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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李国文历史散文合集 作者:李国文-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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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乙丙之际著议第九》)
  一个人“才”的出现,一百个“不才”张开血盆大口要来吞噬。这样一个人才被“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的国家和社会,你还能对她抱有什么指望呢?那时的龚自珍,未必具有封建社会走到终点,专制统治即将垮台的革命意识,但他以诗人的敏感,觉察到大清王朝已经烂到根上,无药可治的危机。于是,骡蹄踢踏,车轮咿哑,一路颠簸的他,在舒愤懑的“东山猛虎不吃人”的开宗明义之后,继续构思下去:
  玉帝不遣牖下死,一双瞳神射秋水,
  袖中芳草岂不香?手中玉麈岂不长?
  中妇岂不姝?座客岂不都?
  江大水深多江鱼,江边何哓呶?
  ……
  我欲食江鱼,江水涩咙喉,
  鱼骨亦不可以餐。
  冤屈复冤屈,果然龙蛇蟠我喉舌间,
  使我说天九难,说地九难!
  踉跄入中门,中门一步一荆棘。
  大药不疗膏肓顽,鼻涕一尺何其孱!
  臣请逝矣逝不还。
  这首愤世嫉俗之作,脱稿时间,虽然离鸦片战争还有20年光阴,可王朝之衰微没落的现象,无可救赎的命运,颓败腐朽的国势,醉生梦死的社会,那些“百不才”的昏君庸臣,权奸巨蠹,贪官污吏,文伥学匪,如同环伺着的猛虎,团团围定着有良知,想作为的中国人。有的正在吃人,有的将要吃人,“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绝望的他,在诗之最后,不禁悲观地感叹起来:
  乱曰:
  三寸舌,一支笔,万言书,万人敌,
  九天九渊少颜色,朝衣东市甘如饴,
  玉体须为美人惜。
  那年,他27岁。据《学人列传》,“幼聪明,能读等身书”;“其为学,务博览,喜与人辩驳,虽小屈,必旁征广引,得申乃已。”其外祖父段玉裁,为一代文字音韵大师,由于家学渊源的关系,他穷经搜典,治书为文,颇得真谛,从而饮誉文坛,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这首称不上规范,但却极具创新精神的诗,一经传抄,其惊世骇俗的声音,京师上下,为之一震。在文学这个领域里,敢为天下先,说起来是很容易的,做起来却是需要相当的自信。尤其对年资稍浅的文人来讲,他不能不考虑:一、别人会不会认可?二、若不认可,别人会不会笑话?三、仅仅是笑话,倒也罢了,会不会从此落下一个狂妄的名声?这都是要掂掇再三的。
  接着,还有其四,在我们这样一个特别讲究论资排辈的国度里,文人这个集群,名气大小,成就高低,入道先后,资历深浅,意味着量级,意味着话语权,意味着在主席台的位置,意味着麦克风离嘴巴的距离。等等等等,都是很有考较和讲究的。假设当代一位诗人,就算有了类似“东山猛虎不吃人”这样化腐朽为神奇的想法,能否有勇气不顾及前辈的脸,大师的脸,权威的脸,长官的脸,斗胆吼出来呢?我是持怀疑态度的。
  然而龚自珍,就敢于睨视群伦,匡然独出。
  定庵生平性不羁,善作满洲语,嗜冶游。晚岁学佛。平居无事时,非访伎,既访僧,遇达官贵人,辄加以白眼。生平所得金,皆随手尽,京师人以怪物目之,夷然不顾也(孙静庵《栖霞阁野乘》)。
  他有两句诗,一句为“本无一字是吾师”,另一句为“但开风气不为师”,就是他的这种“夷然不顾”的“怪物”性格体现。他曾经申言:“予生平不蓄门弟子。”那么,下文必然就是,他也不会师从任何人的。因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就是他,他就是惟一,他就是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他。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相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夜坐》)
  他的一生,极其短促,只活了49岁,就被追杀他的人毒害了。按照中国文人越活越缩水,越回旋,越活越胡涂,越颠倒,甚至活到最后,越混账,越万人嫌的常规,我怀疑,龚自珍活到七老八十,还有思如泉涌的才华?还有目空一切的豪迈?还有指斥海内的勇气?还有匡时救世的雄心?我也不敢揣测。因此,他的短命,固属不幸,但他的形象,却在后人的记忆里留下来完美。
  这一点,值得还活着的文人引以为鉴。
  柳亚子誉他为“三百年来第一人”,我认为既是对他文品的肯定,也是对他人品的赞赏。他对龚的惺惺相惜,更看重的是诗人身上少有的自信。一个中国文人,能够像龚自珍这样,不在意别人的首肯,不需要别人的赐准,不师法任何样板,不服从任何规范,对于上上下下的说长道短,置若罔闻,对于老老少少的评头品足,不在话下,这是多么值得提倡的我行我素的文学品格啊!
  二
  车过法源寺,往右安门去的路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他这才想起,悯忠寺的海棠花正是盛时,“记得花荫文宴屡,十年春梦寺门南”,这句旧作,使他想起来,差不多每年花期,都要约林则徐、魏源、何绍基、黄爵滋,来赏花吟诗的。而且,最令他萦系不已的,还是当年那花下丽人的俏影,这才是悯忠寺最使他怀念留恋之处呢!
  龚自珍思忖着,反正也落榜了,又何必急着回家看一张张失望的脸,便把接他的车放走,自己顺着赏花的人流,向不远处的寺院走去。
  进得山门,那几十株铁杆海棠,满树绮红,争奇斗艳,一片花海,落英缤纷。拾级而上,举眼望去,大殿敞廊里围坐着品茶赏花的人中,一双“美目盼兮”的女眷,如电击般灼来,使他眼晕目眩。这位花下丽人,在此不期而遇,我们这位浪漫潦倒的诗人,如饮甘露,如沐春风,早把考场受挫之事,置之脑后,顾不上了。
  她就是晚清有名的女诗人顾太清(1799—1876后),字梅仙,自署太清春、西林春。工诗词,擅书画,当时有“满洲词人,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的说法,她的文学成就为大家公认,她的花月容貌更为众人心仪,而且还是一个好交际,喜游玩,出风头,擅应对的社交明星。
  太清好着白衣,尝与贝勒并辔游西山,作内家妆,披红斗篷,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入玉,琵琶黑如墨,见者咸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也。(《天游阁集》钝宦按语)
  她的丈夫,龚自珍当差的宗人府长官,乾隆曾孙贝勒爷奕绘,是个礼贤下士的上司。也站起来招呼这位虽是部下,更是文友的诗人。而秀致清丽,绰约多姿的顾太清,更是因为他的突然光临,甚至无心赏花,更关切他考场失败的愤慨,以及那首在骡车上匆匆草成的《行路易》。
  一个女人吸引男人的地方,是她的美丽,而一个男人吸引女人的地方,则是他的魅力。虽然,龚自珍以诗名,以文名,以风流名,以恃才傲物名,其实,他的政治抱负,他的爱国情怀,从他《金缕曲》的诗句“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看,最渴慕的还是功名。所以,放浪形骸,不拘形迹,嬉笑怒骂,行止任意的文人雅士,是他外在的表象。忧患国是,激昂慷慨,冀图振作,有所作为的志士仁人,才是他内里的真实。这也是顾太清对龚自珍,情不自禁而心向往之的缘故吧?
  尤其在这座海棠盛开的寺院里,是能勾起许多往事回忆的。
  我一直相信,龚自珍的那首《减兰》词,应该是十年前与这位江南才女最初见面的记录。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
  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词前有一小段文字,写得颇暧昧。
  偶检丛纸中,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阙,乃京师悯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戏为也。泫然得句。
  也许那时的她,很可能还是婀娜可人,待字闺中的江南才女。一方面,龚自珍那经国济世之雄心,革新变法之宏图,家学渊源之功底,倚马可待之才华,使她芳心暗许;另一方面,他那狂狷傲慢之放肆,负气自恃之浮名,招蜂惹蝶之非议,滥赌之恶声,也令她举步踟蹰。但后来,她成了贝勒府里雍容华丽的贵族夫人,他又成为她丈夫的下属,一切都在彬彬有礼,保持分寸,疏密有制,若即若离的状态下,进行着有间距的感情交流。由于无法倾力相恋的遗憾,这包海棠花瓣,能不令我们这位多情的诗人,抚今追昔么?
  关于龚自珍和顾太清的这段“丁香花公案”的爱情故事,因为涉及到诗人最后的暴卒,清末民初,也曾沸沸扬扬的热闹了好一阵。既有曾朴的《孽海花》,冒鹤亭的《太清遗事诗》,言之凿凿;也有孟森的《心史丛刊》,苏雪林的《丁香花疑案再辨》,矢口否定;更有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认为:“定庵出都,(因主禁鸦片)得罪穆彰阿,外传顾太清事,非实也。”别证其无。
  但我宁肯相信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所说到的,“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自珍“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据此论点,观堂先生对男女情爱的正经,古板,道学,迂腐,姑置勿论。但他认为龚诗所写,并非向壁虚构,这个学者的断言,是值得采信的。
  因此,他在1839年(道光十九年)的《己亥杂诗》第209首,怎能不使人疑窦丛生呢?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自注: “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而随后不久,那一阙《桂殿秋》,更是若隐若现,欲盖弥彰。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谧四无邻;
  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
  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扁几万重。
  龚自珍在礼部祀祭司行走,主客司主事,官微职闲,备受排挤,后来,能够到奕绘的宗人府,谋得一份俸禄,若无强有力的奥援,是很难获此美差的。谁能说不是顾太清为其杭州同乡,对丈夫施加影响的结果呢?这位有着满洲和蒙古血统的野性,又得到江南水土润养的女人,有其柔美温雅的一面,也有其奔放热烈的一面,她能毫无顾忌地说项,不怕风险地引荐,除了钟情,除了爱恋,找不到别的什么解释。于是,她对于这位有可能因公因私,从此出入府中的龚自珍,他的浪漫,他的情感,他的文学魅力,以及那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放荡色彩,不为所动,也是不可能的。
     从太清春的《落花集》、《渔歌》等诗词作品来看,她其实是既懂得情,更懂得爱的一个极风流,极妩媚的女人。然而,1838年(道光十八年),当贝勒奕绘的官衔被革职,世袭被褫夺,在抑郁中去世以后,作为嫠妇的顾太清,在家庭中便一落千丈,何况奕绘的正室,和继承人合谋起来,要将她和他置之死地,而仍沉迷在姑且认为是柏拉图式爱情中的诗人,竟浑然不觉,还在为她写“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表白自己的不渝之情。 忘了他曾经写过的《行路易》那首诗,忘了诗中所写的,那些在四个方向的山头上,张牙舞爪的猛虎了。也许,某个老虎在某个时期,不吃人,不等于它从此不再吃人,更不等于改变饮食习惯,开始吃斋茹素起来,这就是中国文人常常天真得令人感到可怜又可笑的地方。
  即使,龚自珍比离他家不远悯忠寺内的海棠花,还要纯净,顾太清比离贝勒府不远太平湖畔的丁香花,还要明洁,他们这种无瑕的感情,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非其族类的女人,她恋上了一个绝对被视作异端的叛逆男人,这种近乎十恶不赦的对传统,对体制的挑战,必然是要斩尽杀绝的。
  按这对情侣的智商,其实应该了解,封建社会的专制,如同猛虎吃人,之所以万世不坠,一方面是实施恐惧统治的结果,更是窒息思想,扼杀见解的结果。于是,吃人者恒吃人,被吃者恒被吃,这是虎的规则。而一旦某个被吃者,不想被吃,不愿被吃,要讨个说法,要变个主意,有了不同的政见,有了相异的观点,有了反对的想法,有了挑战的念头,等着吧!这部国家机器,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至最低的衙役皂隶,刀兵棍徒,保甲里正,巡丁逻卒,比猛虎还要猛,全力以赴,悉心从事,上下一致,除恶务尽。
  龚自珍的一生,其实只做了三件事,赌命运,赌爱情,赌文学。然而,上帝从来不会给人百分之百的,结果,文学上获得极大成功,命运上遭遇完全败北,爱情上更是交待出去他的生命。
  因此,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比他更为“各色”的文人。
  他的喜赌常输,虽输犹赌的恶习,很像沙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诗歌领域的开创意义,不亚于英国的拜伦、雪莱;他与贵妇人的风流韵事,他与风尘女子的狭邪冶游,法国的大仲马、巴尔扎克之辈,根本望尘莫及。至于他那些披肝沥胆,唤醒国士的警世之作,与雨果作品对于法国,与马雅可夫斯基对于俄国,在革命中所起到的作用堪相媲美。甚至他最后一盏鸩酒,暴毙而终,与普希金、莱蒙托夫决斗饮弹,不治身亡,虽同属别开生面之死,但他死得更为蹊跷。
  1839年至1841年(道光十九年至二十一年),是他创作的高产期,生命之烛燃点到最后,爆发出璀璨的光华,他以几乎日写一首七绝的进度,写成的这部《己亥杂诗》,达到他一生成就的最高峰。然而,他的人生赌博的命途,终于也到了终点。
  关于他在南归途中,于丹阳书院暴卒事,据清人孙静庵《栖霞阁野乘》所述,有两种不同说法:
  一、“其殁也,实以暴疾,外间颇有异词。初,定庵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侧福晋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颇有暧昧事。人谓定庵集中游仙诸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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