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晴 作者:李亮(今古传奇2012022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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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眼中掠过一抹狠绝,道:“我们既已逃脱,就没有了回头之路。真有人追来,怕又有什么用?哼哼,只不过到时候一刀一剑地拼起来,说不定是他们有来无回,也就是了。”
他越这样说,女人越是不安,道:“天大地大,他们上哪找我们来?再说现在这乱世,我还真不信谁会有那个闲心,咬着我们不放。”
她这话说的,其实也正是这男人心中暗暗企盼着的。听她又说了一回,自己也就不由更信了一分。
刚好这时张老实已煮好了两碗面条,厚厚地浇了肉卤,又将豆干,卤蛋码得高高地端了出来。那两人好几天没好好吃饭,更兼那面条着实香滑,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一人一碗埋头大吃。
男人吃得快些,又叫了一碗。好在这会儿灶房里的火和汤都是现成的,张老实再做第三碗倒也更快了。
忽然有一个人从面铺暗处里坐了起来,狞笑道:“你们是私奔出来的?”
那一男一女登时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见一条凶恶的汉子正从面铺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那个人身材不高,肩膀宽阔,宛如铁铸。一头又硬又乱的黑发,在头顶上胡乱绾了个牛鼻髻,满面油光,半腮针须,一双小眼里满布血丝。
他是运城城外刘家庄中有名的泼皮,名叫朱峰,因为为人蛮横,好吃懒做,大家就都把他的名字倒过来,叫他是“疯猪”。这人平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昨天夜里在运城赌输了钱,今天一早来到面铺,吃了一碗面,一个酱鸡腿,也不给钱,就在砖房靠墙的背光处,搭了两条凳子,睡起觉来。
张老实看他一脸晦气,更不敢惹,结果后来一忙起来,竟将他全然忘了。及至疯猪自己被雷声惊醒,却又懒懒地不想起来。他的身形被桌子遮挡,又在背光的所在,因此便连那一男一女竟也全未发觉他的存在。
他并未见识那二人方才避雨闯入的身法,一双耳朵只隐隐听说二人私奔潜逃,又带有金银细软,顿时就起了歹念。
“唰”的一声,他已自腰后拽出一把解腕尖刀:“你们这两个狗男女,私奔到这儿来啦,这小妞是谁家的小老婆,跟我去见官!”
那一男一女被他一吼,都吓得一哆嗦,女人正待起身,却被男人一把摁住了。
那男人眼珠转动,一瞬间便已将四下打量完毕,道:“这位好汉,怎么称呼?”
疯猪怪叫道:“少他妈跟老子套近乎,老子平生最容不得你们这些奸夫淫妇!他妈的搞破鞋、偷汉子,跟老子去见官,男的阉了,女的骑木驴!”
他言语粗俗,那女人被他骂得又羞又怒,可是心里却稍稍安定下来,已猜知这人其实并不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
张老实忽见这泼皮闹事,早慌了神,赶过来,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把手乱摇,叫道:“疯猪,疯猪你可别给我惹祸呀!”
疯猪把眼一横,骂道:“滚你妈的蛋!老子这是惹祸?老子抓奸抓双,那也是替天行道,扭到官府去,官老爷也不会说个‘不’字!”
他越是这般叫嚣,这一男一女就越知道他不过是个草包。
那男人低声道:“别在面铺里动手。”
那女人稍一犹豫,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次出逃,最怕的是暴露行迹,引来后边的大队追兵。因此一向不声不响,唯恐引入注目,留下破绽。
他们这一说话,那边疯猪又叫了起来:“嘀咕什么呢?又想耍什么花样!老子的眼里可不揉沙子!敢不老实,一人一刀,先给你们放放血!”
那男人拱手道:“好汉,放我们一条生路。”
疯猪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一俟入耳,面皮上就已经柔和了,道:“放你一条生路?也要看你会不会做人。老子昨夜在运城赌钱,着了几个王八蛋的算计,把老娘的棺材本都折进去了——你们要是懂事的,就借些钱来,给老子翻……不,让老子去孝敬老娘吧!”
那男人沉着脸,将自己的钱袋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疯猪将钱袋往桌上一倒,稀里哗啦,十几两散碎银子滚了满桌。
“他妈的。”疯猪一边把银子往怀里揣,一边骂,“你糊弄我?你刚才说的细软呢?”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张老实,又向那女人点了点头。
那女人便将那一直放在手边的黑布包裹推给疯猪。
疯猪单手解开包裹,掀开几件衣服之后,果然抖出几条金灿灿的链子.,一串圆润晶莹的珍珠,一块翠绿的玉牌,以及几只杂样的手镯。珠光宝气,一时映花了他的双眼。
“他妈的,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疯猪也不顾那钱袋了,一把抓起那些链子镯子,全都塞到怀里去,“看不出你这老小子,病病歪歪的模样,居然还勾引来这样白白嫩嫩的小骚娘?真是老天爷不长眼……老子先替你们收着!”
说话间,他又注意到桌子上另外那个蓝布的长条包裹。
“这又是什么?”疯猪伸手就去抓。
“啪”的一声,那男人却先他一步按住了包裹,道:“好汉……不要逼人太甚。”
“去你妈的!”疯猪财迷心窍,早已什么都听不进耳,一刀剁向那男人的手腕,“老子就是逼你了怎么样?不服咱们就去见官!”
那男人的手往回一缩,疯猪便已夺过包袱,就在桌上一抖,“咚”、“咚”两声,两件沉重的铁器就掉了出来。
那原来是一把刀、一柄剑。
疯猪愣了一下,笑道:“呵,居然还是个练武的——练得一肚子男盗女娼!”
他看着这两件利器也觉得心里发毛,可是利欲熏心,也就顾不得什么轻重了,用包袱皮把兵刃卷起来往腋下一夹,道:“算你们两个识相!老子这就带着这些呈堂证供上衙门。你们两个不要跑,老实跟来!”
——那两件上好的兵刃,加上那些珠宝,还怕没有上百两的价值?
——他今日虽然狗急跳墙,早有劫财之意,可是碰上了这么两只既温驯又有料的肥羊,却也不得不说,真是意外之喜了。
疯猪忙不迭地出门,临钻人雨幕前,脸上已绷不住笑意。
张老实眼见疯猪走得远了,这才上前道:“两位客人,受惊了。”
却见那男人面色如常,道:“没事。掌柜的,结账吧,另外,我们还要赶路,你这若有雨具,也匀给我们两个。”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仍还有几钱碎银,才要递过来,张老实已经拼命摇手,道:“你们被那疯猪抢了那么多东西,哪还有钱,留着自己用吧。我可不能要了!”
一面说,一面在厨房里去摘了两个斗笠来,道:“这都是老汉我自己编的,不值什么钱,你们就戴着吧。”
那对男女对视一眼,起身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他们戴好斗笠,辞别了张老实,顺着疯猪离去的方向走进雨中。因为不能让疯猪再与别人张扬,故此一等离了张老实的视线,便展开身法,直追了下去。
追出里许,前边模模糊糊,已有疯猪的背影,那女人却忽然停了下来,道:“我的簪子掉了!”
那男人一愣,道:“簪子?”
那女人道:“定是我刚才戴斗笠时掉在面铺了。大哥你先去追那泼皮,我回去找一下。”
事态紧急,她说得又快,那男人不及细想,点头道:“好!”
两人便一个向前,一个回头,暂且分手。
那根银簪子其实就攥在那女人的手里,尖端锋锐,与铁锥无异。
那男人心地善良,在自保的同时一直不愿伤及无辜。因此才会要求那女人“不要在面铺动手”,其实就是为了保住开面铺的张老实。
可是他们被劫,张老实看见他们所藏的珠宝,更看见了他们的兵刃,哪还忘得了?以后若有人查到这来,稍加盘问,岂不就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所以这个人,其实已经留不得了。
那女人在面铺外深吸了一口气,雨沫沾在她的舌尖上,湿漉漉的,竟有一点甜意。
她本身也并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可是为了她和那男人的将来,她却不能不小心点了。
她迈步走进了张记面铺。
却见张老实正穿了领破蓑衣,戴了顶旧斗笠,慌慌张张地往外走,一见她回来,高兴得叫了起来,道:“客官哪,我还害怕追不着你们呢!”
那女人一愣,单手垂下,簪子已在袖中一转,准备刺出。
却见张老实已在蓑衣下拿出一个灰布小包,在手里打开来,里边用油纸包裹的是一只卤鸡,两方酱牛肉,几块腌豆干。
张老实道:“你们前脚走,我后脚就越想越不对劲。你们钱都没了,以后吃喝都成问题呀!我这里别的没有,卤味还有一些存货,你们路上带着,饿了只要买两个馒头,也撑得过去了。”
那女人不料他这般好心,意外道:“你……你这又是何必……”
张老实叹道:“唉,你们是在我的店里被劫的,我这老头子的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他将那包袱又重新包好了塞过来。那女人稀里糊涂地单手接了,有点不知所措。
“对了,你回来干吗来了?忘了什么东西么?”
女人稍一犹豫,道:“我……我掉了一根簪子。”
“哎哟!”张老实笑道,“那可丢不了,这店里也没别人来。”
他低下头,就在刚才那女人坐过、经过之处,转着圈地来回找。那女人站在原地,看着他那花白的头顶在自己眼前转来转去,心里一软,忽地把手一翻,亮出簪子,道:“在这里……掌柜的,我找着了!”
张老实抬起头来,得意道:“你看,我说吧!”
那女人将簪子别回头上,向老头微微施礼,道:“掌柜的,你好人有好报。”
杀
九月初一,大同怀仁村。
酉时,有雨。
雨下得很大,瓢泼一般,火把只能在伞底下才打得住。火光照耀,地上的积水一片明亮,村民被赶至打谷场,一路走得泥浆四溅。雨水寒冷,有小孩哭,但哭声马上模糊了。大人低低地哄着:“乖,别哭,可不能哭呀……”
打谷场上一片平旷。怀仁村全村二百二十一口哆哆嗦嗦地站在雨中。扯天扯地的雨线映着微微的火光落在他们脸上,把每个人的恐惧和绝望都放大了。
在他们周围,匈奴的士兵杀气腾腾地瞪着眼睛,任雨水流过他们的额头、眼睛、下颌,像草原上即将扑食的苍狼一般,无声无息。
——以往他们来时,大同城总能将他们挡着。即使偶有失手,龙将军的战报也总会提前传到,好让村民及时撤离。可是这一回,这些蛮人几乎是凭空出现,将村民结结实实地堵在家里,让人哭都哭不出来了。
村长韦老大在不停地鞠着躬:“大王、大王,我们就是老百姓,我们啥都不知道……就是种地的。您要什么您拿去,您饶我们一条活命……”
雨水浇得他睁不开眼睛,山羊胡湿成了一股,直撅撅地垂在下巴上。在他的对面,匈奴的先锋官赤末花红袍金甲,阴沉沉地坐在手下打起的羊皮伞盖下。他身材魁伟,有一张蟹青色的脸和一双食尸鹰一般的眼睛。
“我要粮草。”赤末花道。
“粮草有!粮草有!”韦老大忙不迭地点头,转身招呼村中十几个青壮劳力去挨家挨户地搜罗粮食,装上匈奴的粮车。
怀仁村占了戍边垦荒的好处,每年的赋税极低。今年交了官粮以后,各家各户都留了上千斤自用的稻米。这些青壮一户一户地搬,累得气喘如牛,也不敢稍停。
“我要金银。”赤末花道。
“金银有!金银有!”韦老大亲自带着几个老人,把在场村民的首饰、钱袋都搜罗来。
“我娘留给我……”有个半大小子护着脖子上的银锁直嚷嚷,让韦老大一脚踹了个趔趄,才闭上嘴。
——也就在这时,韦老大才忽然发现,人群中竟然还有一个陌生人。
那是一个肮脏而狼狈的老人,穿着一件肥大破烂的黑色大氅,赤裸的脚和瘦得青筋暴露的手臂从撕裂的大氅边缘探出来。他的头发很长、很乱,被雨水淋湿,一绺一绺地垂在肩上,他的眉骨很高,颧骨也很高,两只眼睛白蒙蒙的,没有一点光泽,竟像是两堆燃尽的灰烬。
韦老大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那老人看着他——多么奇怪,那样的眼睛,居然还能看见人——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乞求他不要声张。
韦老大这时才看出来,原来这人是个怪模怪样的头陀,脖子上还挂着念珠。
——想来是云游到此借宿,反而被匈奴困住的游方僧人吧。
韦老大叹了口气,小声道:“佛祖保佑,让我们平安吧。”
韦老大收了鼓鼓囊囊的两大袋细软,放在赤末花的脚下。
“我也要骡马。”赤末花道。
“骡马有!骡马有!”韦老大涕泪横流,交代几个老实人,去把各家各户的牲口都牵了来。马嘶牛哼,驴子叫唤,反倒让打谷场有了点活力。
韦老大抽噎着,下巴上松弛的皮肤剧烈地抖动着。没有粮食,可以忍一冬;没有金银,可以慢慢再攒;可是没有了牲口,以后的庄稼怎么种?
怀仁村十年八年,是翻不了身了。
“我还要女人。”赤末花最后说道,“年轻的、漂亮的……干净的,女人。”
“女人……”韦老大反应了许久,才终于明白了赤末花的要求。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大王,饶了我们吧!闺女们还要活呢!”
“锵”的一声,赤末花蓦然拔刀,一刀就削掉了韦老大的头巾。
“我要女人。”赤末花森然道,“年轻的、漂亮的、干净的,女人。”他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他现在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十个。”
韦老大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他被割断的头发凌乱地糊在脸上。他以头抢地,撞得满脸泥水。
但赤末花只是端正地坐着,把手中细长的钢刀平举。
雨珠打在刀身上,发出“当当当当”密集的脆响。
韦老大猛地站起身来,到人群中去找女人。
杜夫子的两个女儿大玉和小玉、孙老头的孙女翠英、胡大牛刚过门的媳妇卢氏、崔寡妇、老薛家的宝儿、老钱家的英英、老魏家的小香、老杜家的玲玲……
最后,韦老大红着眼睛,抓出了自己的孙女小意。
女人们居然并不怎么出声,只是哑哑地哭着,脸上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被韦老大一个一个拖着手拽出人群后,就都瘫倒在地上了。
匈奴这边出来了人,兀鹰抓食一般将她们一一架走。
韦老大佝偻着站在雨里,打摆子一样哆嗦着,从身子到心窝,全凉了。他看着赤末花,看着赤末花的嘴,生怕那两片薄得像刀削似的嘴唇一张一合,又提出一个什么可怕的要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