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封疆+1番外 作者:尉浮生(晋江vip2013-01-23完结)-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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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步履艰难,踉踉跄跄狂奔到长长的方形马棚跟前,霍去病已经气喘吁吁,微汗透衣。
朔风一打,湿漉漉的衣裳冻上身,更觉冰寒浸体,忍不住便打了数个冷颤,牙齿也格格作响。
自马厩房檐下取了一支火把,擎着灼然火焰在马厩里面细细晃了一圈,这才确定容马夫并未躲在此处。
从前找着借口来过这里数次,本意是为了看马夫一眼,谁知
那人每次都避而不见,侍中大人少不得就有些忿忿不平,哪还有精神仔细打量这里的陈设布置?此时借着火把的光亮离近一瞧,不由得便有些唏嘘感慨。
先前燃着的马粪堆早被大雪埋得不知所踪,好在马夫细心,于风口处挂了几个自制的厚实草帘,这才将狂风暴雪给挡在了马厩外,护得马儿周全。长长的棚檐下,九百匹骏马被木栅隔成三排,温顺地贴近彼此,似乎在用体温暖着同伴。原本这些马须由十余名马夫来管理,霍去病当时一心打击报复,为了让人多吃些苦头,便将未央指派过来的马夫都给退了回去。
原本想着,没人捱得过这苦楚,那人累趴下,自然会来求饶,到那时还怕自己胸中一口恶气不除?
然而,出乎他意料,容笑倔得令人发指,闷声不响,弯腰一干就是两年多。
可以想见,若不是他今夜寻隙捉人,恐怕等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也等不来容马夫的片语只言。
此刻默然站在长长的马栅前,虚空中仿佛晃动着一个身影,那身影纤细瘦弱,好似随时会被猛烈的山风给吹倒。
火焰被北风吹得长长短短,眼前的画面也变得恍恍惚惚——
别人在灯火通明的膳堂酒足饭饱;那人在山腰一隅忍饥受冻。
别人守着篝火,与同袍欢歌笑语;那人守着群马,用铁叉翻搅草料。
别人寝帐温暖,酣然入梦;那人独立凄寒,扫着无边无际的马粪,累得直不起腰……
眼睫坠着冰碴,重得就快抬不起来。
喷出的白气一点点凝成霜丝,随着偌大的雪花缓缓沉降。
许是冻得太厉害,紧握火把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凉凉的胸口隐隐有股撕裂的痛,每一下喘息都刺得人发抖。
容笑不在这里。
容笑怎会不在这里?
茫然四顾间,目光落上水井附近的小草屋。
那是容笑的休憩之所,他知道。
疲倦地走过去,脚步蹒跚,倏然踩上个突起的东西,险些被绊倒。
他的脑子好像被冻木了,呆怔怔地弯下腰,轻轻拂去上面的积雪,想了半晌才辨认出那原来是扇“门”。
那门甚是简陋,以干枯的树枝为骨架,再将乱七八糟的稻草填绑其中,便算大功告成。
他僵硬地一笑。这门做得如此粗糙,那人以为立它于房前,还真能遮风挡雨么?
可是,费尽功夫制成的门,怎会被人毫不怜惜地弃在雪中?
霍去病一时想不
出答案,摇摇头,索性放弃。
直起身体,一步步走向黑黢黢的小草棚,好似走向最后的希望。
天离终于赶到,浑身雪沫,显然是在来的路上摔了几跤。
唤声“大人”,他展开厚实大氅,便想为霍去病披上。
霍侍中眸光黯淡,手一摆,拦住下属,自顾自擎着火把走了进去——
走进某人生活了两年多的地方。
抬头望,棚顶叠着的稻草早被狂风刮飞了大半。
低头瞧,地上的积雪并不比外面薄几寸。
一方东西在皑皑白雪下露出可疑的边角,跪在地上,他伸出僵硬的手指捏了捏,却实在很难分辨这到底是被褥还是单衣。
角落处原本堆了些枯草挡风,此时却被人踢散,扬得无比凌乱。
他骤然想起,自己今夜曾派内侍来此搜查竹简,这必是那些人的杰作。如此一来,棚外那扇被人随意丢弃的“门”也有了解释。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活得如此艰辛。
最好笑的是,这份艰辛全由自己一手所赐,自己居然从不知晓!
那人就在这样的地方哑忍了两年,自己却从不屑于进来瞧上一眼。
以那人的身手,再加大宛良马在侧,若要从这太乙山逃出,谁人拦得住?
他为什么不逃?
自己又为什么从未想过他会逃?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你做个勇猛无双的大将军,我便做你的小跟班,为你牵马背箭,跟你一生一世,可好?”
捏住那单薄的被角,麻木了许久的记忆如同暴雪一般当头压下。
跪在雪中,一颗心好似被无形的刀切过,后知后觉的剧痛覆顶而没,他疼得喘不过气。
天离似乎猜到了什么,慢慢走到身后,为他披上厚衣,替他挡住冰雪,眼睛含着泪,轻声开口:“大人,您今晚总算看见了——玄奴这些年很苦,苦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属下时常害怕,怕他一时想不开,会跳进那口水井……”
霍去病身体一震,扭过脸来仰望天离,脸色惨白,眸底充斥着难以掩饰的惊悸。
天离的热泪滚滚而落:“大人放心,我、我每夜都跑来陪他说话,就是为了看着他。”
霍去病蓦然伸出冰冷的手,握住天离温热的指掌,握得那样紧,紧得好像在汲取生命中的最后一丝热量。
天离难为情地用空着的手抹去眼泪,抽噎着道:“两、两年前在期门,我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怪罪玄奴,但我知道,您一
定错怪他了!任谁会对您不住,他也绝对不会!当年,您中毒昏迷,没看见玄奴那时的一双眼……若是见到,您此生此世都不会舍得骂他一个字,更别提下令打他!”
“别说了,天离,别说了!”
“大人,以前属下不敢说!可是今夜,属下不得不说,因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人,这次若是找得回他,您能不能……能不能别再骂他,更别打他?否则、否则我宁愿他永远离开长安,我宁愿他忘记这里的一切,我宁愿您再也找不回他……”
霍去病慢慢缩回手,站起身,走到窝棚外面。
“大人,你、你还是要责罚他?”天离追了出来,脸颊犹湿,眼底全是失望之色,“属下果然还是白说了。”
霍去病面对上坡,拢紧大氅,抬眼远眺主帐前方繁密的火光,声音清澈如泉:“天离,你发现没有,从这里看上去,主帐清晰无比?”
天离纳闷地揉了揉眼睛:“那又如何?”
霍去病抿起唇,露出一丝淡笑,自言自语道:“原来,我夜夜看着他,他又何尝没有夜夜望着我?”
一转头,拍拍匈奴少年的肩:“天离,多谢你。现在我要出去寻他了,你且回帐照料一切,免得兵士慌乱。”
又看一眼少年担忧的脸,笑道:“找到了他,我任他骂,由他打,务必要他消气!本侍中一言九鼎,这回,你放心了么?”
天离破涕而笑,用力点头。
霍去病牵出大宛良驹,马儿极亲热地用脸贴贴他面颊。
他唇角带笑,轻抚马儿额头以示回应,而后翻身上马,大氅飞扬,震得雪花狂舞不止。
马儿似乎知道主人要它一显身手,兴奋得四蹄踩雪,对夜长嘶。
举着火把,霍去病昂头瞧一眼天边的清冷眉月,心道,但愿这抹月色能为容笑照亮回来的路。
当下再不迟疑,口中轻叱一声便纵马狂奔。
一路沿坡而下,地滑难行,幸好大宛良驹天生神勇,纵是在深雪中奔腾,仍是如履平地。
一人一马奔至山下关口,守卫的兵士见是霍侍中,各个下跪行礼。
霍去病也不废话,直接问他们可否见过有人下山。
其中一个兵士道,只有常融奉命驾着马车下了山,据说车上是因天黑雪滑而摔断骨头的苏文,二人正要回未央宫寻御医疗伤。
霍去病皱皱眉头,叱问道:“可查验过通关令牌?”
另一个兵士郁闷不已,告状道:“禀大人,本想查验,谁知常融一鞭就抽上了属下的脸,还
骂小的有眼无珠,连未央宫的人都认不出!又说,若是苏内侍有了何事,定要拿小的抵命,小的哪敢再顶嘴,只好放他们通行了。”
霍去病冷冷一笑,牵住马儿的缰绳道:“你们不看令牌便私放通行,看来真是嫌命长了!”
两个兵士一听此话,吓得瑟瑟发抖,忙跪着磕头,连连求情:“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那常内侍是陛下眼前说得上话的人,属下的确不敢得罪,先前也并不知道他们下山并未得到大人的准许,若是知道,便是打死也是不会放他们过去的!”
霍去病心急查找容笑下落,顾不上追究,忙问他们是否又看见别的人经过这里。
兵士们连连磕头,说放了常融苏文二人过去,已然犯了大罪,又怎敢再私放旁的人。
霍去病踌躇了一息,暗暗盘算,一路上连半个脚印都看不见,可是山上又的确没有容笑的行踪,那个小子定是身手灵便,趁人不注意,便混了出去。
于是吩咐众人把好关卡,自己双腿一夹,继续策马前行。
山下有官道,雪势又没有山上那样大,大宛良驹奔跑起来更是快意,转眼便掠过千百棵参天大树。
霍去病骑在马上,不停东瞧西看,生怕一不留神,将容笑给漏了过去。
又跑了一炷香时分,突听异响。
火把前探,惊见前方有驾马车侧倾在官道中央,一个硕大的木轱辘还在半空慢慢旋转,缓缓沉降的雪花被转动的木轴卷成白色的漩涡。
想起方才兵士所说,霍去病心一动,立刻喝停坐骑,翻身下马想一探究竟。
刚走出两步,突听路侧有人□,声音熟悉无比。
他顿住脚步,扭头一看——
官道中央积雪凌乱,殷红的血一路蔓延至路边。
路边侧卧一人,身上披风与雪同色,口中低吟阵阵……
忍不住便大叫着奔过去:“姓容的!”
☆、070弯弓辞月破天骄:追踪
第七十章追踪
其时于太乙山上;容笑假借如厕,趁着霍去病不备,用白色轻裘罩住全身,仗着有雪雾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一大块凸起的山岩之后,蹲下躲了起来。等了良久;雪势丝毫不减,容马夫心中记挂霍去病只穿了一袭单衣;忍不住用手指扒着岩缝偷偷瞄去,只见他背影单薄;兀自伫立原地默默等待,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几乎忍不住便要跳将出去。
雪又下了寸许;霍侍中惊觉厕中无人,情急焦灼,顾不得换衣,独自顶着风雪奔向马厩,身影自她身侧一晃而过。
白裘蒙住她的头脸,衣角又被紧紧拢住,霍去病竟丝毫没有察觉要寻的人其实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又忍耐了一会儿,果见天离也自身边追了过去,这才远眺他二人影影绰绰的身形,悄悄站起身,贴着崖壁,绕到主帐侧翼。
守在帐前的兵士们原本就耐不得寒,此时见霍侍中与天离双双离去,顿时窃喜着躲进了附近的兵营小帐烤火取暖。
不消一会儿,帐内就传来欢声笑语一片。
容笑左右张望,确定无人,身形敏捷,一闪身进了主帐。
方才与霍去病争斗之时,早注意到兵器架的位置,几步上前,取了角弓箭筒藏于大氅之下便立即撩帘而出,所幸无人发觉。
为方便轮流服侍,未央宫内侍们的住所离主帐甚近,行了不过十余步,就到了常融的住处。
容笑放轻力道,绕到帐壁外侧一隅,积雪在脚下只发出簌簌微响,被呼号的风声压得几不可闻。
不出她所料,被打得骨碎肉飞的苏文果然躺在里面。
寝帐内燃着上好的炭木,熏人暖意中,偶尔响起悲苦无限的低泣之声。
喷泉苏文从小到大没受过此等苦楚,浑身涂着伤药,绑着木板和止血布,趴在软被之上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使不出半分。
偶尔攒点精神出来,便声细如蚊,哀求道:“我熬不得了……杀了我,你……快杀了我!”
常融用绢帕捂住眼眸,悄悄拭泪,却故作笑语道:“休说傻话!不过是挨了几棍,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势,如何便熬不得?”
苏文痛得白眼乱翻,手指抽搐,根本答不得话。
常融见势不好,忙帮他揉开筋骨,顺了气,见他又能□出声,这才略略放心。
只是心痛难捱,一个没忍住,将眼泪掉在了苏文的手背上。
苏文被他的泪水灼得一抽,强咬牙关良久,才哆哆嗦嗦道:“便是你……你
不杀我,我照样活不成!不过……不过是多捱几个时辰的苦楚罢了!”
常融以言相慰:“你现下疼痛难当,自然爱胡思乱想。你且放宽心,待明日雪停,我便独自回宫一趟,管御医要些止痛的良药来,你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苏文努力摇头,却牵扯到背骨的断裂处,忍不住尖叫一声,额上冷汗如豆,噼里啪啦地砸湿了被褥。
常融不知如何才能减轻他的苦痛,只能用手紧紧攥住苏文抽搐的指掌,心里顿时又痛又恨,咬牙切齿道:“你放心。今日之仇,来日必报!总有一天,他们定会后悔今夜之所作所为!”
苏文用指尖抵住他掌心,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轻轻勾一下,示意他附耳过来。
容笑将耳朵贴在帐壁上,屏气凝神细细聆听,只听那喷泉一字字道:“我今夜便难逃此劫,何谈来日?”
常融显然不信,语声迟疑:“此话何解?”
苏文悄声续道:“你我二人,皆、皆是御前之人,今夜受辱,谁人不知、知我心怀怨怼?岂能……容我活在世上?”
常融大惊,强压着声浪道:“你……你多虑了吧?侍中大人素日里虽不体恤下属,却也不至于草菅人命!”
苏文气他榆木脑袋不转弯,断断续续道:“大人不足惧,我怕的是……那那那那个匈奴小子,还有那个……马夫!你莫非还未瞧出?那、那马夫与大人之间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即使大人不杀我,那、那匈奴人和马夫也必来索命啊!”
常融倒抽一口冷气。
帐内陷入静默,只有苏文的□声时不时响起。
容马夫立于帐外,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暗暗冷笑,心道,这苏文倒不是个糊涂人,既是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