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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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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梯口拥满了人。因为不在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四部电梯只开了两部,其中一部还只停十五层以下。人们都急着办事,免不了骂骂咧咧,还说要投诉这幢大楼的物业管理会。穿制服的保安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大概他已经看惯了每天、每时这样的混乱。他没必要费口舌过去安慰,调解,这跟他的饭碗没有关系。他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眉毛上有一个破相,脸颊上还带着长年累月在田间劳作留下的晒痕。也许还要过个十年八年,这种带有身份标志的痕迹才会完全地从他面容上消失,使他成为一个底气十足的深圳人。
    一个穿白色上衣和玫红色裤子的女人,大概要上到高层,可是稀里糊涂挤进了只达十五层的电梯,片刻之后一脸愤怒地随着电梯又下到一层。保安忍不住噗哧地笑了一下。那女人有点恼羞成怒,张口就骂了一句广东粗话。保安听懂了,他面红耳赤。我看见他的一只手在裤袋旁边动了一动。如果是在工作场所之外的任何地方,他可能就会豹子一样扑上去了。可是在这儿,他只能选择忍耐。他也用他的家乡话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却很小,完全是自己给自己解气。
    高层电梯终于来了,穿玫红裤子的女人顾不上再吵下去,一个箭步插到我的前面。她身上有一股浓得发腻的香水味,也许是摩丝或者睹喱水的味。她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用太多的化学材料固定得僵直梆硬,仿佛脑袋上顶着一个黑糊糊的鸟窝。这样的发型,十年前我到深圳的时候,见得很多,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在这儿还有市场。深圳城市的变化很大,可是深圳本土人的生活观念并不想跟城市发展同步,他们有自己的习惯和喜好。
    律师事务所在二十四层。大楼进门处的一面墙上钉满了各间公司、中心、办事处、事务所的锃亮铜牌,其中就有一块写着“二十四层A 座:宏伟律师事务所”。
    从电梯门出来,拐一个弯就是A 座。透过一排玻璃门,事务所的标牌用黑色的隶字铺排在迎门墙壁上。推门进去,室内空调打得很低,冷不丁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很年轻的女孩,长着讨人喜欢的大眼睛和小虎牙,笑微微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说了“纪宏林”这个名字。女孩点点头,说一声:“请跟我来。”
    我们走过了一个一个用玻璃钢和铝合金制品隔开的空间。开敞的空间里,每张桌上都有一个白色塑料的姓名牌。名牌后面的主人都很年轻,有人在接听电话,有人在电脑上起草文件,还有人用裁纸刀和订书机装订材料。他们无一例外地紧张,严肃,脸上有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称的老成,甚至是漠然。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时,他们知道不是自己的客户,眼皮都不抬,完全的与己无关。
    纪宏林的姓名牌钉在一个房间门上。沿着走廊大概有五六个这样的房间,彼此紧挨,亲密共存。我猜这些房间里的律师应该具有更高级的身份,是事务所的合伙人。这些房门全都紧闭,门内悄无声息,气氛不无神秘。偶尔外面的某个桌上有电话铃响起,坐在桌后的年轻人接听之后,立刻起身,拎起手边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小跑着走近其中一扇门,抬指轻轻一敲,而后转动门把手,恭身闪进,回手习惯地将门又关上。我很难猜想门内律师手里代理着一个何种性质的案件,是替一个被玷污的灵魂申冤讨债,还是筹谋着将一个原本清白的好人打入地狱? 无论如何,每一扇紧闭的门内都是一个小小的战场,文件和文件、档案和档案时时刻刻都在厮杀搏斗,硝烟弥漫中打出钞票的腥甜。
    纪宏林是一个小个儿、精瘦、剪着一个利索的平头的中年人,一件浅灰色衬衫扣得严严实实,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一枚圈形婚戒。他面前的桌子上,除了电脑之外,电话机,传真机,扫描仪,手机,笔形录音机,超薄相机,U 盘……全部高科技的电子设备一应俱全,闪出金属特有的幽秘之光。拍纸簿上搁着一支拧开套子的黑色钢笔,刚刚他就是用这支笔在签署一份文件。我已经好久没见人用过这样老派的书写工具了,一瞬间又觉得恍惚起来,仿佛时间沿着这支笔杆倒退了二十年。
    最现代的和最传统的,在这间小小的律师办公室彼此相安,和谐共存。
    他起身,客气地跟我握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他眼睛里曾经流出过一丝诧异。
    或者说,是一种近似于恐惧的惊讶。他心里想的肯定是,艾早明明已经投案自首,怎么又会在他的办公室里出现? 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我们姐妹之后,心里都会惊叹我们的相像。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而后渐渐出现差异,二十岁的时候差异明显,甚至高矮胖瘦都有区别,没有人相信我们是一胞双胎。到了现在,容貌却又有重合的趋向,眉眼神情,声音腔调,步态动作,惊人的相似,活像由一个克隆了另外一个。
    纪宏林伸手向墙边的沙发:“你请坐。我们早晨已经通过了电话,不算陌生。”
    我迫不及待提出要求:“我姐姐在哪儿? 我想见她。”
    他苦笑一下:“对不起,这不可能。她现在是杀人嫌犯,就连律师见面都要事先申请。”
    “你申请了吗? ”
    “我提出保释。四十八小时会有答复。”
    “这就是说,我要一分一秒地等完四十八个小时? ”
    “其实你不需要等。以我的经验,像艾早这样的情况,保释要求基本不可能答应。我提出要求,不过是要走完一个法律程序,以免留下遗憾,也是给家属一个交代。”
    他嘴里的每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简洁,冷峻,置人于死地。
    “为什么? ”我问他,“艾早为什么要这样? 他们已经离婚十年了! ”
    他摇了摇头。“他人是地狱。”他说,“黑暗而幽深的地狱。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无法窥见一个人完整的内心。”
    “张根本的太太呢? 她在场吗? ”我想说的是,张根本被杀时,他年轻的老婆是否亲眼见到? 她做出了什么反应? 纪宏林告诉我:“半年之前,张太太办妥了投资移民,带着小孩子去了澳大利亚。”
    我张大嘴,惊愕不止。这事张根本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艾早也没有提起。
    纪宏林又说:“其实我已经没有义务介入这个案件,因为张总的公司不久之前已经清盘,作为张总公司的律师,我跟他之间同时结清了一切。如果你需要我继续服务,你要签署一份家属委托书,另外,我必须按小时收费。你同意吗? ”他冷静地看着我。
    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愕中走出来。我此刻的模样,一定像个傻瓜,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情的傻瓜。
    我问他:“为什么清盘? 公司不是一直做得很好? ”
    纪宏林摊开手:“是张总的决定,我不清楚原因。张总把公司股份卖给了一家香港商业集团。谈判时间很短,几乎没有什么讨价还价。”
    “一定有原因。”我说。
    他沉吟一下:“也许张总倦了,不想再做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用中指推到我的面前:“艾早委托我转交你这张银行卡。她说是张总卖掉公司后分给你的一笔钱。你是张总的养女? ”他忽然问了我这句话。
    我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拿出一些文件,一张一张地递给我:“这是银行卡的签收单。你把卡号写在这儿。这是律师委托书。你需要委托我吗? ”
    我需要委托他。我在这儿只有他这一个指靠得上的人。
    我拿起他递给我的大号钢笔,在文件上签了字。
    “纪律师,请你想办法尽快见到我姐姐。求你一定要帮她! ”我的声音里有一点颤抖。
    “我会尽力。这是我的责任。”他很严肃地回答我。
    可是他没有给我吃定心丸,也没有给我开任何空头支票。
    我们握了手,然后我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去。猛地一下子,我心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落,五脏六腑都抽走了,腹内空空,走路飘忽,平衡尽失。
    法律是一堵冰冷的墙壁,我撞上之后才稍稍清醒。原来我此行见不到艾早,这事比我想象的更加严峻。
    关键就是,艾早有了一个明确的身份定位:杀人嫌犯。
    1994年春节,我第一次到深圳。
    艾早和张根本刚刚结束了他们在海南的资本原始积累期,转战深圳,注册了一家公司,购买了高档生活区内的商品住房,雄心勃勃着手筹建一个张姓商业王国。
    艾早给我打来电话说,房子装修好了,专门给你留了一个客房,来住几天吧。她还说,知道你很快要去美国进修,你要是来,我给你好好买几身衣服,深圳的衣服多得让你挑花眼,你关在南京的校园里,想象不出华服美鞋可以怎样地重塑一种人生。
    我爸爸妈妈催促我接受邀请。艾早离开青阳整整五年,没有回过家。爸爸妈妈嘴里不说什么,心里一直惦记她,不知道她跟着张根本变成了什么样。1989年张根本变卖了我们家的房产,带着全部卖房款携艾早登上长途客车时,爸爸妈妈发誓跟他们断绝关系。老两口都是好面子的人,说出去的话没有理由再收回,所以我成了他们跟艾早之间的联络员。
    艾早开着新买的美国车去机场接我。车是他们从海南买回来的,海关走私货,比市场便宜近一半。几年之后走私车像鸟儿一样落满了那个热带海岛,通过海口和湛江之间的轮渡源源不断运往大陆,终于酿成震惊全国的大案。
    那时候张根本已经把美国车换成了正经渠道进口的奔驰车,开始享受财富带给他的极速飞升。
    艾早的气色很好,看上去似乎比我年轻,大概如她所说,是用了一种瑞士产的生物化妆品的缘故。她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裙装,上衣短而窄,领口一直翻开到腰线,饱满的胸部有呼之欲出的危险。沿衣边用仿水晶的小钉子镶出一道亮闪闪的线条,使朴素沉稳的藏青色立刻改了面孔,端庄中透出华贵,华贵中又有一点点俏皮。她脚上的鞋,手里的包,都是跟衣装精心搭配出来的,相补相衬,说不出来的和谐。我在见她的第一眼,恍然明白了什么叫一个人的“着装品位”。
    当时我在牛仔裤里面还穿着一条厚毛线裤,脚下是咖啡色腈纶绒的保暖鞋,一件紫红色的腈纶轧花棉袄已经脱了,鼓囊囊地抱在肘弯里,跟身边很多走出机场的北方旅客一样,既老土,又狼狈。
    艾早先是正面端详我,又抓住我的肩,将我反身过去,从背后打量我。她一句嘲讽我的话也没有说,先把车开到国贸中心,给我换装。
    在琳琅满目的品牌店里逛了一圈之后,她帮我挑了一条咖啡色的针织背心裙,里面衬一件薄薄的奶白色羊毛衫。她还给我配了一条披肩,一个米色手袋,一双褐色皮鞋。我们在商场的试衣间里换上新衣服,然后她把我脱下的冬装卷成一大团,塞进两个带拎手的购物袋,轻轻松松地出门。她是用商场消费卡付的账,我甚至没有看清一共花了多少钱。
    出了商场门,艾早用她的“大哥大”电话跟张根本联系。张根本已经在楼下的粤菜餐厅里给我们订了位。张根本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跟你姐姐越来越像了。”
    可是张根本的模样跟几年前有了不少变化,他开始发福,一件肩头和肘弯处镶着咖啡色软皮的毛衣绷在肚子上,笑起来的时候,鼻尖上沁出闪亮的油脂。从前总觉得他的脑袋有点小,还有点尖,透着机巧和精明,现在因为胖,脑袋上长了肉,不觉得小了,可是前额却又秃了顶,额头无端地宽出来,成了大片的跑马地。
    张根本摸摸他的头,问我说:“小晚,你是不是看我老了? ”
    艾早不客气地回答他:“你怎么会不老? 我和艾晚都已经三十多岁了。”
    张根本“啊”地一声,像是刚刚意识到我的长大。而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怎么还不结婚呢? 你要是结了婚,我也可以抱个外孙子啊! ”
    我偷看艾早一眼,心里无端地跳,忍不住地慌张。
    艾早没有发觉我的异常。她笑着在我面前放下一杯新鲜芒果汁:“艾晚你别理他,他是自己想儿子想疯了。”
    那天的晚饭让我大开眼界,因为张根本居然点了一只两斤多重的澳洲大龙虾。穿白衬衣黑背心的俊美侍者将龙虾囚在一只桶里,送上来给张根本过目的时候,龙虾的两只巨钳还在绝望地舞动。在这之前,我仅仅是在我们教研室主任家里见过一个龙虾标本。他去海南岛旅游,从一个旅游品商店买到了那只张牙舞爪的大虾王,孩子样的如获至宝,千里迢迢捧到了南京,掉下来的一只钳子还是后来用胶水粘上去的。张根本点的这只龙虾,比我们主任挂在墙上的那只更加威武神气,我差点儿提出来别吃它了,由我带回家做标本。我甚至还想,我可以把龙虾标本送往青阳,让我的父母见识一下张根本和艾早的生活状态。
    可是我终究没有开口。那只虾,生吃、盐灼、须尾烧成咸泡饭,就着啤酒和果汁,一点一点进了我们的胃肠。
    那晚我们还吃了青蟹,吃了鲜贝,吃了清蒸的石斑鱼。张根本很会吃鱼,他拿一根筷子竖着往鱼背上一戳,就知道这条鱼欠了火候还是蒸得老了。几年当中,他一定是吃了无数条清蒸海鱼,才历练出这样的手感。
    我实在不知道他对我的款待为何如此隆重。他是我的养父,他供我念完小学、中学、大学,又在南京就业安家,即便他对我摆出为父的尊严,有一点爱理不理的矜持,那也是该着的,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席间我几次要说到我的父母,都被张根本岔过去了。他不想谈论他们。从前他就对我父母不屑一顾,现在依然如此。他在骨子里瞧不起知识分子,尤其是那种有点迂,有点倔,又有点自以为是的人。
    走出国贸中心,上了艾早的车,我才想起来,从见面到现在,我还没有喊过他一声“爸”。
    当然,当着艾早的面,这称呼会使大家难堪,所以我不喊是对的。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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