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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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稿子也会往地区和省里寄,会在省报发表。我问他,什么是“有意思的事”?他笑笑,好像不太愿意回答似的:“就是你们在报上常看到的那些事吧。”
初秋的田野是一种沉甸甸的绿,庄稼刚从漫长夏季的干旱和暴晒中缓过气儿来,又知道不久之后将是生命的结束,枝枝蔓蔓就拼命吸吮着地里的养分生长,放眼望去一片蓬勃,一片撒着欢儿的兴旺。那一年农村还没有分田到户,社员们必须踩着钟点出工,成群结队地聚在同一块地里忙碌,我们经过那些人头攒动的地块时,会有很多人直起腰来朝我们张望,皱纹密布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一片空洞和茫然。那时候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安徽凤阳的一个小村子里,十八户农民秘密签订的一个分田到户的契约,会从此改变他们自身连同他们脚下这片土地的命运。
艾早规规矩矩坐在陈清风身后,不用操心看路也不必费力气蹬车,久了她就无聊,提醒陈清风说,他应该讲点儿什么。陈清风讲了一个南极帝企鹅的故事。帝企鹅繁衍后代的程序跟人类迥异,跟它们的很多同类生物也有不同,是由母企鹅下蛋,公企鹅孵卵。公企鹅像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妈一样,把蛋搁在自己的脚背上,用肚皮捂着。南极洲的严冬来临,狂风肆虐,太阳也冻成了蛋黄,它瑟缩着站在冰天雪地里,几乎是靠消耗自身脂肪来孕育一个小生命的成长。
“母企鹅不管了吗? ”
“冰层太厚了,母企鹅也打不到食,它自身难保。”
艾早沉默了一会儿:“是不是低等动物的很多行为比高等动物伟大? 它们一点儿都没有私心杂念? ”
陈清风嗬嗬地笑:“有可能吧。简单的反而是崇高的。”
艾早被这个故事勾出瘾来:“你再讲一个! ”
陈清风又讲了一个关于树叶的故事,他说这是美国作家辛格写的童话。深秋降临到一片森林,落叶像金黄和鲜红的酒液泼洒在地面,枝头上只剩两片分别叫欧里和楚珐的叶子,它们深信,是因为同胞姐妹的彼此相爱,才使它们一次次地逃过风雨和寒夜而留存下来。严冬渐渐来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互相鼓励着活下去。“只要一片叶子维持不坠,就决不撒手。”它们在猛烈的暴风雨中,庄严地讨论着什么是爱什么是美。“在我们所有的力量中,爱是至高至美的,与宇宙同样伟大和永恒。”当欧里最终消失不见时,楚珐哀求大树把欧里还给它。大树沉默不答。于是楚珐毅然决然表示:“既然你已经把欧里从我身边夺走,那就把我也拿走吧。”这两片曾经在秋天的枝条上战战兢兢度日如年的树叶,终于获得了解脱的快感,体会到了躺在大地上与宇宙一体的幸福。
在它们从萌芽到坠落的漫长季节里发生的,不是死亡,而是拯救。
陈清风讲述这个故事是在一九七七年九月,隔了整整一年,写这个故事的作家辛格获得了由瑞典皇家科学院颁发的一九七八年诺贝尔文学奖。
很久之后,在我和艾早分别长大成人,我们终于被风吹落到地球不同的角落之后,我常常会想起陈清风说的这个故事。陈清风不是巫师,他应该不会预测到我和艾早未来的命运,他讲这个故事的初衷,也许是刚刚阅读过辛格,也许是因为我们相似的面孔而灵机一动。
不管如何,这是一个巨石一样压在我心里的声音:森林里有无数树叶,只有我和艾早彼此相爱,一片维持不坠,就不能撒开另一片的手。
决不。我说,我不会撒手。
决不。
接下来的经历同样神奇,陈清风刚说完森林和树叶,路的两边就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各种林木。先是一段白杨树林,挺拔耸立的枝干泛着银色光亮,叶片薄而透明,浅绿中微微地染了灰白,把林中筛漏的阳光摇曳成满地碎金。
然后出现的是水杉,羽状的树叶如抖开的水袖,排排列队的美人在原野中寂寞而又婀娜地起舞。再下来是松树,是塔松、罗汉松,还是紫皮松,我不能确定,总之那些树干粗壮沉郁,树皮一片片地鳞状凸起,龟裂剥绽,看上去树龄不会年轻。
陈清风招呼我们下了车,到林中歇脚。我们惊奇地发现自己踩上了陈年落叶铺就的地毯,脚下软和得让我们忍不住轻唤。弯下腰,就看见了遍地掉落的松果,它们经过一年的风化,已经褪成土灰色,脚尖轻轻一辗就碎成粉末,扬起一小股带松香味的灰烟。墨绿色的爬虫、黄色的甲虫、黑色的蠕虫在松软的土层里穿进穿出,努力搬运着土块和它们需要的食物,也许什么也不干,仅仅是玩耍。
陈清风告诉我们,这些树林是三十年代本地一个很有想法的实业家开垦栽种出来的,那人雄心勃勃要在漏水漏肥的沙土地上建大片林场,又不清楚哪种树木最适宜在此地生长,就试种了这么几片树林,每个树种占地一百公顷。除了白杨、水杉、松树之外,再过去还有榆林,还有榉树林,樟树林,白果树林。“后来,”他说,“树长起来了,那个实业家却在抗战逃难时死在云南。再后来,他的儿子去了台湾,据说现在定居美国。森林收归国有。树都活着,可是林场始终没有建起来。”
“为什么? 国家不再想建林场了吗? ”
陈清风拿一根树枝,专心挑逗地上的一只爬虫:“国家只想种粮食,高产丰收。几亿张嘴巴要吃饭。”
艾早发现了松树上好玩的东西,大惊小怪地送来给我们看:“这是什么? 黏糊糊的。里面还有树叶,还有小虫子! ”
我伸头看她的手掌,一团蜜黄色半透明的软体物质颤颤地趴在她掌心中,边缘毛糙,像玻璃弹子儿被小孩子滚动得太狠,失去了表面的光滑纯净。一截枯黄的松针和一只深褐色的小甲虫静静地躺在那团东西中,甲虫的腿脚都张舞着,呈现出挣扎呼救的姿态。另外,在艾早细嫩掌心的衬托下,我还看见那里面密布着无数细小的气泡,跟街上吹糖人的小贩在一口小锅里熬出的热腾腾的糖浆一样。
陈清风也走过来看,还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那团东西。“松树的眼。泪。”他说。
“什么? ”我们都没听清。
“从松树伤口中流出来的树脂,有人叫它‘松树的眼泪’。”
艾早抬头看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彼此都明白了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松树的眼泪”,如此华丽又如此忧伤的一个名字! 那一瞬间我们都感觉艾早手里的东西活了起来,有了温度和呼吸,并且在呻吟和呜咽着。
陈清风看见我们屏息静气的样子,觉得好笑,问我们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琥珀”? 我想了一想,说知道,好像《红楼梦》里就提到过,挂在脖子上的饰物?陈清风点头。琥珀就是脱生于松脂。比如艾早手里的这一团,如果这时候突然间地震了,松脂被埋到地层深处,里面的成分经过千千万万年的挥发聚合,凝固成美丽的天然化石,就是琥珀。埋下去的松脂是什么形状,长出来的琥珀便是什么形状。松脂里包容进去的树叶小虫,将来的琥珀里历历在目。
艾早目瞪口呆地愣在松树林中。她把掌心抬起来,仔细地研究这团松脂。她不敢相信眼前软乎乎的东西会在千万年后变成一颗美丽的化石。风卷起地上掺和着松针和树皮的腐殖泥土,在她的脚边打着旋涡。一只淡黄色的小虫落在她头发上,慢慢爬动。她手心轻轻地握着一团松脂,怕握疼它,手指只弯出很浅的弧度。
突然她扭头,奔向附近最挺拔最粗壮的一棵松树,把凉鞋脱下来当锹,飞快地刨土。泥土四下飞扬,艾早前额的发丝上很快就沾了细碎的腐叶草根。她刨出一个瓦罐那么大的浅洞后,仔细地往洞底撒上一层枯叶,然后把松脂放进去,再撒一层枯叶,重新填埋好泥土,站起;身来,用劲踩实。
迎着我和陈清风惊讶的目光,她笑眯眯地解释:“我想要它变成琥珀。假如我在五十年后还活着的话,我就来找它。”
我提醒她,变成琥珀需要几千万年,她不可能看得见。
“五十年很长的! 总会变一点点的吧? 会是一块软软的琥珀,握在手里像橘子软糖,对吗? ”她在对我说话,眼睛却盯着陈清风,向他求援。
陈清风于是说:“有可能啊,一块软糖一样的琥珀。”
艾早笑得非常灿烂。她开始点数,从最靠路边的一棵树往里数,确定她埋下松脂的地方。“第十二棵! ”她报出数字。
陈清风感觉有趣,开玩笑说,既然我们对琥珀如此着迷,那么,如果有一天他能够离开青阳,走遍世界,他就去寻找两块一模一样的琥珀,送给我和艾早一人一块。
“如果没有呢? ”艾早严肃地看他。
“没有什么? ”
“两块一模一样的。”
陈清风蹙眉,用手指轻敲脑袋,做出苦思冥想的样子。忽然他张开双臂,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来:“那就把你们两个变成琥珀! ”
我和艾早拉着手跑,笑得喘不上气。
八 掌纹
这一年过春节的时候,艾家酱园和小偏院里的人气格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年三十的这天,李艳华照例拣出家里一些暂时吃不完而且又不能久放的生鲜食品,用竹篮子装着,让我跟随她去前面小偏院“送礼”。
篮子很重,把我的手勒得生疼。我记得那里面光是黏糊糊的猪肚就装了三个,它们散发出猪内脏特有的熏鼻子的气味,让我怀疑这些东西是不是因为摆放得太久已经腐烂变质。
李艳华边走边责怪着到家里给张根本“上贡”的人,嫌他们没脑子,土,一说送礼眼睛就盯着猪,再就是鱼,吃吃吃,就不想到嘴巴之外还有穿,还有用,还有摆设,那些时髦漂亮让人看着喜欢的东西。“他都结交些什么人啊! ”李艳华半是幸福半是遗憾地抱怨着。
我觉得李艳华其实很可怜,她分享到了张根本身边多余出来的权力、财富和体面,却不认为自己失去了更重要的,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宠爱和依恋。
我们推开偏院大门的时候,我妈妈李素清刚好站在院子里试穿一件崭新的墨绿色人字呢短大衣。大衣的颜色很正,沉郁中不失娇俏。
做工也讲究,领口袖口用黑平绒镶了一道窄窄的边,三颗核桃那么大的纽扣也同样用黑平绒包了起来,前面有两个大大的贴袋,衣服的下摆恰到好处地包住了臀部,把我妈妈衬得端庄,丰满,散发出含而不露的时尚气息。她把胳膊平举起来,前后地转着,呼唤艾早拿剪刀,帮她剪去肘下的一段线头,还让艾早替她看,后面的衬里是不是长了点,穿出去会不会闹笑话。
李艳华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的妈妈、她的表姐兴冲冲试穿新衣。李艳华在衣着打扮上从来都比我妈妈讲究和时尚,偏偏那天她因为收拾过年的食品,穿得比较马虎,是一件藕色的对襟棉袄。藕色本是一种优雅别致的颜色,但是太别致了,经不起旧,一旧就显得灰暗,显得特别的憔悴落魄。李艳华就这样憔悴着站在门口。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她一定感觉到了某种变化,在她和李素清之间将要发生的,某种角色和身份转换的变化。
李素清回头看见了我们,笑嘻嘻地:“刚好,帮我掌掌眼,衣服做得怎么样?还合身吗? 我的一个学生,她爸爸是上海红叶服装店的大师傅,回来过年,一定要帮我做件大衣,还死活不肯收钱。学生家长太热情了。艳华你看,这颜色,这款式,是不是太时髦了点? 我这样的身份能不能穿? ”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说话说得多了。
她的语气,她的神色,她话中透出来的意思,都让我觉得过了一点火候。不,我宁可相信我妈妈不是故意炫耀,她仅仅是因为偶尔穿上一件新衣而开心快乐。
李艳华强迫自己笑。她从我的手里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竹篮,大声地抱怨:“年年家里都是吃不完的东西! 你说这些人,找小晚爸爸办事就办事吧,非得要送这送那。她爸爸也真是,你说搅那些破事干什么? 有那工夫回家喝喝茶种种花不好? 我现在是看到有人上门就头疼。还亏得你家里人多,能帮忙解决点问题。”
李素清破例没有接那只竹篮。她朗声说:“艾早,把你小姨领到厨房看看,今年我们家里的年货也多了,恐怕帮不成这个忙了。我有个学生今年参加高考,历史是我替他复习的,那孩子争气,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前些天拿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上门谢师,光年货就扛来一麻袋,我还正发愁吃不完该怎么办呢。”
李艳华回头看看我,白寥寥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那么,李小晚,是你拎过来的,人家不稀罕要,你只好还拎回去了。”
我妈妈终于意识到这事情做得有问题。拒绝李艳华每逢春节的例常惠赐,她自己心里是摆平了,可是这会牵连到我,会让我夹在当中异常尴尬。那一篮子年货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我妈妈甚至摆出了连抢带夺的样子,抓住李艳华的手,一迭声地称:“要要要!东西再多也架不住我家里能吃的人多。再说还有胡妈那儿,还有艾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送谁谁不高兴啊? 艾早快谢谢你小姨! ”
艾早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把我可怜的妈妈晾在那儿,想生气又不能生气。
我明白她是看穿了大人之间的这种虚伪,不屑于做出配合。在这一点上,艾早和我之间永远不能达到同步:她在疼痛的时候会哭,在快乐的时候会笑,而我,我习惯了先观察别人的脸色,然后决定自己如何表达。我希望面面俱到,希望你好他好,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够对我满意。满意我而后忽略我,让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我就是这个狭窄空间的王,遮蔽了别人的眼睛,自己静悄悄成长。
我上前拉起李艳华的手:“篮子放这儿吧,我们先回家,晚上我再过来取。”我又回头对李素清做出一个乖巧的笑:“妈妈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回到艾家酱园以后,李艳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还插上门,不让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