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2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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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瑞生直听得头大如斗,苦笑道:“敲钟比杀人还难,我这回算是知道了!”撞钟僧道:“其实你只敲了这几天,老衲已听出里面大有雄烈之声。你本就是入世翻筋斗的人,说这些也都没用,倒是老衲糊涂了。”
正说间,忽见几个和尚又走回来,个个神情古怪。那矮个僧大声道:“戒律院众位长老说了:你扪钟乱法,不是释子根苗,不配在客室居住!快跟我们走,给你另找个去处!”连拉带拽,押着他向西走来,忽见前面有座殿宇,远望规模不大,甚为敝旧。
几人来到殿外,只见丹墀破败,梁柱腐烂,几只小雀离巢惊飞。那矮个僧道:“你既来挂单,这神殿才是修心之所。人家真修行的人,来后已在厨中作务十年,闲了就闭目打坐,那才是要得果位的。你多学着点,把在外的野性儿都收了吧!”一言未了,另几人都笑了起来。尚瑞生正听得莫名其妙,一僧已开了殿门,将他用力一推,随即把门关了。
尚瑞生眼内一片黑暗,原来此殿虽破,光线却不易射入。过了半晌,他才适应过来,凝神看时,不由大吃一惊。只见殿内三面都是神像,正座上不供佛菩萨,却尽是泥塑的受难众生,千手万足伸天抓地,各露惨号挣扎之状,形象逼真恐怖,一望惊魂。
东面神座上,却立着阿修罗王,奋臂狞容,周身戾气飞腾,似要搅乱佛国尘世。西面正对着阿修罗王的,乃是帝释神的高大泥龛,同样狰狞可怖,姿态怪异。二者横眉冷对,身后各站了无数略小的夜叉、龙精、神婆、鬼畜,皆是张牙舞爪。殿内恍如战场一般,血腥气似已扑面而来,激斗声亦隐约可闻。尚瑞生虽不知众神为谁、所斗何因,但孤身立此黑暗恐怖之所,也不由惊魂出窍,许久不能复常。
实则此神殿所供,本佛家八部天龙之群,也即传说中八种神道精怪。其中以帝释神与阿修罗王居首,两者终日厮杀不休,状极惨烈,后世遂以修罗战场,喻血腥杀戮之地。此八种神道精怪,原在佛家地位甚低,故少林虽立其殿,却僻在一隅,少有人来。
尚瑞生惊魂略定,不禁暗暗恼火:“即便我是匪类,你们借着敲钟的由头,每日打一顿也就罢了,却如何将我弄到这鬼地方来?”气恼之下,对此殿更生厌憎,怒目望去,忽发现帝释像的身后,还坐了一尊怪神。此神头生一角,貌陋而安详,裸背跣足,肌肉粗壮,手拿一件不知名的乐器,正在用心吹奏,与殿内气氛显得极不和谐。
尚瑞生细看之下,猝见此像左腿已断,不由一呆:“莫非那落座的神像,便是这一尊?可它前面有神像挡着,又怎会掉下来?这毛神究竟是谁呢?”他却忘了那小沙弥曾经说过,此像即是紧那罗王。
转念又想:“世间真有这等怪事?难道我一入寺,这丑神便掉了下来?此事绝不可能!一定是众僧做的把戏,千方百计,不过诬我非良!”想到佛门弟子貌善心凶,其伪可憎,不觉大生鄙意。
忽听殿外脚步声响,一人踏雪而来,低叫道:“师兄,你在里面么?”尚瑞生心头一暖,却不回答。那人又唤了一声,推门走了进来,正是法胜。尚瑞生垂头而坐,也不看他。法胜手里拿了几个馒头,递过来道:“师兄,你别怪我几日没来看你,监寺大师看得太紧,戒律院的长老更不让我动弹。我知你挨了几顿打,其实没事的。信德师叔说你筋骨已不同了,板子伤不到哪儿去,就是不能运劲相抗,否则会毁了筋脉。千万记住了!”尚瑞生杖伤愈发疼起来,不由哼了一声。法胜似不敢逗留,说道:“师兄好歹忍过一月。我倒盼这一月过得慢些,你不走才好呢!”说罢握了握他手,慌慌地出殿去了。
待吃下几个馒头,又昏睡了一觉,殿内已越来越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殿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人脚底无声,走了进来。尚瑞生借外面微光射入,斜眼瞥去,只见来人赤足裸背,下面只穿了一条薄裤,周身骨瘦如柴,肌肉尽已萎缩,一张脸皱纹如刻,苍老非常,年纪大得无法猜测。
此人手里拿了根烧火棍,进来后便放在门旁,随即关上殿门,走到西侧神像前坐下,合眸定息,就此一动不动。尚瑞生细观其貌,觉得微微有些怪异,但究竟怪在何处,一时却看不明白。
孰料那老僧坐了片刻,忽然抖了起来,烦躁而起,自裤兜内掏出火刀,点燃了火绒,颤抖着举过头顶,向神座上照去。目光却落在端坐奏乐的紧那罗王身上,一只手摸着断腿处的裂缝,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这一叹似是伤感,又似迷惑,瘦弱的身躯不住地发抖,也不知是冷是怕。直待火绒熄灭,犹呆呆地立在神像前,转而失魂落魄,萎顿在地。细细看来,忽觉他脸上皱纹愈深,好像又苍老了许多。
那老僧坐了多时,才感觉殿内有人。睁目搜寻,目光一亮即收,又合上眼帘。突然间身子一震,忽听西面神座上一声轻响。那老僧如闻惊雷,猛跳起点了火绒,又向泥塑看去。这一回看罢,惶惑中却带了极大的恐惧,骤然向尚瑞生瞅来。一瞬间,目光竟在人、像之间移转了数次,仓皇失措。蓦地里缩下身去,坐回原位,合掌于胸,再不动了。
尚瑞生看他嘴唇颤抖,不由心生鄙夷,索性见怪不怪,倒在地上假睡起来。那老僧似已入定,竟无呼吸之声。
过了一会儿,尚瑞生鼾声微起。那老僧听了一刻,忽起身蹑足走近,向他细细端详,继而又去神像前,点火向上观看。来来回回,往返了十几趟,最后又坐回原位,脸上已不是迷惑惶恐,而是极烦躁不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尚瑞生腰上忽被踢了一下,只听有人大声道:“快起来!今天得见点真章了!”尚瑞生一惊而醒,只见六七个僧人围在身周,每人拿了条戒杖,目光都甚异样。
众僧将他拽起,一伙人推搡着,又向钟楼走来。
到了钟楼下,几人都面带微笑,示意他上去敲钟。那撞钟僧走下楼时,与他擦身而过,轻轻叹了口气。尚瑞生上得楼来,动手便去撞钟,直撞了二十几下,那矮个僧大步蹿上,不由分说,又把他拽下来。
四人拽足扯臂,把他按在地上,几条戒杖狠狠抽下来。尚瑞生咬牙忍痛,只觉今日下手格外的重,里面竟附了内劲,委实难当。转眼间皮开肉绽,血星子溅了一地。那撞钟僧见不对头,慌忙劝阻道:“都快停手吧,这样打人就废了!可怜他是个人物,缓一缓吧。”矮个僧道:“您老休迷了法目,这贼实怜悯不得!只要留下一口气,他什么不敢做!”那撞钟僧辈份虽高,在寺里却无地位,搓着手不能再劝。
尚瑞生怒火上冲,咬牙冷笑道:“这话倒有见识!各位都别停手,早把恩情打散,我才有主张!”那矮个僧怒道:“你这贼还想翻身不成?实话对你说,今儿就是要结果了你!你以为信德师叔真给你正了筋骨,打不死么?那是做梦!他老人家早毁了你一身经脉,更抽空了你的五脏六腑,之所以拿话哄着你,那是怕你偷偷离寺,坏了我少林的声誉!这可都是法胜出的主意,经方丈默许了的。怎么样,这回死得够明白吧?”另几人一面打来,一面狂笑道:“任你如何耍诈,到此也一筹莫展!你可挺住了,真功夫来了!”话音未落,几条戒杖似附了千斤之力,照背心打下来。
尚瑞生听了这一番话,头上直欲炸裂,猛然间后心如受重锤,热血尚未喷出,已没了知觉……
这一次再醒来时,却见自家被丢在那神殿门口,只差几步便可入殿,送他的人竟丧尽天良,不肯再多走几步。身上所以麻木不痛,原来是冻僵了,若醒得再迟些,必然性命难保。
他急喘了一会,硬撑着爬进殿内,躺了足有半个时辰,冻僵的身躯才渐渐缓过来,初时似有小刀子在肉上浅割,慢慢地如被万虫咬噬,虽是铮铮铁汉,也忍不住低声呻吟。
这一痛也有好处,脑子逐渐清醒了,蓦然忆起几个僧人说过的话,一时怒火焚心,陡生异念:“尚某平生最重恩怨,只因感其盛德,才甘受羞辱打骂。如今既识其伪,管你合寺僧众手段多高,也要杀得遍地血流!”越想越恨,不由强撑而起。
此时夜已深了,他既欲反报,遂试着走了几步。第一步险些摔倒,第二步虽然摇晃,却勉强站住了,心底暗笑:“天可怜见,终未将我致死致残。皇天后土为鉴:尚瑞生死在今日,不为无行,乞赐片刻之勇,遂我心愿!”望空拜了几拜,又取出那把藏刀来,摇晃着出殿。
来到殿外,只见繁星灿耀,玉宇深沉。尚瑞生一时呆住,止住脚步,心中思绪万千,又回头走回殿中,但惊怒之情无法宣泄,忍不住纵声大叫。这一声本极沉闷,不料西侧群像竟掉下许多灰尘。尚瑞生一见,陡生迁怒之心,握刀扑过去,便要把众像捣碎。奈何腿脚失灵,上不去神台,怒极生狂,抡刀劈向台面。猛听嗒地一响,一物自台上落下。低头看时,原来是那老僧遗下的火刀、火绒,竟忘了收起。
他一见此物,顿生心魔,切齿思量道:“我已难识二僧真伪,明晨更难逃一死,既然雪耻无望,索性烧了这妖殿,叫众僧羞急一场,泄我心头之恨!”拾起点火之物,转望四处,便要放火。
外廊下堆着大垛的木料,竟有一丈多高,统是红松、香板,最易燃着。尚瑞生劈下几块红松,点着了抛向木垛,连扔了十几块,垛上冒出黑烟,有小火苗蹿动。他又在垛下点了几把火,眼见势头旺起来,再不能熄灭,遂翻院墙出去。回头看时,只见那火已着了起来,他心头一阵喜悦,随之又觉慌乱,把力气都使出来,绕寺向南奔逃。
也不知跑出多远,山高坡陡,早失了方向。回头看时,寺院在哪儿也模糊了,只觉大片红光不散,仿佛就在眼前。正骇异时,猝见来路上一条黑影蹿动,直向立身处奔来。尚瑞生魂亡胆落,拔腿便逃。他近日连受重创,本不应有此长力,却不想奔行愈久,筋骨反愈觉壮健。渐渐地两耳生风,伤痛也消失了,气血旺盛得惊人,如脱胎换骨一般,停也停不下来。后面那人则越离越远,难步后尘。尚瑞生只道天高听卑,又赐下神奇之力,不停气地跑了一程,慢慢地两腿已觉沉重。回身看时,那黑影早不见了,眼望山口在即,又提气奔过来。
此时天还未亮,他脚下如踩了棉花,每一步都没着落,再要飞奔已是不能。堪堪到在山口前,猛地喷出一口黑血,随觉全身都飘了起来,舒服得恍若登仙,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已一头栽在雪中。
这一回幸而神志未失,只是再走不动了,全身又痛将起来。他心知停留不得,略躺了一会儿,正试着要爬起,蓦见那黑影又闪现出来,跌跌撞撞,向他逼近。尚瑞生惊诧非常,原来来者却是那神殿里的老僧!
那老僧边喘边望着他,神情大是古怪,似乎有些愤怒,又似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却是惊乱茫然。尚瑞生料想这和尚必有手段,只要他上前来拿,自己拼着一死,也要结果了他。孰料那老僧并不靠近,瞪大眼睛看着他,表情十分复杂。
尚瑞生只觉力气又恢复了少许,说道:“大师想捉我回去,我虽已无力抗拒,但你少林如此行事,就不怕传扬出去,招人切齿唾骂!”语中故意示弱,只盼对方托大,便可做雷霆之击。那老僧听了,木偶般毫无反应,过了许久,嘴唇一张一合,似要说话。
尚瑞生大感意外,此时才看清他的容貌。只见他脸色灰黑,仿佛罩了一层死气,尖鼻高颧,额头宽阔得不成比例;头顶尖削如锋,两耳似猕猴般竖起。他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等异相,声音微抖道:“在下烧那神殿,决非冲大师而来。大师如不宽恕,便将我捉回寺去,莫要迟疑。”
那老僧听后,仍似木雕一般,没半点反应。怔怔地想了许久,忽憋足气力,开口道:“那……那神像……怎……怎会……掉……下来?”只说了这一句,已憋得面红耳赤,似是长年未开口说话,连字句都快忘了。尚瑞生只想逃离,说道:“大师捉我无怨,只求能背我回去,实走不动了。”
那老僧似未听到,又憋足了劲道:“以前……我看……它,没……觉得……有何……异样,自……自从……掉下……来,我不……不敢……看了,可……可……还是想看,却……看……看不明白了。第一天……我……我的魂魄……就没了,第二天……它好像飞进了……我的肉身,我的肉身又……又好像……不见了!”尚瑞生未料他会说出这番话,回想他那夜所为,分明是个魔障,一颗心稍稳下来,说道:“那你追我做什么?”
那老僧道:“后来……我又……看到你,再……再不敢呆在那里了。你烧了……神殿,我……我已无处可去,又寻不见……自……自己,大概快……快要圆寂了!我……我只想……跟着你。”尚瑞生已知他神志昏乱,并无恶意,长舒一口气道:“你快回去吧!我尚且无路可逃,你跟着我做什么?”那老僧道:“我心里有个念头:只要跟着你……便有生机,别人怎不敢烧那神殿?你莫怕,我搀着……你走。”话语渐渐流利起来。
尚瑞生道:“既然跟着我便有生机,须听我吩咐才是。你过来搀我一把,速离此地。”那老僧忙走过来,伸出枯柴一般的手臂,用力将他搀起。那老僧又道:“出了山我不识路,也……也不知十年前是怎么来的?你指点着吧。”扶了尚瑞生,向山口走来。
二人出了山口,那老僧目茫心迷,忽露胆怯之状,竟似小儿初离家门,难辨西东。尚瑞生觉察他气力甚微,身子虚弱不堪,不免暗生沮丧,但恐众僧追及,只得相互搀扶,奔东南方向走来。
行了一程,天光已亮。又走出七八里路,忽见前面有个小镇。尚瑞生心头一喜:“只要到了人多处,和尚们便难搜寻!”正思入镇后换下僧衣,那老僧突然大抖起来,一下子坐倒在地。尚瑞生险些被他带倒,无意间回头望去,只见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