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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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弹药、面包、烧酒从这里运到各营去。南北两翼德寇都推进到伏尔加河边,西面也是敌人。沙布洛夫在与马斯林尼可夫交谈时,常常戏谑地称自己和自己这一营为“岛上强国”,称东岸是“大地”。甚至到莫斯科去,也得首先渡到东岸,到“大地”上来,只是然后必须经过西北某个地方,再渡回西岸。一切都在东岸上,包括他此刻所怀念的安娜。如果她是轻伤,她一定就在这儿附近,在她的卫生营里。
“大概是轻伤。”他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因为逻辑上应该如此,而是因为她说过:“我很快就会回到您这里来……”,她把一切都说得像孩子似的肯定,自信,竟使他觉得事实上也应该这样,应当这样。他最近几天曾不断发现:自己一回到营部时,就不由地打量着掩蔽部
小船一抵达岸边,沙布洛夫就跳上岸去,打听从前那个距集团军总指挥部最近的渡口位于何处。原来这个渡口已经移到下游一公里半的地方,于是他又上了船,沿岸顺流而下。
小船停在临时木桥旁边:两个红军战士留在船上,沙布洛夫改乘那艘恰巧要回西岸的驳船。
驳船上堆满了食品箱子以及摊在木板上的大块牛肉、羊肉。虽然驳船上几乎空无人一,但从食品数量上可以看出东岸人力物力的规模,经过这条大河去供给集结在那里的整个军队是多么困难,麻烦和复杂。
半小时后,驳船慢慢靠近斯大林格勒的一个码头。渡口虽然迁移了,但出乎沙布洛夫意外,他听说集团军总指挥部仍在原地未动。
普罗琴科两三次到过总指挥部,他对沙布洛夫说的,总指挥部是位于烧毁的大粮栈对面专门挖成的坑道里。从渡口到那里去,需沿河岸走一公里半以上的路程。德寇用迫击炮漫无目标地向岸边射击,炮弹接连不断在前后爆炸。
沙布洛夫一直沿河岸往前走,但是他要寻找目标即粮栈的轮廊却仍然没有见到。与此同时,他现在听到的自动枪声非常近,毫无疑义,这里距阵地前线至多不到一公里。他开始想,莫不是人们向他撒了谎(这在战争中是常有的事),也许总指挥部今天转移了。可是当他走到距离阵地前线很近的地方时,他看见了前面陡岸上那个粮栈的轮廓,又过了一分钟,他碰见了站在地坑口上的卫兵。
“总指挥部在这里吗?”沙布洛夫问。
那人用手电把他的文件照了一照,答道:就在这里。
“怎样到参谋长那里去?”他小声问。
“到参谋长那里吗?”
后面有个口音他觉得很熟:
“是谁要到参谋长那里去?”
“我。”
“哪里来的?”
“普罗琴科派来的。”
“原来如此。有趣得很。”那个熟悉的声音说。“请进。”
当他俩走进钉有木板的坑道里,沙布洛夫回头一望,看见后面走来一位将军,这位将军正是他昨天夜里在普罗琴科那里见过的。
“总指挥同志。”沙布洛夫向他说,“可以进来吗?”
“可以。”将军说道,接着打开木板做的小门,自己先进去了。沙布洛夫懂得这是请他也跟着进去,于是他也进去了。门里是一个挖在地下的小房,里面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漆布沙发,一张大桌子。将军坐在桌旁。
“请你把方凳移到我跟前来。”
沙布洛夫不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把方凳移近了。将军伸起一只脚,搁到方凳上。
“旧伤复发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好,您报告吧。”
沙布洛夫按照军队礼仪报告后,把普罗琴科的书面报告交给将军。将军慢慢读完后,惊讶地望了望沙布洛夫。
“这就是说,你们那里很安静。”
“是的,很安静。”
“这也不错,显然,敌人已无力同时举行全线攻击。最近几天的损失不大吧?”
“详细情况我不知道。”沙布洛夫说。
“不,我不是问你全师的情形,全师的,这里都写着。我问的是你们营的情况,您好像是营长?”
“是的。”沙布洛夫说。
“您营里有多少伤亡?”
“近8天来,阵亡6人,负伤20人,加上开始的8天里,阵亡80人,伤202人……”
“哼,”将军说,“够多了。您这次来,在没找到我们之前,沿岸找了很久吗?”
“没有,我很快就找着了,只是我开始怀疑:三百步以外的地方就在射击,我想,总指挥部一定会转移地方。”
“啊,”将军说,“差一点转移地方,我指挥部的人本来已决定今夜转移,但是我晚上从师部里转回来后,阻止了他们。在目前这种困难环境和困难情况下,隐藏是可笑的,虽然表面上看很必要,但是也不能按常规办事转移指挥所,大尉,您要记着这一点。在这种紧要关头,最主要、最明智的办法是稳定军心,懂吗?在某种意义上说,当人们看到地点没有变化时,就会产生信心。只要我还能在原处指挥,我就不改变地点,我就要在这里指挥到底。您是一个青年军官,我对您说这些,是希望您把这些运用到您的营里去。我相信,您不会觉得你们那里的平静现象还能长久继续下去。”
“我没有这样想。”沙布洛夫说。
“你也不应该这样想。平静不会持久。萨瓦杰耶夫!”将军喊道。
副官走进门口。
“坐下,起草个命令。”
将军当着沙布洛夫的面,很快口述了一个简短命令,命令要点归结起来,是要求普罗琴科想方设法不让德寇从该师阵地上再抽调出更多的部队,特别要求他在该阵地南段,即德寇已突进到伏尔加河边的这段阵地上,发动几次局部攻击。
“还写一点。”将军说,“‘祝贺您获得将军军衔’。完了,拿过来,我签名。”
将军在让沙布洛夫走时,抬起他那疲倦的,因睡眠不足而现出蓝圈的眼睛,望着沙布洛夫。
“您好像很早就知道普罗琴科?”
“几乎从战争开始时就知道。”
“如果您想成为一个好指挥官,就应该向他学习,效法他。实际上,他不是你初次见面感觉到的那种人,他有计谋,有头脑,有毅力。一句话,是一个地道的乌克兰人。我们很多人只在外表上看很沉着,而他却在实际上一向镇定自若,你要特别向他学习这一点。他报告我,说您在被围困的最初日子里仗打得很好。现在您可以认为全师都处在敌人包围圈内。在这种情况下,重要的是冷静。我们会恢复与你们的通讯联系,但河水总归是河水,这点您要记得。可是…… ”将军站起身来,向沙布洛夫伸出手去,“可是当我们背水而战时,河水有时对我们有利。例如敖德萨,塞瓦斯托波尔…… 我相信斯大林格勒也会成为这样的,不过有一点差别,我们在任何情况下,决不会放弃斯大林格勒。现在您可以走了。”
当沙布洛夫走出总指挥部,返回来向河边码头走去时,心里想,不管怎么样,总指挥的情绪很好。将军同他说话时,那种镇静沉着、从容不迫的态度,都不是故意做出的,在沙布洛夫看来,极其自然,的确是真的,亦即这个人所说的话,就是他心里所想的。但今天的事变似乎又可能产生完全相反的情绪。“也许,他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消息。”沙布洛夫想道,“也许其他地方正在准备增援部队……”
但是他立刻又否定了这种想法…… 不,问题不在这里。他忽然理解了总司令这种情绪的原因: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德寇已突破到伏尔加河,将集团军截断,最近几天战斗的结局就是如此,发生这种事情是因为抵抗的力量不足。现在,德寇认为战斗已经结束后,我军却不承认失败,还在继续作战,而且总指挥部仍在原地不动,泰然处之,不仅如此,从一个被截断联系的师里派来了一个军官,并把报告按时送交总司令。正因为如此,他在会见沙布洛夫时情绪很好。当时他的情绪非常好,全集团军都知道他是个缄默寡言的人,此刻他居然与一个担任联络的普通军官攀谈整整五分钟之久,并且还对他说了一些似乎不关正题的话。
沙布洛夫离开普罗琴科后,已经过去5小时,现在他又回到普罗琴科的掩蔽部,并把从日记簿里扯下、上面写着总司令命令的小纸条递给普罗琴科。
“那里情况怎样?“普罗琴科读完命令后,问道。
听沙布洛夫说,总指挥部仍在原地,普罗琴科脸上现出了满意的微笑:显然他与沙布洛夫同感,总指挥部仍在原地,他也是很高兴的。这个表面上看似一般的步骤,实际上是极其高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战争中不按平常那种看似合理的思想办事。
沙布洛夫从普罗琴科那里回去时,顺便走进巴柏琴科的掩蔽部。因为他在师部时,就有人转告他说:巴柏琴科打过电话来,要你到他那里去。
巴柏琴科正坐在桌旁起草报告。
“坐吧。”他说着,连头也不抬,继续作自己的事。这是他的习惯,——他召来的下属到来时,他从来不中断自己没作完的事情。他认为,中断工作有失自己的威信。
沙布洛夫已习惯团长这个作风,于是淡然地向巴柏琴科请示一声,让他出去吸烟。他刚走出门,在掩蔽部第二间房里就碰见迎面走来的通讯连连长叶列明上尉,这人从战争开始时,就在本师里作过战。
“您好。”叶列明向沙布洛夫说,同时紧紧地和他握手。“我马上要走了。”
‘到哪里去?”
“调我去学习。”
“到哪里去学习?”
“到交通学院附属训练班。真奇怪,为什么把我从斯大林格勒调走,但命令终归是命令,我只得去,我特来向中校辞行。”
“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快艇一到就走。”
沙布洛夫想了想,虽然他的到来不能让巴柏琴科放下工作,但是巴柏琴科早就熟悉的叶列明来辞行一定会迫使团长放下笔,于是他跟着叶列明走进房间。
“中校同志。”叶列明说,“能向您报告吗?”
“好。”巴柏琴科应了一声,没有停笔。
“我要走了,中校同志。”
“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特来辞行。”
“介绍信准备好了吗?”巴柏琴科问,眼晴仍然没有看叶列明。
“准备好了,在我手里。”
叶列明把介绍信递给他。
巴柏琴科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桌子,他在介绍信上签字后,交给了叶列明。
一阵沉默。叶列明进退维谷,站在原地,停了一会。
“那我就走了。”他说。
“您走吧。”
“中校同志,我特来辞行。”
巴柏琴科终于抬起眼来,说道:
“好啊,希望您努力学习。”说罢,他向叶列明伸出手。
叶列明同团长握手。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巴柏琴科和他握过手后,再也不理会他,又埋头写东西去了。
“中校同志,再见。”叶列明又一次犹豫不定地说道,并望了望了沙布洛夫。他的神色并不是生气,而是失望。老实说,他也不知道怎样与巴柏琴科告别,为什么要告别,总之他没想到,这里气氛竟这样正式。
“再见,中校同志。”他最后一次小声说。
巴柏琴科没有听清楚。他把一个图表认真地摆在报告跟前,仔细地用尺子在上面画线。叶列明又停了一会,慢慢向沙布洛夫转过身去,深情地同他握了握手,就走出去了。沙布洛夫把他送出门,在掩蔽部门口紧紧地拥抱他,接吻。随后沙布洛夫又回到巴柏琴科这里来。
他还在写战斗报告。沙布洛夫生气地望着他下垂的脸和开始秃发的前额。沙布洛夫很不理解,中校与叶列明一同度过一年的战斗生活,出生入死,同吃一锅饭,如果需要,在战场上还会救他的命,此刻怎能这样无动于衷地让他走。这样冷酷无情地对待他人,对一个离开部队的人的命运漠不关心,沙布洛夫在军队里时而遇见这种情况,他为此感到惊讶。沙布洛夫切身感觉到了叶列明的痛楚,所以当巴柏琴科想从他嘴里打听集团军情形,终于开口问他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回答得很枯燥,很克制,几乎很粗鲁。他只希望赶快结束这场谈话,让巴柏琴科再去钻研他的文件,免得他像对待离去的叶列明那样对待他。
沙布洛夫回到本营的途中想道:真是怪事!战斗如此紧张之时,竟然从斯大林格勒调人到交通学院去学习,表面看来,这似乎并不需要,但他同时又感觉到,这里蕴涵着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惊人的事变进程,感觉到国家领导人的镇静风度。
第十章
在营部,有个客人在等候沙布洛夫。这位中等年龄、戴着眼镜、领章上带有两颗长花的不识之客,与营政治委员对面坐在桌旁。沙布洛夫进来时,他们两人都站起来了。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阿弗杰耶夫同志,中央机关报通讯员,从莫斯科来的。”
沙布洛夫同他握手问候。
“从莫斯科来的,来很久了吗?”他兴致勃勃地说。
“昨天早晨还在莫斯科中央飞机场。”阿弗杰耶夫说。
“我记得,有时能在《消息报》上读到您的文章,对不对?”
“对,主要是在那份报纸上发表文章。”
“昨天还在莫斯科,今天就到了这里。”沙布洛夫带点羡慕神情地说。“莫斯科的情况怎么样?”
阿弗杰耶夫微微一笑。因为他所遇见的人,没有一个不提这个问题。
‘没有什么,莫斯科情况依旧。”他说。“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回答。“您是莫斯科人吗?”
“不是,我在那里学习过。您到我们这里很久了吗?”
“你刚走,”瓦宁说,“他就来了。我们已在这里谈了一些…… ”
“谁派您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