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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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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挽着袖子陀螺一样转着圈儿忙家务,不是洗菜淘米,就是洗衣扫地,有一次我双手泡在血水里洗女人的短裤和月经带,李素清一眼发现那不是我用的东西,她尖叫一声,痛苦得下巴颏儿一个劲打哆嗦,手指着那盆血水,一句话说不出来。
    那天她坚持在堂屋里坐着等李艳华下班回家。她把李艳华拦在门口,悲愤无比:“艾晚是给你做女儿的,不是给你做仆人的! 你连那种脏东西都让她洗,还算个什么当妈的? ”
    李艳华一屁股在门口的小竹椅上坐下来。
    把裤腿撸高,给李素清看她的脚踝:“我身体这么差还要上班,一天站下来脚肿成这样! 小晚在家里没事干,帮我洗两条短裤又怎么啦? 我在医院里还不是要帮病人洗这些东西吗? 你不会认为艾家的人都尊贵,伺候人的事情不能做吧? 可我养了小晚十几年,养儿养女就是要防老哎。”
    她接着开始絮絮叨叨地咒骂张根本,一个一个地历数跟他勾搭成奸的女人,控诉他现在对她这个结发妻子不闻不问。“我要是哪天死在家里,恐怕他要拍巴掌笑倒! 我保重自己还不是为小晚? 我活一天,小晚的日子就能好过一天,这你还不懂吗? ”
    李素清张口结舌。她本意是要谴责李艳华.结果反过来听对方诉了一大通的苦.摆了一大堆让我做家务的理由。没有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然我已经姓了张,外人就没有资格说太多闲话。
    李素清只好掏心掏肺地叮嘱我:“无论如何要考上大学! 爬也要爬出你那个家!”
    我很羡慕艾早,她有父母的关心,还有胡妈时不时地过来帮着做家务,让她一门心思地复习迎考,她的运气比我好。
    有一天晚上,九点钟了,我在厨房里往一只医用盐水瓶里冲开水。李艳华十点钟值完小夜班回家,这之前我必须给她烧好洗脸洗脚的水,铺好床,被子里塞进这个当暖炉用的盐水瓶。那晚特别冷,厨房里的碗筷都结了冰,一壶水烧了很久才沸腾。我提着水壶往玻璃瓶子里灌开水时,不知道是瓶子里有了冰,还是因为瓶壁温差太低,总之一声“嘎”的闷响,瓶子炸开了,瓶底和瓶身齐刷刷地分开,灌进去的开水哗啦啦流了一地,如果不是我穿着厚棉鞋,我的一双脚就会烫成煨脚爪。
    我愣了一会儿,收拾了残局,决定立刻赶到医院值班室,找李艳华再要一只瓶子回家。
    医院里盐水瓶多的是,可是如果李艳华上床之后发现被窝里冷得像冰,我这一夜不会有舒心日子过。
    因为走得匆忙,我忘了扎上一条厚点的围巾,一路上觉得空气里全是碎玻璃一样的冰碴,被寒风吹着,唰啦啦地打在我脸上,脸颊刀割一样地疼。我先是把衣领竖起来,感觉还不行,又把辫子扯散,让头发披挂下来,好歹耳朵周边能够暖和些。我就这样用两只戴手套的手捂紧头发,埋头急匆匆地走。
    过闸桥时,我听到前面有说话声,抬头看,迎面过来的居然是陈清风。他推着一辆自行车正在上坡,车龙头的铬钢在暗夜里闪着微光。
    他身上的大衣是深色的,脖间围着薄薄的领圈,头上戴一顶老棉帽,帽耳朵很可笑地耷拉着,下巴处没有扣上,走起路来扑扇扑扇,像村镇上走街串巷的货郎贩子。他旁边走着一个人,虽然整个头部被一条浅色大方巾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艾早。
    艾早同时也看见了我,她把头巾扒开,露出热气腾腾的脸,问我这么晚了去哪儿,怎么连条围巾都没戴? 我说了盐水瓶的事。艾早很生气地责备我:“你真把她当皇后伺候啊? 一个.人晚上在街上走,也不怕遇上坏人? ”她不由分说地把头巾摘下来,裹在我脖子上,又回头对陈清风:“我陪艾晚去一趟,你走吧。”
    艾早的头巾带着她身上的热气,还有一股雅霜雪花膏的香味,让我立刻暖和起来,冻得凝固的血液都融化了一样。我忽然想起她把头巾给了我,自己就要受冻,坚持要解下来还给她。她眼睛亮亮地笑着:“我不冷。你摸摸我脖子里,还冒汗呢。”
    一路上她告诉我,过了年,省教育局要举办一次全省中学生作文大赛,凡获奖的学生高考都有加分,所以县里组织各学校作文好的同学在文化馆集训,聘请陈清风当指导老师,刚刚他们就是在上辅导课。艾早说,陈清风是南师院中文系毕业生,写过通讯,写过报告文学,还写过诗歌散文,不过没怎么发表过。“他手里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个回乡右派在村里办学的故事,好感人! 不过他不让提前说出去。
    你要答应保密! ”
    我说我一定保密。但是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把右派写得那么好,能行吗? 不反动吗? 艾早哈哈地笑:“艾晚你到底是考理科的,对政治一点儿不关心。陈清风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了,现在是邓小平的时代,右派很快就要平反,阶级斗争那一套全部都要丢进垃圾堆。陈清风的这个长篇写出来,肯定能一鸣惊人。陈清风今晚才给我们讲第一次课,全体学生都震了! 艾晚我敢肯定,全县语文老师没有一个有陈清风这样的才华,要是不信,明天你可以去听一听。”
    艾早那晚上一直很兴奋,我跟她走在一起,始终觉得她身上热气逼人。我不知道她是被高考加分的前景鼓舞了,还是因为陈清风的作文课讲得太好了,总之,她雄心勃勃,对前途期望很高,感觉上伸手就能抓住一颗太阳。
    我很为艾早高兴,真的。我考大学仅仅为了离开家,她比我优秀,应该更有追求。
    三月份,在堂屋里养了一个冬天的银芽柳已经开得衰败了,银白色的花苞变成了灰不溜丢的小球球,紫色芽衣掉了一地。李艳华让我把柳枝扔出去,花瓶洗干净收起来,明年再用。
    那只花瓶是彩色的,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人物,颜色有点俗。可是李艳华告诉我,这花瓶是古董,文革中抄家抄出来的。我问她,抄家抄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到了我们家? 她就支支吾吾不肯多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文革中张根本是造反派的头,他拿回家的东西不止这一件,有的还藏在他们房间里,有的已经托人卖到了南京的古董店。
    艾家酱园的大院在这个春天变得很热闹。
    枇杷树长出一簇簇嫩白的新叶,远看像婴儿蜷起的拳头。墙角的迎春花黄灿灿晃人眼睛。几株山茶花刚刚落下一地的红,杜鹃就把装扮院子的活儿接过去,一茬催着一茬红火热烈。玉兰树对季节的反应稍稍迟钝一点,花苞冒出来没几天,形状如同毛笔,但是个头特别大,估计开出来的花朵不会小。一个冬天里我都在用鱼肚肠和淘米水滋补它,想来它也该好好地领我这份情。
    更有趣的事情是,我房间外面的屋檐下忽然飞过来两只黑燕子,忙忙碌碌一段日子后,居然把一只燕子窝挂到了我窗前。那燕窝是灰色的,排球大小,外表毛毛刺刺很粗糙,往外侧倾斜着,大概是方便它们进出的缘故。可是窝造得那么浅,燕子趴在里面孵蛋时,会不会一不留神把蛋宝宝蹬掉在地上呢? 我有点替它们担心。
    李艳华说燕子筑窝是好兆头,这么多年都没有燕子造访我们家,今年突然就飞来了,而且把窝筑在我的房檐下,一定是报喜来的,我今年考大学必定能高中。我当然是不相信这些说法,可是李艳华的话仍然让我高兴。
    青阳县的作文高手们意气风发去了南京,陈清风随队指导。青阳自古重教育,参赛队伍出发前,县里的一个分管领导亲自到场送行,说了很多鼓气的话,他给大家订的目标是:争取一个一等奖,确保一个二等奖,勇夺两到三个三等奖。这话说说容易,实现起来千难万险。
    想想全省有多少支参赛队伍,苏州南京那些大城市里又是怎样藏龙卧虎的地方,就知道陈清风肩上的担子不轻。
    大赛是当场命题当场写作。出题的是大学教授,监考的是中学老师。题目其实有点刁:春风拂面。这里面藏着小小的陷阱,乍看是抒发春天万物苏醒之情,实际上出题的人是有感而发,因为改革开放的步子已经走近,敏感的人嗅到了它所带来的潮湿的咸腥的急不可耐的气味。
    艾早一出考场就告诉陈清风,她感觉不错。女孩子大都对这种带政论色彩的文章并不擅长,可是艾早因为经常接触陈清风,听过他那些同学朋友的高谈阔论,不至于下笔无言。
    “如果能得奖,我就能加分;如果能加分,我就能考上南师院。”这是一个圈圈套着圈圈的游戏,艾早确信她已经把第一个圈圈握在了手中。
    第二天休息,陈清风带着青阳的学生们去爬紫金山,登天文台,还挖了不少野菜,可惜食堂不肯要,全部扔掉了。
    第三天,大赛结果公布,艾早获得三等奖。
    同去的学生中有个男孩获了二等奖。总算对县领导有了交代。
    艾早回来就把大红的获奖证书藏了起来,主要是不想让我看。她怕我心里不开心。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有。我料定艾早出手就能赢,这是没跑的事。七月份的高考,结果同样已经装进了她的口袋里。艾早一心要考南师院,志愿其实低了,她可以考得更好,可以考到北京去,考到上海去。
    艾早给我看了她从紫金山上弄到的东西:一小团装在火柴盒里的松脂。她说紫金山的松树都是马尾松,大概生长得太幸福了,不肯多流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团。松脂黏糊糊的,颜色像糖浆,摸上去像胶水。她问我,像这样的松脂能不能变成琥珀,在五千万年之后? 我说不知道,大概不行,因为太软了,地壳运动一来,不就压得没了形? 她说,那好,我们把它晒干了再说。
    她把那个火柴盒搁在厨房窗口晒,然后又把这事忘到了脑后。过了几天想起来,急急忙忙去看时,火柴盒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风刮去了哪儿。
    就到了七月,叫人爱恨不能的高考。
    考前一天的下午,我和艾早一块儿去看考场。艾早因为有作文大赛的加分做保证,明显轻松,一直跟我在讲陈清风的那部长篇小说被退稿的事。她为他抱不平,因为小说写得比《伤痕》好,也比《班主任》好。“那个老右派死的时候,全村的孩子都去送他,很多考上了大学、在外面工作的年轻人也回村送他,你想想,那是多动人的场面? ”她又自言自语:“是不是因为他写了爱情,就不对了呢? 有一个村里的寡妇爱上了老右派,夜里自己脱光了衣服……哎哟,不说了不说了。”艾早脸红起来,一个劲地摇头,还笑。
    我叹了一口气。这部小说我已经听她说了几个月,可是一直没看到。陈清风为什么愿意让她看,不愿意让我看? 就因为她的作文比我好? 这不公平。
    走进考场才发现,我们两人的座位不在一个教室里,她的在最东头,我的在最西头。艾早开玩笑说,要是打算敲墙壁给暗号的话,没门儿,因为中间隔了四个教室呢。
    我佩服艾早,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她都能够轻轻松松应付自如。我不行,才不过隔着窗玻璃瞥一眼教室里森严以待的样子,我已经觉得肩部发紧,小腿肚子发僵,不自觉地要打寒战。
    我责备自己差劲,胆小如鼠,明天要还是这样的话,干脆就别进去丢人现眼了。
    回去的时候,我妈妈李素清在门口等着我。她递给我一个手绢包,里面是一只绿油油的粽子,一块白生生的发糕。“明天早上,你就吃这个。记住,先吃糕,再吃粽,‘高中’! ”
    隔了手绢,摸到粽子和发糕还是热乎乎的,我的眼圈忍不住一红。
    李素清拍拍我的手:“别紧张啊,明天正常发挥就行,不会做的难题绕开,能抓到的分数不要放,你没事。”
    我没事。我没事。不就是一次考试吗? 没事没事没事。临睡之前,我一直在默念这个词,诵经一样。
    第二天上午考语文。题目不怎么难,作文更简单:改写《陈伊玲的故事》。我明白,不难的考卷其实更难,里面肯定暗藏机锋,不然考生分数怎么拉开? 学校怎么录取? 我交了卷子走出考场,艾早从走廊那一头飞奔过来,花布裙子鼓起了风,像只蝴蝶。
    “艾晚,我没问题了! 肯定能过了! 肯定肯定! 艾晚我太高兴了! ”
    她抓住我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拉起就走,冲下走廊,直奔校外。
    “去哪儿啊? 下午还要考政治呢。”我跌跌绊绊地被她拉着走,一边提醒她。
    “去找陈清风,把作文题目告诉他,让他帮我估个分。艾晚你也可以说说,他估分很灵。”
    这主意不错,花不了多少时间。谁不想早早地从别人嘴里吃到一颗定心丸? 我们手拉手地奔进县广播站。看门老头儿已经跟我们很熟了,摘下老花镜,从报纸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去。我从眼角瞥见他只穿一件汗背心,脖子和肩部的皮肤皱巴巴地像风干鸡。
    陈清风的宿舍敞着门,门口一边一个倚了两个鼻涕娃。高的一个是女孩子,五岁还是六岁? 稀疏的头发被牛皮筋绑得很紧,眼球都要勒出来了似的,绑出来的辫子又细又硬,分别朝两边翘着,活像戏台上武旦头上的翎。小的一个,男孩,鼻涕挂到了嘴边,光溜溜的脑袋上有几个生疮留下的疤,上身穿了一件带条纹的小背心,下面光着屁股,皮肤颜色和泥土相似,小鸡鸡上还沾着一些饼屑和石灰屑。门前不远处,我们曾经坐在那儿跟陈清风讨论各国风情民俗的地方,有一个农村妇女在洗衣服,用的是搓衣板,齐耳的短发湿漉漉披在脸上,遮住了差不多半个面孔,只看到一个发红的鼻尖,鼻尖下面粗糙发干的嘴唇。她身上穿了一件男人的汗衫,圆领,白色,但是已经洗得很薄,布缝里泛出带汗渍的黄,汗衫里面的内容几乎一览无余。因为用力搓揉,她的身子有节奏地往前一捣一捣,两只大而稀松的乳房顶着汗衫甩来甩去,黑色的乳头跟着蹦蹦跳跳,活泼而又蠢笨。
    “你是谁? ”艾早迷茫地发问,鼻头和两眼间皱出一个蚕豆大的鼓包。她又抬眼望向门框里的两个孩子:“你们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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