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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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珉看着小女孩留恋地、依依不舍地看母亲一眼,轻轻走出房间。
珉珉真正松一口气,不是她,不干她事。
“珉珉,珉珉,”有人推她,还用说吗,当然是梁永燊,“醒来,醒来。”
他拍打她的脸。
珉珉用手挡开他,这个人,老是在要紧关头来骚扰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耳边轰轰轰如坦克车,“珉珉,珉珉。”
那小女孩影象模糊了,珉珉觉得她渐渐远离祖屋,“珉珉!”她脸上吃
了一记结实的已掌,痛得流下泪来。
珉珉睁大双眼,看见梁永燊握着她双肩摇她,神色凝重。
她回来了,怔怔地看着梁永燊。
“你怎么一下子就昏睡了,吓坏我,叫都叫不应,你看你满头大汗,你
去哪里来?”
珉珉蠕动嘴唇。
“我知道,你又回到幼时故居去了,你为什么要不住自虐?”
珉珉虚弱地拥抱他。
“这次你又看见什么?”他让她喝水。“我看到母亲。”
“够了。你日间编的故事晚上放不下来,因而重演,来,洗把脸,尝尝
我的手艺。”
珉珉怔怔地说:“也许,事情真的与我无关。”
“我很高兴听到你那么说。”
六个月后,珉珉在生日同一天,与梁永燊举行简单的婚礼。
珉珉开始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度过她前所未有的温馨愉快的日子,
她似一切满足的小主妇,专心致志为家庭服务,偶尔见到报上有适合她的职
位,前去应聘,一看到写字楼那种挤迫紧张冷漠的气氛,立即打退堂鼓。
也许。。过些时候再说吧,她迟疑地想,可能将来会找到一门适合她
的专业。
这些日子以来,最美妙的事,便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全世界可能
已经忘记了她那么一个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记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点儿都不闷,看一卷书,出去买一两个菜,一下子到了下
班时分,她像小孩一样,坐在近门口的地方,一听得门外有一点点动静像锁
匙圈响,便立刻扬声:“燊记,是你吗?”飞扑过去开门。
梁永燊由衷地说:“我是个幸运的人。”
他再也没想到敏感忧郁到妖异程度的吴珉珉会变成一个纯纯的小妇
人。
他说:“当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尽失锋芒。”
“真的,”珉珉感慨地说,“我们女性每长一岁。便贬值一次,我又不懂
投资保值,创立事业。”
“孩子也是资产。”梁永燊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珉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燊准时下班,进得门来,他笑道:“猜我带了谁来?”
珉珉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来,像一只猫似,鬃毛微微扬起,
全神贯注凝视门外。
小梁身后转出一个女子,伸着双臂,“吴珉珉。”
珉珉一见她,心头一松,双目顿时红了,“莫意长。”
梁永燊笑道:“这次我可做对了。”
“意长,”珉珉拥抱着旧友,眼泪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没有一日不想念
你,你近况可好?还在结婚中吗?怎么胖了这许多?这次回来,是探亲抑或
公干?有没有机会住在我们这里?你那另一半呢?”
意长大吃一惊,推开她,“你真是吴珉珉?天啊,原来幸福婚姻生活真
的摧毁一个人,你瞧你脱胎换骨了,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三分钟内说的话比
往日整月还多,你完了。”
梁永燊在一旁摇头,“真有得说的。”索性到书房去避开她们。
“意长,现在我们是亲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们是妯娌。”
珉珉颓然,“还没到中年已经有往事如烟的感觉。”
意长静下来,沉思一会儿,“我们少年时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
了。”
珉珉不语,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说:“意长,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长说,“你问不出口。”
珉珉说:“你还记得惠长吧,惠长怎样了?”
“还过得去。住大都会,学美术,出院后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不过不
要紧,艺术家统统神经质。”
“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我时常做噩梦,看到身上长长的伤口裂开来,有时候一颗心出
来,我急忙用手接着,看着它还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长苦笑。
事情可以说出来,可见已经不能刺激她了。
“意长,这件事里,我也有错。”
“珉珉,你怎会这样想,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你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旁观
者,我与惠长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抢来抢
去,没有宁日,邱进益开头夹在我们当中贪玩,最后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珉珉抬起头。
“一点儿都不错。”
“我总觉我是罪魁。”
意长笑,“每一个美丽的少女都拥有若干杀伤力,为着虚荣心,也泰半
不介意略为内疚地揽事上身。但相信我,吴珉珉,你、我,甚至是惠长,不
过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罢了。你看,我们一样结婚,一样发胖,一样会憔淬,”
珉珉吃惊,退后一步,用手掩着嘴。
意长惆怅地说下去:“我们的法力随青春逝去,之后就是一个普通人
了,谁还在乎我们会否受伤,有无喜乐,现在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做错事要承受后果,我们已经成年,被贬落凡间在红尘中打滚。”
听意长说完这番话,珉珉遍体生出凉意,她打了一个冷颤,呆呆看着
意长。
“以前你惯于坐在窗前沉思,珉珉,现在呢,还保留着这习惯吗?”
珉珉过半晌才答:“家务那么忙——”
意长点点头。
梁永燊捧出茶点来,“润润喉咙再说。”挤挤眼。
意长笑说:“真没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来,”叹口气,“现在轮到他们占
尽优势了。”
意长是真的长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圆滑、合情合理,珉珉回忆她
俩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个梦,”意长想起来,“你还做那个梦吗?”
“很久没做任何梦了。”
“你应该学习写作,”意长打趣她,“把梦境告诉读者,还可以赚取名气
与酬劳。”
意长的皮肤比从前深了一个颜色,头发则较旧日焦黄,身材变得最厉
害,松身衣服都显得圆滚滚。
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珉珉。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
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珉珉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
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珉珉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珉珉,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
自扰。”
珉珉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过半晌珉珉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
一丝涟漪都没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
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燊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饮料、零食,膝盖上搭着薄毯子,上
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摸一摸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燊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珉珉摆摆手,看着意长上车离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着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
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珉
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燊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
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燊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
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珉珉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
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燊推醒她,“珉珉,珉珉,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
得着。”
珉珉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
缘故吧。”
梁永燊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
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燊
主持大局。
谷家华本来放不下包袱,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欢喜。
她同吴豫生说:“你竟要升级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吴豫生趁机说:“也许我们应当聚一聚。”
这一次聚会一直拖到八个多月之后,珉珉抱着婴儿坐膝上,父亲与继
母才来探望她。
她父亲的儿子已经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见幼婴便说:“我是你舅
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辈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一下子
缓和。
在梁永燊鼎力帮忙下,珉珉把场面处理得很好,新生儿成为她的挡箭
牌,继母问她“很吃了一点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还可以”。话题便自
然地伸延开去,像世间任何一个太太同另外一个太太的谈话,以和煦的闲话
家常的形式进行。
吃罢点心告辞的时候,那小舅舅不敢放开婴儿,一直说:“他会笑,他
同真人一样。”
吴豫生坐上车才说:“终于把这个女儿带大了。”
他没有想仔细,人说到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仔细已是惯例,珉珉其实
在学校宿舍长大,非在父家,最后一笔教育费且由姨丈支付。
谷家华附和说:“是,教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以后其实可以多些来往。”
谷家华点头说:“是,她现在很正常很亲切,我一直认为陈晓非对她有
不良影响,可见没有说错。”
梁永燊做完这个大型节目松一口气,倒在沙发里,他看着妻子,妻子
正全神贯注凝视婴儿,她的脸庞有点儿浮肿,动作略见缓慢,一心一意,再
也没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燊问:“你可想过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婴儿上一顿与下一顿之间苟且偷生就已经感觉很好。”
梁永燊笑,过一会儿说:“下月起我升副总经理了。”
珉珉夸奖他,“多能干,我们以你为荣。”
“谢谢你们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许是囡为我超级能干的缘故。”
珉珉侧侧头,皱皱眉,*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刚想追究,
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她即时放弃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儿身上。
当这个小小人儿会得走路的时候,吴珉珉又怀了第二个。
这个消息令梁永燊高兴得跳起来,“你看我多幸福,别人的太大在外头
忙着与男人别苗头,我的太太在家为我养宝宝。”
这个消息连陈晓非都惊动了,她在一个阴暗早上上来探访珉珉,进屋
以后,太阳忽然出来,客厅充满金光。
珉珉笑着出来欢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鬓边有丝丝银发,叫珉珉失神刹那。
陈晓非打量她身段,诧异问:“第二个呢?”
“养下来了,在房里正睡呢。”
陈晓非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这么便当?她不置信地冲进婴儿房,
只见两个孩子睡一堆,小动物似,一个只稍微大一点,穿工人裤,胖胖小脸
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渍子没擦干净,小的裹在软布里,头脸都看不清楚。
陈晓非一颗心似遇热的白脱油,全部融化,她轻轻责问:“你不够人手
为什么不出声,我认识现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间着生,连二接三,对你身体
也不好。”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颓然,“对不起,这是我的缺点,我总忘形忘记,你是吴豫生的
女儿,而这两个,是吴珉珉的孩子。”
陈晓非只坐了一刻。
珉珉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说:“假使我有女儿,暑假必让她到
姨婆家住。”
陈晓非怔住半晌,珉珉以为她不满意,谁知她却说:“男孩也不妨,我
一样欢迎。”
那夜梁永燊回来,珉珉问:“这么晚?”
“累死我。”他边解领带边倒在沙发上。
“阿姨来过。”
“阿姨?”梁永燊似极之陌生。
“陈晓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丰年间旧事,那灰尘飞扬小巷子在夕阳
里忽然走出一个故人来,叫他难以辨认。
珉珉为他的态度吃惊,她对一切回忆都整理得井井有条,逐件逐项依
次序安放在一格一格小小抽屉里,随时可以抽查。
小梁连阿姨都不复记忆了,那一向喜爱他的阿姨。
他疲倦到极点,倒在床上,即时入梦。
珉珉不知道他近日做些什么梦,她想挤到他同一梦中,既怕位置不够,
又怕他的梦与他职业一般枯燥刻板。
这个梁永燊,同从前那略带忧郁的少年人可说判若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