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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一)-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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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得沟沟渠渠的。现在他要当新女婿,应该把头发理体面一些。可是一估算,理个发还得花
二毛五分钱!

    他犹豫了一会,决定破费进一次理发店,开一回洋荤!

    这个理发店,实际上只有胡得禄一个人;只不过小房子里有一把转椅,墙上挂一面很大
的旧镜子。理发家具也都象原西城里的理发馆一样。胡得禄比他哥瘦一些,但恐怕除过他
哥,石圪节街上再没有人比他胖了。物以殊为贵,人也以殊为贵。因为石圪节全公社就这么
一个专业理发师,因此他和他哥一样,也是全公社人人皆知的人物。

    孙少安花了二毛五分钱,让胖理发师胡得禄给他理了发。

    理毕后,他在墙上那面破旧的大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颜,觉得胡师的手艺就是比
田海民高,一下子把他打扮得俊旦旦的——这二毛五分钱没白花!

    孙少安扛起褡裢,赶忙起身回家。刚理完发,走到外面头皮都冷得有点发麻。不过,他
心里热腾腾的。是呀,他马上就要当新女婿了!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高兴事啊……

    孙少安走过石圪节的小桥时,一颗热腾腾的心突然冰凉了下来。触景生情,他立刻又记
起春天,在这小桥上面的公路上,他手里捏着润叶给他的“恋爱信”,两眼泪蒙蒙地站在那
里的情景。此刻,润叶那含着羞涩的、红扑扑的笑脸又浮现在他面前,耳边似乎又传来她那
熟悉的、令人温暖的笑声和说话声……噢,这一切将永远地过去了!他将马上要和秀莲在一
块过日子,组建起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来。少安垂着头离开这小桥,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
走去。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眼窝里热辣辣的。他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因为命运就该如
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

    孙少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他背着那个褡裢推开家门,惊讶地看见;他的秀
莲已经坐在他家的炕边上了!

    秀莲见他回来,马上红着脸笑吟吟地从炕边上溜下来,走到他面前,大方地帮助他把褡
裢从肩胛上卸下来。他丈人贺耀宗和他父亲,正亲热地挤在下炕根一块抽旱烟。后锅台上,
母亲、姐姐和妹妹正笼罩在一片蒸气中,忙着给客人做饭。

    一股热流刹那间涌上了少安的胸腔。他激动地问秀莲和老丈人:“你们刚到?路上顺利
不顺利?”

    贺耀宗说:“顺利着哩!我和秀莲在柳林打问了一辆去黄原的顺车,一直就开到你们家
的坡底下!”

    秀莲不时用眼睛瞄一下他刚理过的头发,满含着羞涩和喜爱。因为两家的老人都在,她
不好表示她的感情,但不时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表示:我多么想你啊!同时还用这双
眼睛询问他:你想我了吗?

    是的,亲爱的人。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开始在一块生活罗。但愿你能永远象现在一样,
爱我,全心帮助我,和我共同撑扶这个穷家薄业吧……在快要临近春节的一天,孙少安和贺
秀莲就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婚礼尽管简朴,但也少不了应有的纷乱。亲戚们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后都来赶事情了。少
安的几个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带的娃娃,都涌在他家的一孔土窑洞里,脚
地上挤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满银原来准备在举行婚礼这一天再来,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饭前赶到了——因为按老乡
俗这晚上有一顿荞面合烙。他啃了几天干粮,实在撑架不住饥饿,因此赶来吃上一顿,晚上
再返回罐子村睡觉。当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来了,生怕误了坐席。

    这天午饭前,少平已经挨门逐户把村里的队干部以及和他们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请来
了。窑里太挤,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子里一堆一伙拉闲话,等待坐席。少平
和金波每人手里拿一盒纸烟,满院子转着给众人散。院子里撑一辆新自行车——这是公社文
书刘根民的。他刚从石圪节赶来,也是这个婚礼上唯一的国家干部。

    第一轮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亲和村里的队干部。炕上同时开两桌。后炕头是亲戚,前炕
头是社队干部。少安他奶被少平临时背到邻居家,否则他老人家的一堆烂被褥要占很大一个
炕面。

    在前炕头的干部席上,正中坐着田福堂,他两边坐着公社文书刘根民和队里的副书记金
俊山;接下来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围成一圈。孙玉亭虽说也应该坐在这一席
上,但他是自家人,这时候得充当“工作人员”,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帮兰香在灶火圪崂里
烧火。贺凤英参观大寨前几天也回来了,现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妈、兰花一起在锅灶上忙
着。

    在后炕头亲戚的这一桌上,还坐着一位诸位已熟悉的人物田二。在这样的场所,总是少
不了他的。村里不论谁家的红、白喜事,田二都不请自到。在这种时候,别说田二是本村人
讨吃上门,就是来个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讨厌,反而乐意接待。结婚是个喜事,还盼
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此奥妙说法有何根
据?恐怕已无从查考。

    王满银还没等坐席,就已经自己招呼着自己把肚子撑圆了。现在他正忙着往炕上端盘
子。他吃高兴了,象耍杂耍似的用五个手指头顶着一大红油漆盘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着在
人群中穿行。做席面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杀猪是一把好手,做席面“碗子”在村里也是
第一流的。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肉为主的菜放在红油漆盘里,王满银就吼叫着端起来往炕
桌上送去。

    少安妈和金波妈在锅上把油糕和白面馍,分别拾到几个盘子里,兰花和贺凤英两个人一
前一后往席面上送。炕上的两桌人,吃着,说着,笑着,一个个脸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干
部席上劝酒;而他的秀莲因为这里没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着坐在金家湾那面——等这面坐
完席后,她再回来……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

    当少安和秀莲终于回到一队饲养院的新房后,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又混闹了半晚上,这个
婚礼才算全部结束了……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
到饲养院他们的新房。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
把这礼物转送给新婚的少安夫妇。

    田福堂把润叶的礼物放下,就告辞走了。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叶是个什么人,怎给咱送这么重的礼物?”

    少安尽量轻淡地说:“她是刚来的田大叔的女儿,她和我小时候同过学……”

    “肯定和你相好过!要不送这么贵的东西?”秀莲敏感地追问。

    少安承认说:“是相好过……”

    秀莲突然不言语了,背过身把头低下抠起了手指头。少安一看她这样,就很快转到她面
前,开玩笑说:“你们山西人真爱吃醋!”

    秀莲反而冲动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说:“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人家是个干部,在县城工作着哩!”

    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干部,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她就放心
了——一个女干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呢!


第三十五章

    大自然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就如期地来到了黄土高原。

    清明节的前一天,气候骤然间转暖,阳光和煦地照耀着解冻不久的大地。

    原西河对岸的山湾里,桃花又一次红艳艳地盛开了。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
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
中摇曳。燕子还不见踪影,它们此时大概还在北返的路上,过一两天就能飞回来。原西河早
已解除了坚冰的禁锢,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可是,田润叶坐在原西河边的草坡上,心
里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和去年这个时候相比,她瘦得都变了模样。尽管还是原来的衣服,现在却显得异常地宽
大起来;原来鹅蛋形的脸庞凹陷下去,脸蛋上那两片可爱的绯红颜色也褪了。眼睛失去往日
的光彩,象暗淡下去的火焰。蓬松的剪发头又梳成了两条小辫,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现在,她手里捏着一朵刚搞下的马兰花,眼睛失神地望着哗哗东流的原西河水。问君能
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位失落江山的废君所写下的这不朽的词句,正能形容田
润叶此刻的心情。

    完了!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块生活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已经结婚,和一位山西姑娘一
块过光景了。

    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
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象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也可以说仍
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
拔。可一旦这热烈的向往落空,又很难从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除过日常的生活
和工作,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
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
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
行,兢兢业业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
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
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
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
着。少安的突然结婚,向前对她的没命追求,她二妈徐爱云和向前妈刘志英的轮番围困,现
在又加了一个老将徐国强出马……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有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
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拼命抵挡。但她为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
片火海……田润叶坐在这河岸上,望着春日里东去的流水,忍不住又勾起往日的情思来。她
想起去年的现在,是她和少安两个人坐在这地方。她当时心儿是怎样嘣嘣地欢跳啊!可是一
年以后的今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胸膛里象装着一块冻冰。抬头望,桃花依然红,柳丝照
旧绿;低头看,青草又发芽,水流还向东。可是,景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

    她耳边依稀又听见了那缠绵的信天游从远山飘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
水上飘,

    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两行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了。此时没有人唱
这歌,但是她听见了。哥哥,亲爱的少安哥!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

    她最后一次和少安分手后,尽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后退缩,但她自己并没有
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难处。尽管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总还在县城呆了几年,相对而言,她
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两个人有情有意。可少安哥和她不一样,他一直
在农村,家里光景也不好,因此看来没勇气答应和她一块生活。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
就会想通的。她知道他心里也是爱她的。再说两个人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坚
信他最终一定会响应她爱情的呼唤的。因此在村里的偷水事件发生后,她借回去看望生病的
父亲,想再和少安哥好好拉谈一次——上次本来是个好机会,但让她父亲无端端冲散了!

    当她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回到村里后,才知道少安哥出了远门,到出西给他们队换小麦良
种去了。她不知少安哥什么时间才能回来,没时间等他,于是就又失望地返回县城。她想,
以后机会有的是,等少安哥从山西回来再说!

    回到县城不久后,她弟润生从家里回来对她说,少安竟然把一个山西姑娘带到了双水
村,并说他和这姑娘春节就要结婚呀!

    当头一棒,顿时打得田润叶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天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少安到山
西不是换良种,而是看媳妇去了!

    在一刹那间,她真想抛开一切,奋不顾身地返回双水村,去找少安,让他把那姑娘打发
走!哪怕寻死上吊闹腾一番也要让少安和她结婚!

    但她毕竟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很快知道不能这样,不能!就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农村
妇女,也不会这样做,更何况她还是个教师!

    她一下子绝望了,甚至想找几包老鼠药一口吞下去,了却此生。

    但这也不能!她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人。她活着,自己一个
人痛苦;她要是死了,会给众多的亲人都带来痛苦……从那天以后,她就睡不着觉,也吃不
下去饭,就象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十几天以后,她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了。而在医院工
作的二妈和向前妈,一股劲催她到医院检查看得了什么病。她的病是心病,原西县医院检查
不出来!

    眼看要到古历八月十五了。往年,她都象村里其它在门外的人一样,必定在古历十三日
前回到双水村,以便参加十四日那个传统的“打枣节”。可是,今年不能回去了。那可爱的
村庄,那红火的“打枣节”,现在对她来说,再不能引起一丝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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