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第2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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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怒斥、银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幽凰惊惧之下后退,堪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指环,肩头长羽有六七根被齐刷刷的切断。女童抚摩着珍爱的羽翼,脸色刷白。
傀儡师已然没有耐心:“够了,你回去。”
怀里的偶人咔哒一下抬头,仿佛要劝说什么,然而苏摩不容它发话便径自转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傀儡师弃如鄙履地离去。
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巨大荒谬感包围了自己,耳边轰然响起刺耳的嘲笑声——自作多情啊。原来,这个鲛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半分!尽管他曾来要求她同路、尽管他们曾结伴走过数千里的旅途,尽管在昨夜他们还在一起恣意欢乐,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合为一体——但这一切,原来并不曾在这个鲛人心里留下半分影子。
这算什么?这个卑贱的鲛人,居然敢这样对待她、高贵的白麟郡主!
她忘记了百年前,这个鲛人早已这样对待过另一个白族郡主,鸟灵只觉得狂怒和杀意如潮卷来,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间支支立起。她的眼睛转为血红色,绞动着双手,九子铃发出了阵阵摄魂夺魄的声音。
应该是迅速觉察到了背后的杀气,傀儡师的脚步微微一缓,然而始终没有回头,就这样带着阿诺扬长远去。地底下的女萝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同行者霍然间显露的杀气,发出了不安的骚动,瞬间有无数支雪白藤蔓从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错缠绕、结成了一道藩篱,阻拦在她面前,虎视眈眈。
幽凰绞着双手,直到皮肤从苍白变得血红,脸色极其可怖,然而终究压住了内心的狂怒和憎恨,只看着傀儡师远去、并不曾贸然出手。
苏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然后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萝缩回了地面,迅速潜行离去。
幽凰站在苍梧郡密林的边缘,交握着双手,伫立良久。
巨大的翅膀在她身后霍然展开、一阵旋风过,鸟灵展翅飞上半空,狠厉的声音响彻了整片森林:“卑贱的鲛人,你到底有没有心肝啊!苏摩,你等着!”
已经走出密林的傀儡师仰起头来,不做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赶路。
怀里的偶人怒目而视,嘴巴开阖,似乎大声抗议着鸟灵女童的离去,然而苏摩一把将它的头按到了自己怀里,不让这个小东西继续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喜欢那个鬼东西……不过确实不能再带着她了。”
顿了顿,傀儡师望着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渊,冷然:“这小鬼不比它姐姐——凭它那点德行、到了苍梧之渊,除了送死之外,毫无益处。不如早早打发回去。”
脸被摁到衣襟里,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然而那一刻、阿诺的脸上,确确实实是闪过了一种莫测的表情,小手揪紧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开。
鸟灵那一阵当空厉叱、响彻了整片九嶷山麓。
苍梧之渊对面的巨大神坛上,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云一样的阴影,狂风在耳边呼啸,军队随之足踏飞索降落——九嶷人从未看到过如此强大的军队,一时间都怔在了原地。
只有九嶷王长长松口气:玄天部的人手已经到来,巫抵大人甚至亲自驾驶着比翼鸟前来助阵,那么这一次虽然空桑人试图卷土重来、夺取王陵里的六合封印,也没有多少好担心的了。
然而,听得风里传来的那一句厉叱,前来迎接帝都贵客的九嶷王,脸色却瞬间变了!
苏摩!
这个当空炸响的名字仿佛一支呼啸响箭、洞穿了他心里某一处,让他惊得如噩梦初醒。
苏摩!……这个已经极其遥远的名字,霍然仿佛从记忆的血池里血淋淋浮出,提醒他当年的种种。那个双目失明的盲人鲛童、就带着那样让人心寒的笑容站在了他面前——这是个绝不简单的孩子。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在接下这一卑贱屈辱的任务时,居然能将憎恨和杀意完全隐藏,只是那样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地笑?
在从作坊里买下这个双目失明的鲛人孩子时,看着绝美脸上那一双无神冷笑的眼睛,他就在心里这样一咯噔。
所以在将那个叫苏摩的孩子派上伽蓝白塔神殿时,他就在心里做了决定——无论此次计划是否成功,事后这个鲛人孩子必须除去!不然,可能真的会成为倾覆天下的魔物吧?
此外别的事情都容易——虽然白王寥宠爱长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璎无法立妃、幼女白麟成为妃子白族也绝不会因此两族撕破脸。再加上胞妹青玟好歹是白王妃,在夫家和母族之间多加斡旋,转立白麟也不是难事。
然而,即使是深谋远虑的青王、也没有料到接着事情会急转直下——
皇太子真岚居然会回护污名已著的太子妃,坚持立那个不洁的女子为妃;
而那个一直安静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义无返顾地从万丈白塔上纵身一跃而下!
一切恶化到了无以挽回。
在看到太子妃飞身跃下时,他第一反应、便是要杀了那个鲛童灭口。
但事情再一次转变得出乎他意料:尽管怒气冲天,然而皇太子真岚居然真的如约释放了那个引起如此大祸的鲛童,只是将其驱逐出了云荒。
“放心,我守住了秘密。”
在被驱逐前,他几次试图暗杀那个鲛童,却被其一一识破。在被押解离开云荒的时候,那个鲛人孩子忽地立足,转身微笑着,对他低语:“空桑有你这样的王,真是福气啊……继续努力去抓住你的权杖吧!你还有大把机会呢……”
那双自行刺瞎的眼里,发出的诡异而恶毒的光,震慑了弄权的藩王。
那个卑贱的鲛人孩子……到底心里都想过些什么?又看穿了些什么?
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鲛童被驱逐出了云荒,永生不得返回,只怕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如何暗通冰族为日后做打算,而是先杀了那孩子灭口吧?
那之后,过去了百年……时间的洪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将所有改变、带走。
如今已经握住了权杖、拥有了享不完富贵和生命,稳坐在权势的颠峰上,却忽然凌空响起了一个霹雳,将那个百年前让他凛然心惊的名字重新揭出。
苏摩!
那个鲛人孩子的名字,居然会在九嶷上空回响!
他恍然明白那一夜往生碑上闪现的、究竟是哪一张面容了。是那个昔年鲛童回来了?……直奔九嶷而来,勿庸置疑、是找自己复仇吧?
百年前那双无神的碧色眼睛里,曾经暗藏过多少的恨意和恶毒啊……今日,是回来想一把火燃尽当年一切操控和折辱过他的东西么?
九嶷王在洗尘的宴席上,就这样握着酒杯、失态地怔怔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仿佛那个名字随着那个一闪即逝的声音、被用鲜血大大的书写在了九嶷山上空。
“王爷?”不知道旁边的巫抵是叫了第几声,才传入他耳中。
九嶷王一惊,发现自己握着酒杯发呆已经很久,旁边所有下属都带着诧异的神色。他连忙干笑几声,对着帝都贵客举了举杯,一口将酒饮尽,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呵呵。”分明也是听见了半空回荡的那两个字,看到九嶷王如此神色、巫抵却没有深问,只是举杯也一同喝尽了。将手指一弹、那一只空酒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入碧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转瞬消失为目力不能及的一点。
旁的人不明所以,只是继续喝酒。
“骏儿,好好待客。”九嶷王吩咐侍立在身后的养子。不同于养父一直维持着的五十多岁的外貌,身后的青骏世子却已经是年近八十的垂暮老人,看起来仿佛行将就木。听得父亲的吩咐,世子青骏连忙上去举杯,殷勤劝酒。
然而转身之时,青骏和巫抵对望了一眼,闪过不易觉察的愤恨之意。
巫抵无声地摆摆手,示意对方忍耐,随即继续痛饮高歌。
作为沧流帝国最核心的精英,难得到来的征天军团军官士兵被属地上的官员殷勤款待着,身侧簇拥满了美姬和美食,阿谀奉承不绝于耳。虽然是军纪严格,那些前来赴宴的军官平日受多了约束和艰苦的训练,乍一入如此富贵温柔乡里,虽然个个按军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眼神却已然流露出动摇之意。
客气地应酬着九嶷王封地上的官僚们,军官们的眼神不时在美姬盛宴之间留连,只是惧于巫抵在座,不好有出格举动。
“难得来一趟,九嶷王的盛情、大家可不能辜负了啊。”弹出那只空杯后,没有回答九嶷王疑问的目光,巫抵只是大笑了起来,揽过身侧两名绝色的美姬,对着席间僵硬坐着的下属挥手,“除了留在风隼上照顾机械的人,其余都可以过来一起放松一下——很快就要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大家先热一下身,啊?”
听得巫抵长老都如此吩咐,所有将士眼里闪过了欢跃的光芒,霍然齐齐点头,发出了短促的应答。那样短促凌厉的声音吓得斟酒的美姬手一颤,然而那些杀气逼人的军人转瞬就重新坐了下来,解下腰间的佩剑,松开日光下晒得灼热的铁甲,立刻回复到了常人的装束。
在享受着美人投怀浅笑、美酒金樽环绕的时候,所有军人都在感慨自己的好运气,居然还能在九嶷遇到如此一场狂欢。
要知道变天部的弟兄、还跟着飞廉少将在泽之国苦苦追查皇天的持有者呢——据说沿路遭遇了好几场血战,很是折损了一些人手,甚至飞廉少将都受了伤。在变天部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这些跟着巫抵大人的玄天部军队,居然能坐享歌舞声色,不得不说是幸运。
回望着九嶷王疑惑的眼神,巫抵莫测地微微一笑,随手另外拿了一个金杯斟酒。
九嶷王也是久历人世的,当下便不多问,只道:“如何不见飞廉少将?”
“他么……”巫抵就着美姬手中,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微微笑道,“年轻人心急,主动请缨、带着一支人马去泽之国半途截击去了——我总不好阻拦他建功立业,是不是?”
“哦?呵呵。”九嶷王干笑了几声,心里雪亮,却只含糊笑,“毕竟是年轻人么……”
巫抵大人百年前开国时就追随着智者,开国后派系叠出,局面纷繁微妙——虽然他也算是国务大臣巫朗那一派的势力,可对年少得势的飞廉一向心怀戒备。何况此次又是追索皇天那样的大事,老谋深算如十巫,哪里会让大功落到旁人手中?
看着眼前的声势,分明是此次精英大部云集于此——这个老狐狸,吩咐飞廉带了一支人马前去半道截击搜捕,他却自行带领精锐先行来到了九嶷,守着六合封印所在的空桑王陵!——飞廉所带的那些人马、虽不足以击溃皇天力量,可那一行空桑人多少会受到损伤罢?这样,他带着玄天部养精蓄锐地等待对方自投罗网,便是十拿九稳了。
就算飞廉那小子技艺惊人、真的半路有能力擒获皇天,巫抵这老狐狸少不得也早早做了手脚,绝不会轻易让如此大功落到这个才二十多的毛头小子手里去。
九嶷王心里明镜也似,冷冷笑着,嘴里却一叠声地客套寒暄,看巫抵喝酒喝得甚为无聊,便适时地一击掌,令手下将畜养了多时的一位美姬打扮得整齐推了上来——沧流十巫中,巫咸沉迷炼药,巫即痴于机械,巫罗敛财,巫抵好色——这些,都是云荒皆知的。
虽然举座喧闹,然而在那个美人脚步盈盈走过时,所有军人都不知不觉地忘了说话喝酒,目光牢牢粘着,一直跟随了过去。
“啊呀,王爷哪里得来这样的女子!”那名美人盈盈上前娇声劝酒,欲语还休,见多了世间丽色的巫抵眼前也不由一亮,诧然,“是空桑血统,还是泽之国人?或者是鲛人?我可从来不碰鲛人那种卑贱的东西的!可发色不对啊……不是蓝发?”
一边问,巫抵一边上去粗鲁地捏住了美人的下颔,查看她的眸子颜色和耳后,诧异:“果然不是鲛人!”
九嶷王坐在玉座上,笑笑:“大人血统尊贵,洁身自好,向来不沾卑贱的鲛人——小王如何敢犯忌讳?”
“嘿嘿。”巫抵心计虽深,行事说话却看似粗鲁,“不过那些贱民里偏偏出美女,弄得我看得到吃不下,也是憾事——想不到如此绝色也并非鲛人族里才有。王爷果然好本事!如何寻来这样的美人?”
“不过是多费了些功夫罢了——”须发苍白的九嶷王懒懒坐着,用长指甲挑起杯中的茶沫,“多年前小王也好女色,却同样不愿招幸那些卑贱的鲛人,就派人去叶城市场上挑选容貌出色的男女奴隶,寻来一一配对,那样所生子女往往更优于父母——如今已经是三代之后,所衍生的众多子女辈中,这一个算是最出众了。想着能入大人的眼,才敢拿出来孝敬。”
“哦?”巫抵听得有趣,捏着美人的脸左看右看,笑起来,“果然毫无瑕疵!在我见过的所有美人里,算是翘楚了。王爷真非常人也——不过如此丽色,怎舍得割爱?”
“一个美人算什么?大人喜欢就好。”九嶷王客套地笑,“小王年事已高,消受不了如此艳福啦——不象王爷老当益壮。”
“哈哈哈!”巫抵心情舒畅,将那个一直娇柔微笑的美人揽入怀中,回到自己的座上抱于膝头,一连抚摩狎弄了良久,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离珠。”那个美人娇羞地笑,低声回答。
“你父母都是哪一族的?”巫抵抚摩着那隐隐透着红色长发,看着美人隐约带着冰蓝的眼睛——以他之能,却还是猜不出到底是如何混血才能得出,不由诧异,“你是哪里的人?”
“奴婢是为了服侍您而生出来的人。”离珠嫣然一笑,辗转在他胸前,娇声回答。
巫抵心下一乐,扬声大笑起来,也不再问,只是猛喝了一口酒
“砰”,极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碎裂声。那声音也不怎么响亮,淹没在满座的喧嚣中,然而巫抵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也不管膝上美人,霍然起身,一声断喝右手便往虚空里一挥。
离珠一下滚落,然而身形却轻捷、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身子尚未落地便是轻轻一跃,正好跌入身侧空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