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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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见过阴司来着?!”邬百万叹说:“我是个孤苦人,没爹没娘,端舅家的饭碗长大的,下无立锥之地,上无片瓦存身,十来岁就送到银楼当学徒,我身子孱弱,除了会玩吹火管,叫我到哪儿混饭吃?”
“实不瞒你说,小哥。”那人说:“我不是人,我是阴世不收的凶鬼,就因为银楼凿银子玩鬼,我到协统那儿去告密,原以为协统大人会赏份花红的,谁知竟被捺上一顶私通土匪的帽子,光绪卅二年十月初三,我被拖到西校场去砍了头,死得奇冤……在我之后,陆续有告密的弟兄,全被假藉名目砍了脑袋,死后连阎王也没见得着,你帮着他们吸血,你可忍心?!”
邬百万一听,吓得浑身竖汗毛,抬眼再看那个人,哪里还像个人?!在柜台一角的带罩煤灯光里,那人的脸白得怕人,颈子四周还有一道血箍,刀痕接合处,漓漓朝外滴血。……
自从银楼遇鬼后,邬百万决意辞退不干了。临走时梦见那鬼托梦给他,真真亮亮的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说:“小哥,你的打算是对的,咱们西校场那十几个挨砍了头的朋友有意助你发财。……咱们旁的不会,到银楼来挑银子还不成问题。”邬百万说:“事成之后,我当怎样谢你们呢?”鬼说:“当然啰,事成之后,有些事儿还得偏劳你办一办,头一宗,你得设法在西校场西边的禹王台角上,找到咱们的尸骨,使棺木装了安葬,使咱们在地下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二一宗,你得请几个和尚,为咱们亡魂行超度,各念金刚经十万卷,有了经符在手,咱们才能上得阎罗殿,诉得冤,说得苦,才能有转世为人再投胎的机会……末一宗,你发财之后,盼能找着咱们家小,多少施舍些,让他们不致饿死。这三宗事,做起来并不难,盼你能允诺在先。”……邬百万在梦里只想着银子,听也没甚听,就全答允了。
离开银楼,邬百万扛着行李朝西走,走到这儿停住了,这儿地势偏荒,耳目不多,就是起了暴发户,也不会惹眼。……说也奇,邬百万走后不久,那家银楼就开始少银子了,接下一拨儿饷银,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那地下就像起漏似的,眼看着朝下耗。而邬百万却在这儿发了大财,一口气买下四十顷湖滩地,一座宽长几里的果木林,修盖了宅院,买了成群的骡马。……同时,城里却纷纷传说着某某银楼倒闭,老板被问死罪时所生的异事;说是有人看见一群没头的鬼,出入那家的宅子,一个个全挑着银担儿,煽乎煽乎的沿着河走了,街心的青石板上,还留下一路血点儿。
故事确够新奇,也有些荒诞,但光绪末年十三协兵变倒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而兵变的原因,各代办银饷的钱庄银楼串通剥削兵勇,惹起下层不满正是主要的导火线;没头鬼挑银担儿是否确有其事?年月久了无从查考在另一种可靠的传说中,认为那些兵勇全系受了革命党人革命思想的薰染,由十三协的炮队先行发动,炸毁山炮,放火焚烧营盘和城里的钱庄银楼,一支被清廷认为是训练精良的队伍,在不到一夕的功夫就崩腾瓦解了!民间管那次兵变叫做“炸营”,而向老三所说的故事,正点出了炸营前兵勇们不满的心理。
黄昏越来越黯了,百步之外,不时传来白马一块玉的喷鼻声,车轴的声音也驱不散凝结在枯林上的死寂,每个人都觉得四周的暗处,潜伏着什么似的,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有一份潜在的不吉的预感;愈是这样,愈觉得要找些声音来填补填补……石二矮子就说了:
“向老三,你讲故事有头没尾,主促寿的!”
“谁说有头没尾来着?!”向老三舐着嘴唇说:“你也得等我歇歇劲儿。……我吐沫全讲干了。”
“有趣是有趣,”大狗熊跟着说:“也许我脑瓜儿太笨,可是越听越迷糊啦!你想,那邬百万既是诚实人,又有一群鬼替他挑银担儿,他该发家才是?!为什么邬家如今沦落成这样?……偌大一座空宅子,只留一片荒烟蔓草?……”
“嗨,你可知有些人天生是穷得富不得?小人乍富,就忘了本啦!”向老三说:“邬百万正是那种人,一有了钱,就忘了他的钱是怎么来的了?!……传说他根本忘了到县城西的禹王台去掘发那些没头鬼的尸骨,没替他们装棺收敛,也没延请和尚念金刚经和大悲咒超度亡魂,更甭谈关顾那些鬼魂的家小了。……匆匆过了一年多,邬家大瓦房忙着娶亲,从那天起,宅子里就闹起鬼来了,邬百万娶了新娘,上上婚变成年披头五鬼婚。孙二拐腿说,闹鬼不久,邬百万着他去请和尚了……”
【0049】
“敬酒不吃,他要吃罚酒,它奶奶的!”石二矮子咕哝说:“没头鬼来催他,他就请和尚了!”
“你全弄岔啦。”向老三说:“他邬百万假如吃罚酒,也早就没事了!他觉得没头鬼太可恶,请了和尚来,不是超度,是施法驱鬼!……谁知不驱还好,越驱鬼越闹得凶,闹得再没和尚敢上门。邬百万的老婆怀孕,生下的不是孩子,只是一团肉球,见风就炸成一滩鲜血。……天也不帮邬百万,那年洪泽湖发大水,把他几十顷湖田淹没了,水退后,只留下一片不能耕植的流沙……如今的流沙堆寸草不生,你们会看得到的。除了发水淹他的湖田,果木园跟着起雷火,劈死很多树木,没死的再也不肯结果子了。孙二拐腿说,邬百万是叫鬼吓疯了死的,如今他老婆带着一个患软腿病的遗腹子住在县城里的娘家,母子俩全在药罐里打滚,除了孙二拐腿每年还替她们送些批果子的钱,她们恁什么全没有了……”
“究竟这邬家瓦房闹鬼是怎么闹法的呢?”石二矮子说:“你不讲还好,一讲,可把人满心讲得痒痒的,非得听过了瘾不可!”
“那容易,”向老三朝前呶呶嘴:“前头就到邬家渡口了,孙二拐腿自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他一个孤老头子住在这儿的草棚里,靠着替人摆渡过日子,满肚皮鬼故事,逢人就朝外掏,你想听,就得听的。”
一盏红醋色的黄昏从透明落入朦胧,前面的河堆黑黝黝的横浮着,盐车还没靠渡口,就听得见奔泻的水吼。这一段的河面因为地势朝东倾斜,水流也就特别湍急;孙二拐腿的那只平底方头渡船,不是用撑篙的方法过渡的,而是在渡口的岸边,竖埋下两支巨大的木桩,用铁索横连着,船头装有索钩,搭扣在铁索上,起渡时,孙二拐腿不用上船,只需以木杆扳动索边的双轮绞盘,那渡船就能来去了。
盐车终于在关八爷手势的招呼下靠在河岸边的凹道中间了。向老三一靠住腿子,立即就抽出匣枪,爬上沙堑去亮眼路,其余的人全退缩到在堑壁下的阴影里,听着关八爷说话。
“看光景,今夜是无法歇在南兴村了!”
关八爷的语调是沉重的,连雷一炮也不敢相信这儿发生了什么样的岔事,一路上他一点儿也没疏忽,怎么连一丝不妥的地方也没觉察到?!
“你们瞧罢!”关八爷指着河面说:“渡船还好好的系在那儿,河上的铁索却没有了!再仔细看看罢,渡船有一半被拖到河滩上,我敢断定,船底早叫凿通了!我料得到四判官会这一手来拦住咱们。”
“依我看,八爷,”向老三说:“咱们可不能窝在这儿等着四判官来收拾,他既凿船断索,明明白白就是要把咱们放在这块死地上。”
“邬家瓦房地势高”谁说:“不如先占住那里。”
“最要紧的是先找着孙二拐腿,”向老三说:“他对枯树林每条暗道全摸得很清楚,从他嘴里,也许能掏问出一些消息……如今林里黯糊糊一片,咱们全变成一窝盲鸟啦。”
“大伙儿甭着忙,”关八爷说:“四判官既然黄昏时没在半路上拦截着咱们打,咱们业已算逃过一场劫难了;这段河水流急,河面阔,没有渡船运不得盐车,如今咱们千万不能作过河的打算,要是四判官夹岸埋伏枪支,趁你没靠岸拦着打,一个也活不成。……你们说的不错,趁天还没黑定下来,咱们先找孙二拐腿,占稳邬家瓦房,我自有安排。”
盐车从凹道斜翻上河堆,穿过堑背上的枯树林朝东走,车轴声在不该响的辰光偏偏响得格外厉害些儿,那仿佛明明告诉朱四判官六合帮在这儿。关八爷要占稳邬家瓦房的主意,石二矮子首先不以为然,大狗熊也有几分不赞同,俩人一路推着盐车,就一唱一搭的抱怨起来。石二矮子认为关八爷聪明人,不该拿出这种笨主意,
“一头伸进四判官事先布妥的绳圈,这叫是……”他说:“还是大睁两眼,心甘情愿朝里伸头的,对方只消一抽活扣儿,咱们就得翻眼伸舌头,做它娘的吊死鬼啦!”
“这它娘活脱是飞蛾投火!”大狗熊竟想出一句套语来:“眼看要烧断翅膀啦!”
“何不叫做耍狗熊?”石二矮子无论在什么时刻,总脱不掉他那种爱嘲谑的老脾气,开心逗趣说:我它妈求天保祐在你后死,好啖一顿活烧熊掌!”
“你们甭在这儿缺气!”雷一炮说:“等八爷他安排了再说……”
天晓得关八爷拿的是什么鬼主意?!
在邬家瓦房前面的打麦场中间,十六辆响盐车像摆八阵图似的围成一个圆环,环心燃着一堆潮湿的起白烟的柴火,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个爱发怨言的家伙,以及白马一块玉被留在火堆旁边。身后那座鬼影幢幢的废第发现了一宗可怖的谋杀摆渡的孙二拐腿被人拴住双腿,倒吊在门前的屋梁上,死尸硬得像块冷石,嘴张着,眼凸着,从颈到额,全变紫全黑了……没有人有时间顾及那具倒吊着的尸首,各人趁着黑夜初临,都按照关八爷的交待分开了。由那具被倒着吊死的尸首推测,四判官确是有心把六合帮困在这块死地上,一想到这个,石二矮子就有些发冷,并非是贪生怕死什么的,若是明明白白面对面,伸枪泼火拚个你死我活,那也倒爽快,偏偏四判官故弄玄虚,一路上光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弄得人满心虚悬着不落实地,天下没有比这个更使人难受的了。一个四判官故弄玄虚还不算,连关八爷也卖起闷葫芦来了。这好?!他们一个个溜得无影无踪了,却把自己跟大狗熊留在这儿做饵,万一四判官卷得来,岂不是当了活枪靶?!
【0050】
瘦怯怯的月芽儿拨不透流絮般的浮云,只洒下一点儿似有还无的月光;大狗熊不知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大堆湿柴火,把火堆弄得白烟滚滚,使整个打麦场和四周的林子全弥漫着一层凝重的白雾;白马受不惯烟熏,不时的刨动蹄子,不安的喷着鼻。石二矮虽然用手捂着嘴,却也止不住的闹咳呛。
“咳!咳!……我说,大狗熊。”
那个还朝刚冒起的火苗上加湿柴,声音闷闷的,显见也憋着一肚皮的闷气:“怎么着?矮鬼。”
“你它妈不单缺德,”石二矮子说了:“你它妈缺德还带冒烟!……日后你得当心点儿,人全说缺德鬼生儿子,生下来就没屁眼儿。”
“二哥,你就忍着点儿罢,”大狗熊会过意来说:“这是八爷他再三交待了的,他要我多备柴火,让它起湿烟,使四判官弄不清车阵里的虚实,然后……”
“还它妈什么然后不然后?!”石二矮子嘟着嘴说:“然后四判官领着一伙人猛扑,咱们两个笨蛋,就冤冤枉枉的做了替死鬼……甭认真,我这只是说笑话,我想八爷他也不至于这样笨法。”
“我可没心肠说笑话,”大狗熊挪挪身体,凑近来压低嗓子说:“我恁情伏到林子深处去,却不愿呆在这受烟熏,这可不是像孙猴儿进了老君炉?”
“那就说正经的,”石二矮子说:“你以为八爷他拿的是什么主意?”
“他吗?我猜想他恐怕四判官趁黑偷袭,要咱们在这儿故布疑阵,他却领着人匿在黑里,等对方露了脸,判定虚实再开枪。”
“嗯,不错,主意倒是好主意,”石二矮子点头说:“可惜寒冬露宿,坐在这儿等人真不是滋味!……你瞧,寒霜多么重法儿?!”
俩人说话时,全是回脸朝外,背对着火堆,天黑后,浓霜无声无息的朝下落,没有人能以肉眼看得见落霜,但在感觉里,浓霜是一种蚀骨的潮湿的寒冷。今夜的霜落得真够浓,即使背靠着火堆,也只有背脊上暖了一小块,额上,袖上,全都冰寒一片,连袄面也都冻硬了。
无边的寂静铺展在打麦场的四周,上弦月穿云走,低低的斜悬在枯林的光秃的枝桠上,枯树林在月光中愈显深密,重重叠叠的枝柯的黑影,仿佛在烟雾那边浮动着,化成无数无数传说当中的巨大鬼魅,要朝人扑过来,把人撕裂吞噬掉一样。
石二矮子沉默下来,取出些干粮果儿吃着,一只手在匣枪的枪柄上贴着。天约摸快到起更时了,四周还是没有一丝动静;人就是这样的动得歇不得,一歇着,就骨软筋酥的想倒下头来困它一觉。昨夜在野铺碰上贼,打了一场混火,又忙着拖尸埋人,压根儿没睡得成,今晨上路,又推了一整天的盐车,原以为熬到南兴村,该好好儿补一觉的,这它妈可又得睁着两眼干熬了,……想睡,可不能睡,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辰?……这眼前凄惨的夜色可真有几分像自己常梦着的那种凄惨的梦境,总是那么黯淡的光景,像一口魔性的旱井,是谁把自己推落在井底,只让从井口落下来的一小块圆圆的天光映亮眼前的景象……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在黑里狼奔豕突的疾兜着圈子,这里那里,全是竖硬的石壁,干蛭吸着人的脚板,蛇虫在壁缝中吐舌,潮湿的水滴常滴在人的脸上,摸着时,又觉不是水滴,而是一滩滩含晕的扩大的血迹;那是怎样的地方?阴风习习的穿肠蚀骨,地下全铺着散碎的白骨,眼窝深陷的骷髅,有很多蒙昧不清的而又透明的景象,悬叠在虚空的黑暗里,官家渡,洋角镇,北徐州,万家楼……分不清是久远的或是眼前的,纸剪般的人的影像,在黑夜和红火里,雨雪和风暴中,蹦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