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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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口,逗得大伙儿全哄笑起来。
说什么黑店,什么蒙汗药,全都是玩笑话,若说是这一路会出麻烦,那倒是真的,事到临头不由自,耽心也是瞎耽心,横直有关八爷在前头挺着,刀山也只好当路走;没经万家楼那一火,还弄不清四判官的底,总有些毛毛的,既跟四判官对过火,说他厉害到那种样儿,跑起来两脚比人长一截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当大伙儿谈天说地的时刻,可把所有的担心全扔到在车队前面踹道儿的关八爷一个人的肩膀上去了;盐市上拉枪保坝是一着险棋,这一粒棋子儿活不活得?全在自己的身上。那种形势很明显,盐市的官绅所以走这着棋,实在被鼎沸的民情簇拥到老虎背上,其实心眼里还有三分活摇活动,挟妓冶游,豪华宴饮,独揽盐利,也只有在北洋军的地盘上才办得到,北伐军来了,可没那等方便事儿了!真说让他们戒这个,只怕比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这对宝货戒酒还难上百倍!真正撑持着盐市抗北洋的,也只是那些不堪北洋军骚扰的居民和离乡背井怒火冲天的棚户,以及戴老爷子师徒几个人,老爷子说得不错,如今再好武技,再精的功夫,再搪不得一粒子弹,人究竟是血肉之身,并非真是铜打铁浇的;万一盐市开起火来,北洋防军必定勾结各股土匪南北夹攻,盐市若叫踹开,那种奸淫烧杀的惨状,真是想也不敢多想,若想保住盐市,救得万民,势非早一天见着彭老汉不可!
话又说回来,大渡口朝南这段路,可不是急性人走得了的,不候着渡船,盐车总飞不过那些纵横的河弯港叉去,自己虽已把生死两个字抛在身后,不在乎朱四判官的报复,但朱四判官若真明打明白的面对面,事情倒也好办了,麻烦就麻烦在他藏头露尾使人摸不清底细上,除了关照各掌腿子的弟兄加意防范外,就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了!白马一块玉的脚程,比死去的大麦色骡子更快,人在马背上眺望四野,除了一片风锐吼,再也找不出一丝动静,一处近路的村落上,金色的冬阳照在麦草垛儿上,发出耀眼的光;一群村妇们在草垛脚下背风的地方,忙着切红薯片,把它晾挂在一排排拉起的横索上;一位披青大布头巾的老婆婆拎着一只小木桶,为拉碾的黄牛接溺,接完溺,呀呵一声,那黄牛又拖动碾盘上巨大的石滚儿打起盘旋来了,瘪着嘴,唱着赶牛的俚俚,(*北方一种赶牲口唱的无词的歌。)她的声音是平静安详,微带半分黯哑的凄凉……这可判断出朱四判官的匪群不在附近,也没骚扰过一带散落的村户,要不然,村民们不会有这么安闲。
村里有些狗,听见马蹄声和后面路上的车轴声,远远的就窜出村口,拦路空吠着了。
“听听瞧,可不是又是盐车来了?!”一个年纪较长的妇人大声叫着她的媳妇儿说:“小老鼠她妈,今儿早上一帮盐车路过村头上,咱们忘记拦住盐车向他们讨一瓢盐了,(瓢,北方常见的舀水用具,使葫芦劈开做成。)你还不快去取瓢去?!……趁着年前好腌霜白菜,再不腌,窖里的菜该冻烂了啦!”
“盐车也真怪,”另一个面孔黧黑的妇人停下红薯擦儿说:“往年时常有散盐车,今年总是结帮的多!不来呢,等红了眼他们也不来,要来一天能过几阵儿,……我也得回屋里取瓢去了!”
“嗳,她二婶儿,等等我,阿金呀,雪桂呀,我们也回去取瓢去,……别忘了带些刚烙的菜饼来换盐……”
关八爷勒住白马,抬头望望太阳,天也快傍午了,他知道这一路散落的荒村上,人们习惯用一餐热茶饭来换几瓢盐,这条路不断有盐车经过,拦车换盐,远比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买盐方便。既这样,不如靠起腿子来,就在村口歇一会儿,用饭时,顺便向村妇们掏问掏问前头的动静……关八爷下了牲口,盐市也已经一路推过来了。车到村口,雷一炮依照关八爷的手势,一声号子一打,十六辆响盐车齐齐整整一条龙,歇在村口的路边上。
村妇们接待外乡过客真够殷勤,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张罗了一些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的木凳儿来,让推盐的汉子们歇腿,大壶热烫的麦仁茶,装着粗黑烟丝的小扁,全端出来了。几个端了瓢等着换盐的妇人又端出大叠的烙饼来。
“算啦,几瓢盐小意思,”雷一炮笑着说:“你们太客套啦,那石二,你打开篓盖,舀点给她们罢!”
“罢呀,我们怎好白受你们的盐?一路辛苦推过来的,……这不是做买卖,自家烙的饼,将就吃点儿搪饥也好。”年纪较长的妇人说。
石二矮子接过瓢,顺手拈起一块菜饼朝嘴里塞,一面吃着,一面咬字不清说:“真……真是的,这这这不像话,怎么好吃你们的饼……”
“当心噎住喉咙管儿!”谁说:“只怕你不嫌少就够好的了!”
“我说,大娘,你是说早上看见响盐车路过?”关八爷把白马散了缰,恁它在麦场蹓跶着,踱过来问说。
“可不是,”那妇人半侧着脸,望瞭望停靠着的那些盐车说:“估量着也有廿辆盐车,有个骑骡子的黑大汉儿领着,路经这儿没停车,怕是要赶店落宿罢?”
“他们去有多么久了?”
【0039】
妇人光掐指头算不出来,她的媳妇,被她叫做小老鼠他妈的那个年轻妇人替她说:“约摸是两顿饭外加一袋烟的功夫罢!(*北方农村少见钟表,计时间总以吃饭、喝茶、抽烟比照。)”
“我说八爷,据我料想,前面的腿子极可能是一些散腿子临时拉凑起来的,”雷一炮说:“我们在羊角镇起脚,并没听说另有大帮盐车队顺着踩下来?……这些夜猫子,大约也听说前面路难走,怕被土匪分别吃掉,所以才绑成捆儿走的。”
“对呀,”大狗熊说:“咱们脚下紧一紧,管保明天不到晚就追上他们,一来人多热闹些,二来么,要它娘真的遇上四判官,也好多些帮手!”
关八爷听着,没说什么,却仍转问那些村妇说:“你们这儿,如今还算平靖罢?”
老妇人皱皱眉,嗨叹说:“那要看怎么说法了!若说大宗抢劫,明火执杖的杀人放火,倒也没有,我们这些穷庄子,大股的股匪也瞧不上眼,若说偷猪偷牛的小贼秧儿,那倒多得很!前几天,雪桂家的黑牝牛不是叫小贼牵了去了?!”
关八爷点点头,这才转朝雷一炮说:“调当完了,拔腿子,不论前面盐车歇哪儿,咱们歇在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出门走道儿,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心遇上来路不明或是弄不清底细的人,都得时刻留心。假如前面的盐车真的遇匪,咱们拔刀相助是该当的,可也用不着跟他们打成捆儿走在一起!”
盐车过了晌午拔腿子上路,离开那座村子。雪后的太阳亮是够亮的,可惜没有一丝暖气,就是有点儿暖气,也被尖风扫走了,只留下一片裂肤的尖寒。关八爷计算过今天的路程;从脚下到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只有廿八里的样子,前面不要越河过渡,只有三道需得拉纤的旱泓,一座占地百亩的乱冢,假如脚程加快些,太阳偏西就可以赶到,即算慢点儿走,太阳衔山时也就该到了。他却不希望到得太早,恐怕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几个偷着去蹓跶,又不希望到得太晚,怕天黑后来不及细察野铺四周的地势,假如四判官暗中设伏,岂不是把一块羊肉送进虎口?因为有这点顾虑,就勒着白马,押着车队走。
“八爷您要把腿子歇野铺,我可就有些想不透了?”向老三说:“这一路,我跟你一般熟悉,那林家大庄虽比不得万家楼,却也有百十户人家,有庄院,有碉楼,歇在那儿,有人在外巡更,咱们也睡得一场安稳觉,何等不好?!您偏要歇野铺,是什么意思呢?”
“对呀,八爷,”没容关八爷回话,石二矮子插上一杠儿来了:“向老三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咱们没酒喝,赌一场也是好的。”他拍拍腰肚儿(一种硬质帆布制成的双层宽腰带,用以装钱。)说:“我跟大狗熊俩个,在盐市上,旁的没捎,赌具却捎来了全套来,找处人多的地方,也好剥光几个,若是歇在野铺里,跟帮里的穷鬼赌,赢了他们也是一笔空帐!”
“你们再想想,就会觉着歇在林家大庄不妥当了!”关八爷说:“咱们跟人家素来没交往,四判官卷得来,怎好因此拖累到姓林的头上?……再说,日后传扬出去,会错当六合帮畏匪怕事,缩进林家大庄求庇护呢!那还成话吗?!……野铺四周地势开阔,附近没人家,旷地上藏不住人,四判官就是有心动咱们的手,也得先拿人撞咱们枪口,那儿离林家大庄不远,一有动静,庄里自会应援,四判官一扑不成,他也就站不住脚了!”
石二矮子呶着嘴,原待抱怨什么,吃关八爷白了一眼,便说:“那……那我只好赢一笔空帐啦!”
“头道沟泓子到了,八爷,”雷一炮说:“您瞧,泓口的车迹杂乱得很,前头的盐车队今晚若是歇得早,也会歇在野铺的。”
“嘿嘿,那就妙了!”石二矮子扭头找大狗熊说:“若是遇上那帮人,咱们掏光他们的袋儿!……我它妈练过喝牌法的,(迷信所传的一种职业赌徒所练的邪法,会‘喝牌法’的人,每赌必赢,据说有鬼帮其换牌。)只准赢不准输的!”
“咱们合伙赌怎样?”大狗熊叫他说动了心,笑眯眯的打起如意算盘来……“赢了咱们二一添作五,扯平了对分,输了你拿钱!”
“岂……岂岂?岂有此理?!”石二矮子急得翻眼说:“便宜又不是狗屎,这么好捡法儿?输了要我一人出钱?赢了你摊干份儿?”
“本来嘛,”大狗熊一本正经的:“你说了你会‘喝牌法’,只赢不输,你着什么急?!要说你没把握不输钱,那你压根儿就是在吹牛说大话,……谁眼见喝牌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石二矮子鼻孔出气说:“你以为你施激将法,我就会把绝招儿传授给你?!就是我有心传授,你不叩头拜师,也还是不灵,……你这种人,脑后有反骨,一付欺师灭祖的形像,我它妈乐不乐意收你为徒,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酒瘾没发作,瞧你俩个神气劲儿!”前头的向老三说:“车到泓口了,扯出攀索来罢!”
俗话:宁愿多走十里路,不愿多翻一道泓,这对推车的人来说,确实有它的道理在。就拿响盐车来说罢,每辆车上满装着盐包盐篓,多则六七百斤,少则三四百斤,走在平阳路上,习惯推盐的壮汉倒不觉得怎样沉重;若要翻过一条泓子,下坡跟着上坡,中间连歇口气的余地全没有,推车的汉子要不一鼓作气,很难把盐车推上坡去,尤其是遇着窄而深的陡泓,或当寒冬雨雪之后,坡面结了冰,滑溜溜的没有蹬脚的地方,若想独力控住盐车可真万分不易,非得靠住腿子,互相帮忙不可。
这条旱泓,宽倒不甚宽,高高的泓背却陡削得很,泓口虽经有人修铲过,但也滑溜难行。大伙儿歇住车,向老三豁去大袄,帮着雷一炮扶着车边的大杠,俩人大吼一声:“下!”雷一炮那辆盐车就顺着那道冰滑的斜坡直滑去了!
初下坡时,俩人施足力气,朝后倒拔住那辆盐车,使它尽量放缓,减低冲势,到了快近泓底时,向老三一放手,利用盐车下冲的余力再行上坡,一面快步赶至车前,抖开攀索背在背上,朝前弓着腰杆,牵引那辆车上坡,盐车一上一下之间,那份重量要超过平常数倍,累得俩人面红耳赤,腿臂筋肉暴凸着,额头蒸着热汗。
“来罢,大狗熊,轮咱们了!”石二矮子在雷一炮回头帮着向老三推车时,吐口吐沫擦着手掌说:“你它妈力气足,替我多卖些劲儿!”
石二矮子推车下坡,大狗熊帮着他,实在够卖劲儿,但等上坡时,大狗熊忽然放起刁来。他原来是帮着石二矮子拉攀带的,拉到要命的节骨眼儿上,故意把身上朝后仰一仰,脚底下劲儿松一松,这么一来,盐车下坠的重量全都落在石二矮子身上去了!
【0040】
“嗳嗳,你它妈……开不得玩笑!”石二矮子死命抵住盐车,像一只死撑活捱的癞蛤蟆,脸色涨得像块猪肝似的说:“你是怎么弄的?发力拉呀!你不拉,我上不去了!”
“我的鞋子掉了!”大狗熊说:“你总得让我拔上呀!你挺住一会儿,让我来拔鞋。”
石二矮子没命的挺着,但却挺不住,盐车真像泰山压顶似的,逼得人脉管贲张,双瞳欲裂。大狗熊磨磨蹭蹭的拔鞋子,那盐车把人逼得直朝下滑。
“我我我……我挺不住了!”
“我来了!”大狗熊说:“我不是来了?!”
倒退的盐车经大狗熊一挽,石二矮子顿觉得两肩重量轻了很多;石二矮子吸了口气,正待发发力把盐车顶上坡去,谁知大狗熊又停住了。大狗熊一停不要紧,石二矮子可又变成了虾蟆啦!
“你你你?!你这不存心消磨人?!”
“倒不是消磨你,”大狗熊说:“我只是半天没喝几口酒,有些后劲不继,你不妨挺着歇一会,让我喘口气再拉。”
“甭开心,后头还有十几辆车要过泓呢?!”石二矮子咬牙说:“你它妈要学喝牌法,我教你算了!我它妈算认得了你。如今你乘人之危消磨我,你不怕我等歇消磨你?”
大狗熊笑笑说:“你有喝牌法,那只是邪魔诡道,一点儿也不算什么,老子我有喝人法,不信你就瞧瞧?!……我要没有这一手,就不会在你面前逞能了……来!上!”他吼了一声,反手一带攀索,石二矮子就把盐车推上了坡。
石二矮子盐车一上坡,转过脸,一屁股就坐在车板上,浑身力气耗尽了,只落下喘息的份儿。大狗熊回头推他自己的那辆盐车,朝关八爷叫说:“八爷,矮子真不成,真是个空壳儿……我这辆车过泓没帮手啦?”
“我来,”关八爷说。
关八爷卷起衣袖这一插手,大狗熊轻而易举的就把盐车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