青璃侄女儿去。”青王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需要料理,回头往后庭走了过去,“她也哭得够了——这小子其实对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当年胞兄的女儿青璃托他帮忙设局,费尽了心思嫁了夏语冰,却落了把柄在他手里。他趁机要挟,让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帮他监视着章台御使,将丈夫的一举一动偷偷禀告叔父青王——然而夏语冰五年来对她也颇为冷淡,甚至连书房也不让妻子轻易进入,因此她也说不出多少秘密来。
就算是少女时曾迷恋过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几年过那样的夫妻、心也该冷了吧?还有什么感情可言呢?青璃那个傻丫头,为什么看到丈夫被刺,还哭得那样伤心欲绝?
无法理解这样的执迷,青王摇摇头,来到后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然而刚进到后院,就发现那里一片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青王大惊,连忙问旁边从内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个家丁脸色惊恐:“禀王爷,方才后院忽然来了两个人说要见夏御使,因为夫人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就被下人拦住——结果他们居然硬要闯入,还拔出剑来……”
“怎么回事……是刺客么?”青王脸色一白。此刻青衣侍卫寒刹已经返回,手中长剑沾上了血,显然是已经完成了刚才主人吩咐的任务,看到后院混乱,立刻掠了回来护主。
“替我进去看看,到底来的是什么人?”青王招回寒刹,吩咐,然而眼里却有黯淡的冷光,压低了声音,“如果是来杀御使的,也不必拦着,杀了就杀了,反正最后推到太师头上便是——只是,千万不能伤了我侄女。”
“是。”寒刹毫无表情地低下头去,领命,迅速反身掠入后院。
“啧啧,寒刹真是能干。”看到青衣侍卫利落的身手,刘侍郎及时夸奖,“王爷有这样的手下,足当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却不答,许久才道:“可惜,寒刹不是最强的,云荒上最强的应该是历代剑圣——听说这一代的剑圣云隐虽然死了,却有弟子留下,若是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呵呵,王爷将来叱咤天下,要收罗一个剑客还不容易?”刘侍郎谄媚地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急退回来的人打断。寒刹脸色是苍白的,手中长剑折断,踉跄着从后院返回,单膝跪倒在青王面前,嘴角沁出血来:“王爷,来人、来人很强,属下无法对付……请王爷降罪!”
“寒刹?”还是第一次看到属下失手,青王诧异地脱口,“怎么会?连你也不是对手?”
“来的似乎、似乎是剑圣门下。”寒刹回忆对方的剑法,断断续续回答,“恕属下无能。”
“剑圣门下?”青王愣了一下,失惊,然而毕竟精明,脑子一下子转了过来,“难怪!原来夏御使身边的影守、就是剑圣门下——难怪太师府这么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惊呼未毕,藩王脸上就有了个惊喜的笑:“真是天助我也,这下送上门了。”
他回头,让受伤的寒刹站起身来,问:“那么,他们为何而来?应该不是要杀御使吧?”
“不是。”寒刹摇头,禀告,“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口口声声只是要见御使一面,特别是那个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着,青王问,“没人能拦住他们吧?进去了没?”
“没有。被拦住了。”寒刹顿了顿,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回禀,“青璃夫人站在门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让他们进去。”
“什么?”连青王那样的枭雄都一惊,脱口,“夫人疯了么?见一面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经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厉声说对方如果敢进去一步,她就自刭,一尸两命……那种眼神……”寒刹不知该如何形容娇弱贵族女子身上那种可怕的气质,顿了顿,继续道,“来人仿佛被吓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里僵持着。”
青王沉默了,仿佛在回想着多年来关于章台御使的各种资料,一一对上目前混乱的情况。半晌,终于缓缓道:“本王明白了……原来来的人、便是当年夏御使的剑客恋人。想不到那个慕湮姑娘,居然是剑圣传人。”
“应该是。”寒刹低头,回禀,“好像御使在房里唤着一个名字,便是阿湮……”
“这样啊。”青王轻轻击掌,却仿佛对目前混乱的情况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来转去,又回到起点……天意弄人啊。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
僵持中,院子里初春尚自凛冽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看到贵族夫人这样疯狂的神态,尊渊打了个寒颤,然而却也是无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着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会穿透血管。连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酿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阿湮……阿湮。”然而,不管外面的御使夫人如何激烈捍卫自己应有的,里面弥留中的丈夫还是唤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却不肯放弃。
那样的呼声仿佛利刃,绞动在两个女子的心里。
“求你让我进去吧……”慕湮脱口喃喃道,然而一开口就是一口血冲出,眼前一黑,尊渊连忙扶住她,“我、我只是想……看看他……”
“不可以!”青璃的眼睛里,却是绝决的,几乎是疯狂般地冷笑,仿佛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报复机会,恶狠狠地,“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要想见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语冰,几年前就死了!”
仿佛是为了斩断慕湮的念头,御使夫人冷笑着,开口:“你还以为他是五年前那个夏语冰吧?你知道什么!他早不是你心里的那个夏语冰了——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坏事,你知道么?”
听着御使夫人将丈夫多年来所做的肮脏事滔滔不绝地揭发出来,慕湮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那样的夏语冰,你憎恶了么?你嫌弃了么?那天你识破他真面目后、想杀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来,得意地看着慕湮,忽然间不笑了,微微摇头,“你的那个夏语冰,早已经死了。你不能爱如今这个已经变质的语冰,而却我可以。他是我的……绝对不让你再见他。”
御使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近执迷的坚定,不动摇地喃喃。
尊渊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发疯的女子,只好用力扶住师妹摇摇欲坠的身子。慕湮看了青璃很久,仿佛第一次从这个贵族女子脸上看到了令她惊诧的东西,她微微苦笑起来,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她发现对方说的居然没有错……五年来,自己丝毫没有长大。自从作了不见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变化、看看语冰的变化——她依旧停留在十八岁那个相信绝对黑和白的时候,无法理解黑和白之间、还有各种不同的混合色。
或许,青璃说的对,她的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罢?何苦再作纠缠。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终于不再哀求那个为了守住丈夫、发了疯一样的女子,挣开了师兄的手,径自回过了身,再也不去听房间里那个人弥留中的呼唤。
——或许,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后一个名字,那个慕湮,也已经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师妹居然不再坚持见那人最后一面,就要离去,尊渊忍不住脱口。
然而女子纤弱的背影,却是不曾再迟疑地离去。转过头,就对上了青王带着满院的护卫,似乎要用强挽留、却又堆着满面恭谦的笑:“小王有礼,还请两位暂时留步。”
得势的藩王伸出手来,想要留住这两位当今天下纵横无敌的剑客,收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没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过那些拿着刀兵的护卫,如同一只在风林雪雨中掠过的清拔孤鹤。
转身的瞬间,她想起了多少年前的往事,遥远的歌还在心中低低吟起,却已是绝唱。
多少春风中的折柳,多少溪流边的濯足,多少明灯下的添香、赌书后的泼茶,在这一转身后便成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页岁月轻轻翻过,悄无声息。
而此刻,房内的太医紧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终于看到伤者在那样长时间的呓语后,还是无法坚持等到自己要见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气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
太医松开伤者的手,发现在伤者垂死的挣扎里,自己手腕被握得红肿一片。他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按例宣布:“御使大人亡故了!”
内外忽然一片安静。门外的御使夫人第一个松开手,仿佛解除了戒备般全身瘫软,双膝跪倒,掩面痛哭。哭声由内而外地传出,引起大片哭泣,回荡在天地间。
就在那个刹那,太医回过头,陡然发现章台御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闭合。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着窗外,带着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欢喜,却又仿佛绝望——太医曾在伽蓝白塔的神殿里看到过一幅描绘三界的壁画,而此刻年轻御使的眼睛、却正象极了壁画上那个堕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丝的阴暗,居然明澈如高岭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无声地凋落了最后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动的东风中零落成泥。
※※※※※
龙朔十二年的春天,整个帝都伽蓝、甚至整个梦华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变”的力量。仿佛有东风破开了长年累月凝滞空气,带来了新的改变。
首先是皇太子的册立。那名从北方砂之国民间被迎回的少年真岚,终于在伽蓝白塔顶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