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第3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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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霍青雷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忽发惊人之言的公子舒夜。
“不要多问,记住我的话就是了。”白衣公子忽地回过头,对着下属微微一笑,“你将会有新的主公——敦煌,或许会变得不一样。”不等下属回过神来,公子舒夜拂袖而去,沿着石径匆匆走过。
瑶华楼依然幽暗破旧。色彩暗淡的帘幕垂挂着,织满了蛛网,冬季即将到来,风从破碎的纸窗间透过来,发出类似低泣的声音。
敦煌的城主府邸里,这本是最华美的一座楼,当初老城主为了取悦新夫人瑶华,特意用南海的檀香巨木和蓝田的白玉筑成了这座小楼。然而自从瑶华夫人暴卒之后,这座楼便一直空着,里面只幽禁了一个女人:瑶华夫人的贴身侍女绿姬。
公子舒夜带着霍青雷,在穿过了十八重帘幕后才看到那个女人。
被幽禁了十年,原本美丽的少女已成了年过三十的妇人,虽然瑶华楼里一切都没有变,但额上密密的细纹,鬓间隐约的白发,悄然显示着岁月的无情流逝。看到城主进来,那个绿衣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依旧专注地拨弄着手中的东西,忽然往地上一撒。
霍青雷蓦然认出绿姬手里抓着的,是一把用来占卜的蓍草。
“哈哈哈哈!”紧盯着地上散落的蓍草,绿姬爆发出大笑,抬头看着公子舒夜,一字一句,“大凶。你该死了……你终于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绿姬!”霍青雷连忙阻止这个女子的无礼言语,生怕公子动怒。
然而公子舒夜却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地上那几支横七竖八的蓍草,他并不懂巫卜之术,对于女巫的冷笑,他只是伸出脚尖,随意踢乱了那些蓍草,然后脚尖轻轻一碾,碾为齑粉。
“所谓命如草芥,大约就是如此了。”昏暗的楼里,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绿姬,我知道瑶华夫人对你恩重如山,她死后你就恨我入骨——但可惜,我的命由我不由天。”
这种冷嘲让女子神经质的大笑霍然而止,绿姬恨恨盯着公子舒夜,忽地嗄声笑道:“连城回来了。”女子的笑声尖利而狂喜,惊起一群寒鸟扑棱。霍青雷猛然觉得陌生——十年没见到绿姬……眼前这个幽怨恶毒的妇人,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灵慧的小侍女么?
“你回到府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公子舒夜不动声色,“连城他已在广场上收殓完了尸体,快到门口了,你不出去接你恩人的儿子么?”那样不惊轻尘的语气,再度让绿姬怔住。
“你真让我失望……”公子舒夜忽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以为你回府必有深意,却不料你只是想来恶毒宣泄一番罢了。”他转过头去,对着看呆了的霍青雷摇摇头,“你看到了吧?老雷,你的小丫头早已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多次劝你早点死心算了,你却心心念念非她不娶。真是个蠢材。”他拂袖离去,把一楼的幽暗留给了那两个人。
听得公子舒夜最后那句话,绿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抬起目光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戎装将军,忽然间仿佛不敢直视,低下了头去。
小霍,小霍,怎么能忘记呢?在刚被买进来的时候,孤苦无助的女奴就得到了虎头虎脑少年的照顾。他是门客的孩子,敦煌高氏的家臣。他们肩并着肩长大。家臣和侍女,草鞋配草鞋,门当户对。那时尽管卑微,少年时光却是绚烂的,瑶华夫人一直说,等她到了十八岁,就求老城主准了婚事,像嫁女儿般把她嫁给霍青雷。
然而,十八岁那一年……权谋的漩涡将她吞没。夫人死了。她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从此生活在压抑的仇恨中。
“绿儿,你真的……变得好多。”霍青雷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妇人苍老的脸,只觉痛心不已,“何苦呢?夫人虽然对你好,可也死了十年了。你还那么恨公子?”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绿姬尖叫起来,将手上残余的蓍草掷向他的脸,“我没有母亲,只有夫人对我好,她就是我亲娘!高舒夜那个畜生,居然怂恿老城主缢死夫人,又把连城公子送去当质子——我不看着他死决不闭眼!”
霍青雷沉默。十年前,当公子返回敦煌后,的确手段毒辣了些,这一点无可否认。
“不过,现在好了……嘿嘿,”绿姬的声音低了下去,冷笑道,“我就知道连城公子福大命大,在帝都那种地方,也会有贵人相助。现在他带着帝都的旨意回来了——要接替高舒夜当上新的城主了!”
霍青雷猛然变色——新城主?帝都的旨意?
“小霍,连城公子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绿姬的脸藏在暗影里,眼波却是幽亮的,仿佛藏着夜的妖魔,“连城已经答允了我们的事,只要你带着神武军……”
“住口!”霍青雷忽然一声暴喝,震得楼中粉尘簌簌而落,将军眼里有盛怒的光,狠狠盯着绿姬,“你要我叛了城主?你要我替你们杀了舒夜,是不是?做梦!我霍青雷是这种人?你不会背叛瑶华夫人,我也不会负了公子舒夜!”
绿姬眼睛陡然雪亮,冷道:“连城有帝都旨意,即将成为新任城主!你待若何?”霍青雷怔了半晌,这个直肠子的汉子才道:“不知道,反正我唯城主命令是从。他要我做什么,我提着脑袋也帮他做了!”
“高舒夜何等样人?他经营敦煌多年,决不会轻易让出权柄的。”绿姬咬着牙低声道,抬头盯着霍青雷,“小霍,如果他让你去杀连城,你也一定去杀,尽管连城也是老城主的骨血——是不是?”
霍青雷咬着牙,嘴边的两条肌肉鼓起来,面目显得狰狞可怖。他缓缓点了一下头。
“说我愚忠,你难道不是?”绿姬冷笑起来,“那好,那好……各为其主便是了!”
敦煌城里弥漫着冬季将来的冷风,黄沙打在窗纸和墙壁上,簌簌有声。人脸裸露在风里片刻便会觉得刺痛,因此大街上行人多是匆匆而过。但稀疏的人流在穿过城中心的广场时,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渐渐凝聚了起来。
广场上一字排着二十口胡杨木的棺材,在肃杀的风沙里泛着幽冷的光。所有观看的人都远远退让开去,掩着嘴悄悄议论,震惊于居然有人敢忤逆城主的意思、为明教教徒收殓。那个穿着葛衫的少年似乎刚远道而来,犹是满面风沙,但一入城看到被处斩的无头尸体横陈于广场的惨况,二话不说便去买了二十口棺材,径自上前收殓了这些尸体。
旁边神武军的士兵欲要喝阻,但那葛衫少年出示了什么东西,军队便立刻退下。领头的变了脸色、匆匆往城主府邸里赶去,却在半路碰上了公子舒夜。
“城主!”那个神武军校尉单膝跪地,神色紧张,“禀告城主,二公子……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
“哦。”公子舒夜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惊讶。他走到广场边缘,静默地看着十年未见的葛衫少年——他唯一的兄弟。
虽然被所有人孤立,可那个千里归来的少年有着健康明亮的气息,眼里虽然带着愤怒和悲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嘴角紧紧抿着,脸色严肃,手握腰间的刀,用刀柄敲击着钉子,将最后一口棺材钉好。
这就是连城?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突如其来的莫名失望击中了他。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去的时候是十一岁的孩子,归来的是二十一岁的少年男子。帝都当质子的十年该是怎么过来的呢?身处在权力阴谋的漩涡中心,苟且求生。可经历了那样的十年,归来的连城怎么会是这样?眼前这个少年,和他想象的竟完全不同。
“二弟!”再也忍不住,公子舒夜失态地脱口。少年霍然回头,看到了那个轻裘缓带、带着黑豹紫金冠的贵公子,脸色一变。他只是冷淡地把手从棺木上放下,冷冷开口:“高舒夜。我回来了。”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那些聚拢的民众和商贾,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握着一卷玄黄色的绢,展开,高高举起:“帝都有旨——”
所有百姓和商贾看到那种代表至高无上的颜色,立刻下意识地匍匐。然而,广场另一端的白衣公子并未有丝毫举动。
“敦煌城主高氏舒夜,奢侈淫逸,暴虐苛酷,即刻免除其敦煌城主、安西大将军之位。”读着帝都诏书上的语句,连城看着不动声色的公子舒夜,声音极缓慢,生怕对方猝然发难,手离腰间的佩剑只有半尺,“其弟连城继任敦煌城主,并袭高氏一切爵位。钦此。”
然而等他读完了,广场那一端的白衣公子依然丝毫不动,既不跪下领旨,也不令神武军擒拿——嘴角只是噙着捉摸不定的笑意,看着归来的弟弟。
帝都的旨意宣布完了,但满地匍匐的百姓和商贾却没人敢回应一个字。
十年来,公子舒夜的铁腕人尽皆知,虽然敦煌向帝都称臣,但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区区一道圣旨,却万万抵不上城主的十万神武军。所以在公子舒夜不置可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寂静中,只有风在城中呼啸,带来北方雪山上的冷意,二十口棺材反射着冷寂的光。
“你同情这些魔教教徒?”公子舒夜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不恨明教?在长安十年,你居然不恨明教?”
连城一怔,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恨明教?我又不是你这种魔王,连妇孺老幼都杀!”
公子舒夜似是更惊,追问:“在长安十年,没人教你恨明教?”
“没有。我恨什么,不需要人教。”连城的眼神明亮坦荡,“我不是明教教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但我看不得这般烧杀手无寸铁的教民!你何其暴虐!”
公子舒夜忽然间有些失神,竟然不语。
“高舒夜,这道圣旨,你接是不接?”连城不耐,举起手中圣旨。
公子舒夜抬头看着弟弟和他手中的黄绢,忽地大笑起来,声震古城。
“你笑什么?你想藐视帝都旨意么?”连城怒,手按上了剑柄——早就想过高舒夜不会轻易就范,只怕要动武才行。
“连城,连城,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公子舒夜冷然大笑,声如金玉,眉间尽是复杂的情绪,“你以为一人一剑孤身归来,拿着一卷写着所谓‘旨意’的黄绢,便可从我手中要去十万神武军和这顶黑豹紫金冠么?”
大笑中,敦煌城主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城头瞬间涌现了无数士兵,千百张劲弩对准了场中少年,而周围的神武军更已刀剑出鞘,紧紧围了过来。连城看着这些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战士,脸色有些苍白。他没料到十年之后,舒夜竟将那支羸弱疲敝的驻军,训练成如此精良的军队!
“连城,我的二弟,你知道我有多么的失望……”公子舒夜苦笑起来,那种笑容竟似出自真心,没有半丝讥讽,“我没想到十年后你还是如此不长进,贸贸然就拿着一卷黄绢闯回敦煌——帝都十年质子的磨难,竟然没有让你学会么?”
“学会什么?”连城紧绷着脸。
“权谋!思虑!手腕——游刃在政局、武力、人情、民意之间的平衡能力!”公子舒夜看着归来的二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你居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和十年前那个孩子一模一样!我等了你十年,等着你回来用各种手段从我这里夺去这一切——”
听得那样的话,紧绷着脸的少年也不禁一怔,看着自己的哥哥:“什么手段?”
“还要我教你?”公子舒夜仿佛气极反笑,“你难道不应该和帝都权贵结亲,然后借兵回城?难道不应该偷偷潜入,先和绿姬接应上?然后她下毒,你刺杀;或买通我的左右将士,不动声色置我于死地。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拿出圣旨,宣布继任敦煌城主!你和绿姬真让我失望……一个是单纯斗勇的白痴,另一个是空有怨毒的妇人,一点大事都当不了!”这一串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从公子舒夜嘴里吐出,然而连城却是一脸茫然,听到最后脸上露出了鄙夷和愤怒的神情,冷笑起来:“为什么?我有帝都旨意,光明正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不服抗旨,我尽可凭着手中尚方宝剑斩你于剑下,为何要使这些阴毒手段?”
公子舒夜似乎又怔住,看着弟弟磊落睥睨的脸,忽然苦笑起来:“怎么回事……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怎么教你的?你到底是不是瑶华那个贱人生的儿子?”一提及母亲,连城猛然变了脸色,怒喝一声拔出了剑,直刺过去:“高舒夜,我杀了你!”
然而他身形方动,周围的神武军战士早已猝然发动。
看着那一袭葛衫没入了层层叠叠的盔甲兵刃中,兵器交击声响成一片,公子舒夜却只是不动。半晌,他微微阖上眼睛,吐了一口气,不再看被围攻的弟弟,负手回身。迎面遇上闻声赶来的霍青雷,低声交代了一句:“莫要真的杀了他。”便这样半步不停地擦肩离去。
霍青雷有点发呆,继而百感交集——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虽然二公子归来立即夺权发难,但城主毕竟不想真的置其于死地吧?
第六章 夜宴
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上空,将清冷的辉光洒落大地。远处祁连山的影子灰冷如铁线白描,风凌厉地吹着,入夜的大漠上寒冷彻骨,然而敦煌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中原尚有宵禁,丝绸古道上这一重镇,到了晚上反而分外繁华。各处的商队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撒在酒楼歌苑里,莺啼燕语、灯红酒绿,一片歌舞升平。
高城望断,暝色入高楼。美人楼上歌舞,昼夜不息。
虽然白日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敦煌城主竟似没事人一样,照样做长夜之饮,击盏高歌,左拥右抱。霍青雷奉命去追捕二公子连城,尚未返回,其余城中文武官员,看着高座上大笑狂饮的公子舒夜,个个面有踌躇之色,却嗫嚅不敢言。
公子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多年来他铁腕管束着敦煌这一丝路重镇,生活奢侈,对来往客商征收高额赋税,性情也多变阴鸷,私下也有将领商贾口出怨言。但公子舒夜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