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天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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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赵律师出现在任飞扬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律师轻轻从任飞扬怀中抽走了日记。
宇航员惊惧地抬起头。
“归还的时间到了。”律师的声音柔和得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他向门口努努嘴,“局里的人一直在等着。”
任飞扬望着那覆膜本,他再也见不到它了,带走它就像带走他剩余的生命。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美好与酸楚夹杂的回忆。
他只恨自己没有和天隼号共赴劫难。
律师走到门口,一只看不见的手接过日记。日记在宇航员的视野里永远消失了,他控制不了哀伤,扭过头去。律师面对他的背影——瘦得几乎可以数清每块脊椎骨的背影,缓慢地说:“那飞船的事故不应由你一个人负责,我确信。”
任飞扬没有答话。
事故不应由你一个人负责。死了两个人,但那是个意外。如果你善于辩解,你甚至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虽然天隼号已灰飞烟灭。
C
“天隼号的爆炸是近五十年来最严重的航天事故,而你却幸存下来。”调查者已积累了足够多的资料,看上去他十分疲倦,眼圈发青,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严厉的态度。他的女助手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短短的头发拢于耳后,在灯光下的侧影有些像流云。
“是的,我是幸存者……”他说。这时,同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惊惧而尖利。任飞扬甩了甩头,没有用,那些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一声比一声响。“天隼号上装了土卫六提坦的海洋样品:冰块和深层洋水,还有大气标本。我们用特制的合金陶瓷防护装置盛放着那些样品。”
那场景又出现了,恶心,头晕、呕吐,伴随着奇异的幻觉。
“谁出主意把样品器放在探测火箭里?”
“流云。”
“作为船长,你反对她的提议,坚持不经基地允许就不行,是这样吗?”
“是的。我从那时开始犯错误。我认为高林的过敏反应很正常,而且探测火箭只剩下一枚,用掉了会影响对小行星467号的考察。”
“飞船上的其他人怎么想?”
“我让他们相信我是正确的,我们的防护措施几乎完美无缺。可是……”
电话铃声响了,助手接话后脸上掠过一丝怜悯:“秦明又被送进了急救室,处长,医院说不敢保证能救活他。”
第三个人。他曾经的希望。在漫长的归途中他一直祈祷秦明活下来,活下来,因为秦明是优秀的机械师,因为他失去了飞船和太多同伴,因为秦明身体里有流云的血液。而现在,不,没有现在了……
黑色,到处是空旷无限的黑色。任飞扬四下环顾,他回到太空中了。地球只是一颗晶亮的石头,在他目力所及的尽头孤独寂寞地飘浮着。他周围空无一物,只有步行缆绳在他腰间闪亮。他吊在虚空之中,什么也抓不到,生命就指望那绳子是否结实了。
闪光,沿着那绳子跳跃,绳索爆裂,松散开……
任飞扬摔倒在地板上。
天隼号事故听证会上,调查者出示了一份证明:“这是基地的B—4371编号命令,同意天隼号使用探测火箭送走样品器的方案。此时天隼号上的船员已出现了程度不同的晕眩,头痛和思维游移,流云给众人进行了镇定治疗。以下是任飞扬接到命令后的行动和程序,他和秦明将样品器装入火箭,火箭按照基地要求向火卫二发射,留待进一步研究。流云和高林清洗飞船。流云为安全起见请求在进入火星基地前对飞船检疫,基地批准天隼号在费罗迪曼太空垃圾站停靠等待医疗救援飞船。任飞扬改变飞船航向,在调整船体姿态时外部传感器17号被卡死。秦明出舱修理,当他要修好传感器时腰上系的步行缆绳突然断裂,他掉在飞船左翼太阳能收集板下沟槽内并夹在了那里。任飞扬将飞船交给高林驾驶,自己和流动去抢救秦明。他们用了四小时才把秦明救回飞船。这是秦明的医疗记录,他受伤严重,并且大面积出血。流云为他输了血。”
“她是万能血型。她定会这么做!”联合委员会的一个委员感慨。调查者想解释一下:“随后发生的事情有些混乱,秦明、任飞扬和救生舱的电脑各有一套说词。而救生舱的电脑记录并不完全。秦明仍昏迷在医院里,任飞扬的精神又遭受了严重打击。”
“我们要你调查的结果。”委员会主席示意调查者说重点。
“高林这时候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惧中,他拒绝执行基地命令,并试图恢复原航线。遭到任飞扬反对后高林锁死了控制室的门,切断了与基地的通讯联络。任飞扬几次想打开控制室的门都没有成功。高林更改操指令,严重扰乱了主电脑工作。”
“高林这个胆小鬼!他还和流云一起参加过金星探险。” 一位女性委员愤然。
“你不能加入主观看法。”另一个提醒说。
“当然,你们是公正的。”调查者希望会议能快些结束,天隼号的立体图像飘浮在他面前,让他总想到天隼号爆炸的悲惨情形。他咳嗽一声,继续叙述,“这种情况下任飞扬决定使用武器。发动机的冷却系统工作物质阻塞,引起连锁反应,流云安顿好秦明后便到动力室清理发动机。高林被任飞扬击伤后开启了飞船紧急自毁系统。任飞扬只顾追高林,没有及时关闭自毁系统。精神处于崩溃状态的高林趁机拆除了保险器,使主电脑完全瘫痪。流云在动力室遭高林袭击,高林把同事当成了异星怪兽,根本无法理喻。任飞扬赶到和流云一起制服了高林。他们想恢复主电脑工作但没有成功,飞船已处于毁灭边缘。流云及时打开了救生程序。流云认为应把关在控制室里的高林也带走,她让任飞扬把秦明和贵重资料先送上救生舱,自己不顾一切回去寻找高林。但流云再也没有回来,救生舱在飞船出事前两分钟自动弹射出飞船,天隼号随即就爆炸了。”
调查者停顿片刻。他环视四周闭路视屏中的每一张脸,慢慢说道:“你们手里资料包括任飞扬、秦明的证词,搜寻飞船证明材料和专家关于天隼号事故的技术分析报告。天隼号事故过程大致就是这样,它的发生与自然、机械、人为因素都有关系。”他陈述完后,关闭投影器,天隼号消失了,他的心里感觉稍好点。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委员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资料,有几个甚至暂时离开了网络。
“我参加了流云从土星环返回的欢迎仪式,还给地发过奖,地是最接近土星的人。”有位委员终于开了口,“她很年轻。失去她是无法弥补的。我记得曾有人提议由她负责天隼号的这次任务,她坚决果断而又不失女性的细致温柔。 ”
“我们没有宇宙飞船的船长是女性。”另一位委员说道,“当然流云是最好的宇航员,我们定要给她最高的荣誉和最隆重的葬礼。”
“我以为让任飞扬接替舒鸿担任天隼号船长是个好主意呢,”那位女性委员说,“他一贯表现都很好。”
“任飞扬现在的情绪极不稳定,我请求延期对他的起诉。他曾是优秀的宇航员,请委员会考虑这一点,我们培养一名宇航员不容易。”赵律师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要考虑任飞扬以前的成绩。但我们必须依照《太空法》处理。”主席的声音坚定,不容反驳。
“对不起,”调查者插话,“依我看,就算再让任飞扬飞,他也飞不上天了。当我们告诉他秦明的事时,他就彻底垮了。”
2095年11月,任飞扬因失职罪被判以十年有期徒刑,他拒绝了赵律师上诉的提议。同年10月,宇航局为流云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和隆重的追悼仪式,刚刚从死神那里逃脱的秦明也参加了这一仪式。
D
2099年。
盛夏正午的山脊仿佛是块快被烤熟的土豆,零星的树荫遮盖了山坡裸露的黄祸土地。山谷间的河道被泥沙差不多填平了,河床上只有几股断续的混浊水流,在近40℃的阳光下蒸发着。
“您不应该到这儿来。”监管员抱怨身边的乘客,一边把车内的温度再调低一些。飞车在离地面平均2米的高度迅捷滑行,喷射出的气浪使他们来的路上尘土沙石四溅。“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乘客已经上了年龄,花白鬈发和玳瑁眼镜使她平添了几分威仪。她没有理会监管员,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她。山谷突然开阔,出现一片小小的翠绿平原,平原两侧的山坡筑起一道道石坝,坝上的树木错落有致,几座简易房屋分布在平原上。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总算把沙漠挡在了山的那边。 ”监管员不无骄傲,“他在8号地,您坐稳。”
飞车一个急转弯,乘客被突来的离心力压迫紧贴在椅子上。她有点头晕,心脏急剧跳动着,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她累了,简直疲惫不堪,要是能歇一歇该多好。这可不行,她提醒自己,竭力睁大双眼,在见到任飞扬以前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任飞扬,念着这个名字,流云清澈的眸子便闪现眼前:“如果我回不来了,请您把这东西交给任飞扬吧,他会处理的。”乘客鼻腔一酸,她心爱学生心爱女儿的要求,怎么能拒绝呢?不管任飞扬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多么地不容易,她也要完成流云最后的心愿。
更何况她的人生之路快要走到尽头了。
车子突然停住,乘客向前倾倒,监管员一把扶住她。“这就是8号地,”监管员放低车身说,“您等着,我去把他找来。”乘客动了动身体,监管员立刻制止了她,“对不起,我不能让您下车,外头太热了。”
“不有人还在外面干活吗?”乘客推开监管员,“他们不怕热吗?”
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乘客呼吸不畅,她小心地挪动脚步,极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砂土堆砌的田垄松散硌脚,她的鞋子几次陷进沙石中去。田垄两边被一畦畦白色的塑膜覆盖,很多地方嫩绿的小苗冲破护膜,俏生生挺立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十几个正在塑膜间忙碌,他们都低弯着身子,蓝色工作服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乘客想走近些看清他们在做什么,但是她迈不动腿,她只觉得关节仿佛都锈死了,僵痛得无法动弹。
“5731!——5731——”监管员喊了好几遍,才有一个人直起了腰,从地里走过来,戴了胶皮套的手上还拿着万用剪刀。
“有人来看你了,”监管员指指乘客,“特意从北京来的。”
“任飞扬!你还好吗?我是袁征呀!”乘客一下子认出了他。尽管他的面容已经苍老,黝黑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皱纹,下垂的嘴角使他整个脸有一种哀愁的表情,但乘客还是认出了他。
袁征?任飞扬站在田垄的下边,局促而不知所措。这是个遥远的名字,似乎和许多他宁愿遗忘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我是流云的中学老师袁征,记得吗?流云带你到我家来玩过。我的家就在国子监旁边,是个四合院。记得吗?”
流云,流云已经死去四年了。那年在北京集训地碰见她,她说要去看老师,她没有别的亲人。他陪她去,一路小心不敢提起舒鸿的名字。袁老师站在四合院的影壁旁笑,院子的葡萄架下摆了几口布满绿锈的金鱼缸。隔壁是红墙绿树包围的国子监,四百年前那里的朗朗读书声仿佛还在空中回荡。
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事,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件都变得格外清晰,只要那事件中有流云的存在,而流云是和天隼号、舒鸿连在一起的。刹那之间,心海荡起几丝涟漪,任飞扬清晰地感到思念的灼痛,感到那曾烧炙过他生命的懊丧和愧疚。
“我记不太清楚了。”他回答,面部表情毫无变化。
“袁老师特意来找你的。”监管员在一旁说,“袁老师的身体可不大好噢。”
“上年纪了,”袁征的白发在阳光下闪亮,她微微一笑说道,“总算见到你了,有样东西要交给你。是流云的嘱托,我还担心完成不了呢。”说着,她从背囊中取出一个小包,递给任飞扬。
任飞扬迟疑地接过来,望望监管员,监管员点点头。
包不大,淡绿色防护袋下装着一个规则的长方体。袁征示意任飞扬打开袋子看看。他拆开防护袋,里面是航天部门专用的小号邮递盒,盒上工工整整写着:烦交舒鸿亲收。
是他熟悉的流云的笔迹。任飞扬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握着盒子的手不住发抖。
“这是……”他没注意到说话声也在发抖。这意外犹如一颗陨石,以无比迅猛的速度敲击着他的神经结,令他不能思考,不能反应。
“流云想找到舒鸿,但她的工作太忙。你是他的好朋友,你一定能找到他。”袁征神色黯然,“这是流云最后的心愿了。”
任飞扬盯着盒子上的名字,那不是字,那分明是流云的脸,舒鸿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脸慢慢重合在一起。见到他又能怎么样呢?流云不是和他吵了一架又一架,不是流着眼泪说在事业和舒鸿间别无选择吗?他挫伤的岂止是你的自信,还有你的尊严,难道你还不肯放弃吗?
“你能做到吧?”袁征问,她想听见任飞扬坚定的回答。但是所有的声音突然从她耳边消失,接着,炙热的阳光在她视网膜上一闪,她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E
2101年春天。西北劳动教育监管中心。
“5731号,让我看看你的出狱证明。哟,十年的刑期你用五年就服完了,你挺不简单的嘛。都做了些什么?”监管中心这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打量着面前还穿着囚服的任飞扬,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我参加了绿化营。”
“是吗?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嘿!你改良的柳杉树种在莫乌格沙漠成活率达87%。莫乌格沙漠!那块最顽固的沙漠!”眼镜不由自主站起身,刚才的懈怠样子一扫而光。“以前你是宇航员?”电脑继续显示任飞扬的档案,眼镜惊叹,“噢!想不到您在地面上也这么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