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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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实在是一个让人心情沉重的地方,小时候我陪着李艳华在护士室值班就有这种感受。而且,每次我闻到酒精和药水味时,会想到我和艾早并排坐在高高的院墙上,偷看对面产房里女人生孩子的情景。那是我们永生难忘的记忆。很多年后,我自己生育的痛楚已经淡漠遗忘,可是那个下午的阳光仍然在我身上留有气味。
医生是个秃顶的小老头儿,戴金丝边的眼镜,面孔光溜溜的,脸颊红润异常,让人担心这是不是血压过高造成的异像。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只不过左手的中指似乎有点残疾,始终向掌心勾着,还微微地有点颤抖。
“你们要知道,按理我不应该随便透露病人的病情,这属于隐私。西方社会绝对不允许。”他充分地强调了这份人情。
李东有把握地一笑:“这不是在中国吗? 何况你的病人已经去世,这位女士是亲属,她有权利知道一切。”
李东回头看了看我,我心领神会地表示配合,坚定地点一点头。
医生抬手扶着眼镜,做出无奈的样子:“好吧,如果你们一定要知道的话。”他翻开手边一本厚厚的医学词典。“重症肌无力,对这种病你们了解多少? ”
我和李东同时摇头,顺便做出虚心求教的表情。
“简单地说,这是一种神经和肌肉接头部位因乙酰胆硷受体减少而出现传递障碍的免疫性疾病。少数起病急骤并迅速恶化,多数有一个病症迁延的过程。”
“张根本属于哪种? ”我探着头,努力要看清那本书上的字。
“少数和多数之间。起病不算太急,但是过程发展很快。”
“快到什么情况? ”
医生微仰了头:“我想想——对不起,我手边没有他的病历,说不准他第一次就诊的时间。大概是在两年之前吧。他找我时的主诉是,四肢会在突然之间绵软无力,心慌,严重时曾经在办公室摔倒,躺下来休息一阵又能恢复。
如果劳累或者喝酒,这种情况会频频出现。”
“你是立刻诊断出病因的吗? ”
“不,这种病并不常见,开始我没有往这方面考虑。后来我发现他眼睑有些下垂,而且有斜视现象,才引起怀疑,给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包括药物试验,电生理检查,胸腺CT检查,还有血清化验。我确诊他是患上了重症肌无力。”
我的手指蜷在掌心里,微微地发抖。我全身都在颤抖,过电一样。
李东靠近了我,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拍。我挺直身体,控制住自己。
“你给他做过积极治疗吗? ”
“很多。他不是付不起医疗费用的人,这我知道。可是你们要明白,很多疾病是有着不可逆转性的,治疗不过是尽量延缓这个过程。事实上,因为他不肯放弃工作全日制地休息,他的病情发展比我预想的更快。”
“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 ”
他掰着指头:“呼吸微弱,发绀,烦躁,吞咽咳痰困难,语言低微至不能出声,最后呼吸停止。此外,还有呕吐,腹痛,腹泻,瞳孔缩小,多汗,流涎,气管分泌物增多,心率变慢,肌肉震颤、痉挛和紧缩,焦虑,失眠,精神错乱,意识不清,抽搐,昏迷……”
我从指尖开始发冷。开始是手指,然后是脚趾。他说得越多,我的冷感发展得越快,从四肢冻缩到心脏,到耳朵和脑门。我成了一个冰冻的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意识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告辞出门,又一步一步挪到李东的陆虎车上的。
“你行吗? 我是说,你一个人呆着……”李东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行。我想一个人呆着。”
“我送你吧。去哪儿? ”
我茫然地看着车前飞过去的一只蝴蝶。淡绿色,点缀了黑色和橘色的斑纹,飞得优雅而傲慢。“东湖公园。”我说。
李东没有多嘴,一言不发地开车送我过去。车里除了原先的剃须水和皮革味儿之外,又添上了我们两个从医院里带出来的酒精药水味,层次丰富起来。我看着李东穿黑色套衫的侧影,感谢他用沉默给我腾出了一个人思考的空间。
东湖公园比十年前更加漂亮了。明雅艳丽的小花黄蝉,热情洋溢的红色龙船花,粉色和白色的夹竹桃,大叶紫薇、鸡蛋花、扶桑花……
我去过的所有城市,都没有深圳这样花团锦簇,花事纷繁。我在花坛里还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花,伞形的花朵,花冠是浓郁的橙红,边缘镶一圈明艳的金黄,长长的花丝鲜红夺目,探垂在花冠之外,像火箭升天喷出来的一束火焰。我凑近标签看,知道它叫“金凤花”,从拉丁美洲巴西一带移植过来的。
深圳这样的气候,什么花草都能够成活。
深圳的人事环境也同样如此,追梦的人,淘金的人,流浪的人,雄心勃勃的人,失恋受伤的人,隐名埋姓的人,谁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块立脚之地,从街边发广告做起,某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自己换了人生。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医生的话:张根本在两年之前开始就医,他患上了实际上无法治愈的免疫性疾病……治疗不过是延缓过程……病情发展比医生预想的更快……
艾早知道张根本患病吗? 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张根本已经着手了结公司业务,律师纪宏林曾经告诉我,公司早就清盘了,张根本为他的妻子办好了投资移民,孩子同时带到了澳大利亚,张根本甚至给我留下一张银行卡,里面有足够买一套商品房的钱……既然如此,艾早为什么还要杀他? 她跟他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居然等不及看到他的自然死亡? 艾早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傻事啊!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手捧着一小盆不知道从哪儿买到手的浅黄色的蝴蝶花,眼睛盯着盛开的花朵,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脚步重了会抖落了花瓣。他的妈妈微笑地跟在后面,一手拎着孩子脱下的外衣,一手抓着一袋打开的食物,薯片或是膨化玉米条。母子两人的身上洒满阳光,脸上洋溢着对花草植物的敬惜,神圣,还有爱怜。
我想到了一九九四年春节,在东湖边上的小小插曲。那是除夕的下午,按照当地人的习惯,我们三个人逛东湖公园里的花市,为他们明年的发迹寻吉利,讨彩头。
我和艾早东张西望地走在张根本前面。深圳的花市实在让我目不暇接,那么多的盆花,鲜切花,无土栽培的花,转基因的花,跨节气、跨地域、跨越东西和南北地球的花,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让我们两个人的嘴巴里不住声地发出惊叹。我们恨不能浑身上下长满眼睛,也恨不能浑身上下长满鼻子。实际上我们根本无法辨别什么样的香味来自什么样的花种。我们走进花市就看醉了也闻醉了。艾早手里已经捧了一大把淡粉色的百合,此刻又盯住了花摊上的最后一束紫灰色玫瑰。摊主操着难懂的广东普通话,热情万分地招揽生意:“小姐啊,这是名贵的罗马尼亚玫瑰啊,花市上没有第二个人有我这个颜色,你好买啊。”
我转身去看落在后面的张根本,他已经挑好了两盆半人多高的金橘,正在往盆沿上裹红纸,叫摊主帮他搬到车上。我问艾早,广东人为什么都喜欢买金橘过年?艾早说她也弄不太清楚,大吉大利的意思吧? 反正家家都要有一盆,就像我们小时候家家都要往桌上放一盘代表“步步高升”的云片糕一样。
艾早选了一大抱罗马尼亚玫瑰,付了钱,把百合转移到了我手上,自己抱着玫瑰,意犹未尽地招呼我打回转。玫瑰真的是漂亮,那样优雅又略带忧郁的紫灰色,干净得一尘不染,孤傲得与世隔离,盯住它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屏息静气。我担心花市上人头攒动,会把过于娇嫩的花朵碰坏,一个劲地提醒艾早注意。艾早就把花束高高地举起来,那一抱美丽和芳香便飘浮在众人的头顶之上,梦一样地微笑和移动。
谁也没有料到,一个莽撞的小男孩在人群里寻找他妈妈时,像一发出膛炮弹,嘭地扎到了艾早身上。艾早猝不及防,连连后退几步,被人群一挤,又反弹到旁边摆放花桶的木头架子边。艾早手撑着木架没有跌倒,但是她手里的玫瑰在几个人的头上身上洒下了小小一阵花雨,花瓣掉落得干干净净。
艾早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手里剩下的光秃秃的玫瑰花枝。她回头寻找那个肇事的鲁莽男孩,孩子却已经鱼一样游到了别处。
“算了,”我说,“玫瑰就是这样的,花瓣一碰就掉。”
“今天是过年。”艾早强调。
“别相信深圳人的彩头。我们是外地人。”
“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觉得会应在什么事情上? ”
我把手里的粉色百合塞到她怀里:“拿着! 百年好合,有这个还不够吗? ”
艾早皱着眉头,看看怀里的花,又看看我,有一点不知所措。
张根本挤过来找我们,听说了事情的原委,笑嘻嘻揽住艾早:“多大的事情啊!小晚还在旁边看着呢,高兴点儿!”
“张根本,我估计我们两个人过不长久。花瓣和花枝要分开。”艾早的神情异常严肃。
张根本同样严肃起来,一字一句:“艾早,你能不能不说这些? ”
然后我们三个人上车回家,一路上都保持沉默。直到晚饭后张根本拿出鞭炮,招呼我们到外面去放,大家才重新嘻嘻哈哈高兴起来。
两年之后,艾早在南京,在我现在居住的这个两居室教师住房里,情绪低落地告诉我,她跟张根本离婚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 这个老流氓! ”我像个笨重的皮球一样蹦起来,愤怒异常。
艾早对我的反应哭笑不得,她说艾晚你不要这样。你不能激动也不能蹦来蹦去,你已经身怀六甲,很快就能当妈妈了。
艾早说到“妈妈”这个字眼的时候,吐气如兰,面露神往,眼睛里飘着一层柔软的飞絮。她无比羡慕我能有当母亲的幸福,哪怕我是未婚而孕,哪怕我无论如何不肯对她透露孩子父亲的情况。
不,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不是张根本主动抛弃艾早,是艾早坚持要跟张根本离婚。那一年,一九九六年,他们在深圳创立的公司进入良性循环,资本已经超过一千万,今后还将有更多的利润更大的增值,张根本需要有个儿子来继承这笔庞大的资产。他嘴里没有说过,可是他的眼神,他的叹息,他的夜不能寐,都清楚地表明了他心里的愿望。
“艾晚你知道的,他年纪不小了,这个事情再不解决,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儿子了。我没必要这么自私,对不对? 我谈不上爱他,可我跟他没有冤仇,应该放他一条生路。”
艾早坐在我的对面,嘴角带着一丝苦笑。
她穿着从香港中环名品店买来的昂贵的西服,腰身的裁剪把她整个人勾勒得挺拔精干,又透出商界女强人的知性优雅。跟她相比,怀孕使得我身材臃肿,头发蓬乱,面生暗疮,一副邋邋遢遢不事修整的傻样。
我问了她一个非常唐突的问题,我说:“艾早,你后悔跟那个实习医生的事吗?”
她把头低着,很久都没有说话。再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是红的。“干吗再提从前呢? 人必须要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负责吗? 人在迈出关键一步的时候,不可能预测到很久之后的结果。人在那个时候是瞎子,聋子,器官全部遮蔽,只剩下心里开着的一扇窗口,那窗口只对着一个人,那个我想要的人。”
“这就对了。”我说,“你不能再生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我走过去,拉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我腹部。
我们一样,我心里的窗口同样只对着一个人,一个我爱着的人。摸摸他,摸摸这个踢腿蹬脚的孩子,感受他的存在。他也应该是你的,艾早,他有一半的生命要归属于你。无论晚年你的遭遇如何,他都会关心你,孝敬你,侍奉你。
“艾晚你怎么啦? ”她吃惊地伸手摸摸我的脸。她还没有明白一切,也许永远都不能明白。
我的秘密。关在我心里就行了,用不着说出来伤害别人。
那一次我们见面,是因为艾早要赶到南京跟我会合,然后带上我一起回青阳。
艾好死了。青阳的神童,天才,科大少年班的学生,我们最亲爱的弟弟,在精神病院吞咽下过量的手纸,胃胀而死。
之前的一段日子,医院护士发现艾好总是撕书往嘴巴里填。精神病院里有个很小的阅览室,有几份报纸,几份《读者文摘》、《家庭》、《电影画报》,还有一百来册图书。艾好经常趁人不注意时潜进阅览室,把杂志和书页撕下来,一片一片地塞进嘴巴,嚼食饼干一样,吃得怡然陶醉。护士汇报给管床的医生,医生下令不让艾好接近阅览室,杜绝他手边得到有字的纸片。结果艾好在一天夜里,所有人熟睡时,偷偷爬起来跑到卫生间,坐在抽水马桶上,把用剩的半筒“洁云”牌卫生纸吃了,把水箱上面备着的没有开封的一整筒卫生纸也吃了。凌晨他腹胀如鼓,一个人从床上滚到地上,牛一样地喘息,哀号,吐出白沫,而后又吐出血沫。精神病院的院长打“120 ”急救电话,把他送到青阳人民医院急诊室,要开刀取物。来不及了,艾好的胃动脉破裂,出血而死。
已经是青阳运输公司老总的赵三虎亲自开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赶到南京,接我和艾早。
他小心翼翼看着我们的神色,劝慰说:“想开了,这个结局也不出意料。总不能指望一个精神病人活到七老八十无疾而终。最起码我李姨和艾叔是超脱了。”
“超脱个屁! ”艾早恶狠狠地骂他,“艾好是我爸妈的希望荣耀心肝宝贝你不知道啊? ”
“可是……”赵三虎很不服气:“这么多年不是你拿钱给他治病让他住院吗? ”
“我愿意! 我不想他死,我想要好吃好喝供养他一辈子! ”艾早几乎有一点歇斯底里。
赵三虎就小心开车,再不说话。他从小习惯了艾早对他蛮横无理撒娇发痴。如果他的母亲艾早的胡妈活着,老人家同样不会允许三虎对艾早有一点违抗。
车到青阳,先没有回家,直接就去了殡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