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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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瑞仁眉头拧成了一座山,目光在瞬息间变得异常苍老,他先盯着郭运的脸看,随后缓缓扫过郭运的身体,口里喃喃自语:“这是运娃,运娃的牙齿就是这样的,嘴唇盖不到左上边的牙。”随即身子—瘫,再也无力支撑……
这并不是梦,在郭运离开黄包包村一周后,郭瑞仁、龙上英也上了广州,在广州殡仪馆见到了死去的儿子。
这一天,雾蒙蒙,雨淅沥,天地灰暗一片。他们一早起床,龙上英多穿了一件灰色外套。郭运的大姐夫张同、龙上英、郭瑞仁都知道,这一天是去殡仪馆认尸。 他们起床后就没有说话,早餐也没人吃。一家人先到了天河刑警大队。张同很快拿到了认尸证明,只有凭借这张薄纸,他们才能见到郭运。张同把它放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一路都是沉默。车窗外风声呼呼,闹市的车马喧哗橡皮糖一样黏着就再也扯不掉了。龙上英把车窗摇了起来,头无力地靠在窗上。郭瑞仁坐在她身边,双眼紧闭。声音仍然在所有的空间里嗡嗡嗡响着。
殡仪馆建在一处开阔的地方,前面有草坪,走过大片绿地,灰色的圆形建筑摊开很大一片。到了殡仪馆办事大厅,旁边的葬礼用品店,摆满了花圈、寿衣、骨灰盒。张同办过手续,他们到达一号大厅,龙上英、郭瑞仁被人扶上十级台阶。
工作人员都吃午饭去了。他们在门口长椅上坐了二十分钟,大厅门“吱吱”打开了,里面传来一声:“郭运的家人——”郭瑞仁、龙上英慌忙起身,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儿子会到这里来与他们见面。这个从没看见过的巨大的灰房子,只有他们孤单单三个人影,大厅的空荡和安静一下就把他们吞噬了。他们像走进人生最深邃的梦境。
三
郭运第一次见到杨萍是在她的宿舍。同学王福田在汽车站接上他后,就把他带到南山的一家电子厂。杨萍在这里做工。他们都是贵州纳雍人。两年前郭运回家过春节,碰到了也是回家过春节的王福田。郭运在广东开平打了四年工,每月工钱几百块,而深圳打工的王福田一个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他就决定春节后不去开平,转去深圳了。
那天,他下了汽车,站在大楼的阴影里,一个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认出了同学王福田。他一高兴正欲抓一把他的肩,王福田轻轻往一侧闪了一下,他举着的手空空荡荡,在半空中待了一下,拐了一道弯抓着了自己的头发。他对着王福田笑:“辛苦啦。”王福田伸出右手抓着编织袋一侧的提绳,他赶紧抓紧另一侧的绳索,就随着王福田向着大楼阴影的深处走。
他有很多事情想问王福田,但一看他不太情愿说话的样子,就跟着他一路闷走着。王福田带着他走到人行道上他就走到人行道上,带着他横穿过画着白色线条的马路他就横穿过马路,带着他上人行天桥他就上人行天桥。
那栋黑色的大楼就在身边转啊转,模样一会儿变一个样,一面是凸出来的,另一面凹了进去。从他们身边不断有人走过,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灰着,看不出喜怒哀乐,很少有人说话。只有嗡嗡的汽车声,还有红绿灯交替时汽车发出“吱——吱——”的轻微刹车声。汽车的喇叭也是哑着的,大家一起走一起停,没有谁出声。
郭运觉得到底是深圳,与他见过的世界就是不一样,连街道也是干干净净的,楼房一栋高过一栋。黑色大楼突然之间就找不到了,另一栋更高的白色楼房出现了,他有点惊喜,但看到王福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就把脸木了下去。
在衣着光鲜的人群里,郭运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衣服实在太脏了,挤车时又给弄得皱皱巴巴的,编织袋用了两三年,被人踩踏过,比他看到的一个垃圾桶里的东西还显脏。
高楼大厦已经把天空遮得几乎看不见了,里面的灯光辉煌一片。迎面走来的人闪到一边,郭运这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嫌他脏,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一刹那,郭运觉悟到了自己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不熟悉的但却富有的世界,他是那样渺小,他感觉到身子里面隐隐的恐惧像呼吸一样在散发。
他们终于到了公共汽车站,坐上了往南山的公交车。天就在那一瞬间黑了下来。郭运看到路灯在他一转身时齐刷刷地亮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认识杨萍了。她帮王福田和他各打了一份快餐。郭运到工厂的时候,工厂已经关了门,食堂也关了门。杨萍在宿舍门口等着他们。
四
郭瑞仁听记者说郭运有女朋友,他说他从来没听郭运说过。他木在那里,想了半天,儿子天天在身边转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有一次,他看到儿子在菜园子里打电话,他只看到他的背影。但儿子走到地坪时,他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再后来是玉米地里,他去看牛,看到儿子在玉米地埂上打电话,他叫了一声“运娃”,他没听见,他再叫他时,他已挂了电话,问他要到哪里去看牛。郭瑞仁说,就在前面岩背。郭运就说他要上一趟县城,去找一个同学。郭瑞仁认为刚才的电话就是同学打来的。他呵斥了一声水牛,说晚上早点回来,就往前走了。
为什么有了女朋友不告诉家里呢?郭瑞仁是认真问过几次的。他的侄女郭晶来家里玩,说起郭运谈女朋友了。龙上英忙问她消息哪里来的,侄女说,外面打工的人说的。‘晚饭后,她把郭运叫到一边,问:“运娃,郭晶说你有女朋友了,干吗不告诉娘?”郭运说:“娘,别听郭晶瞎说,娶亲的钱还没有,哪敢谈朋友。”龙上英叹一口气:“娘是知道你的难处的,谈了朋友也不要瞒着娘,记得告诉家里。”这些话郭瑞仁在一边都是听见了的。
住在广州的宾馆,郭瑞仁闭着眼睛想,想想起一些什么来。又有一个细节出现在他脑子里,那天晚上,他出门小解回房,听到郭运在说梦话,起先他没在意,躺到了床上,郭运越说越冲动,“萍,萍,萍萍……别走。”“萍,我不能没有你呀,不能没有……真的……一辈子。”“萍,萍,别走。”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郭瑞仁叫了两声运娃。郭运没声息了,大概被叫醒了。郭瑞仁认为他在做噩梦。他白天干活太劳累了,上床不久就睡着了。想着第二天问问他晚上做的什么梦。但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就忘了这件事。
郭瑞仁心里哀叹着自己怎么这样大意!于是又想起了另一个晚上的情景,他被一阵响动惊醒,睁眼看到一个人影拉开房门出去。黄包包村还没出现过小偷。他认定是运娃出去方便。那晚月色如水,远处的山影清晰可见。郭瑞仁朦朦胧胧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郭运回来睡了没有。等到门再响的时候,他弄不清儿子出去了多久。
第二天依然如此。郭运出门时郭瑞仁看到了从门缝泻进来的一地月光。但这一次他很清醒,好久见儿子还没回来,他就起了床。地坪并不见人影。四周静得可怖。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他叫了一声运娃,没人应。他沿着房屋一侧的水沟往前走了一段路,像听到人的哭声,但很快又没有了。他是一个道士,是信鬼神的。他随即念了几句咒语。他再抬头,发现前面小桥上坐着一个人,他叫一声“运娃——”.那人影应了一声。正是运娃。他吃了一惊,问他为何不睡觉,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了。郭运答,屋里太热,外面凉爽,他来乘乘凉的。这天也的确是有些炎热,郭瑞仁也就信了。与郭运说过几句话后,他催促运娃回屋睡觉。郭运不肯,还想一个人凉快凉快,郭瑞仁就说不要一个人待太久,就先回了。 难道说那若有若无极其伤痛的声音是运娃在哭?
五
郭运与杨萍的爱情说来十分平常。初来乍到,郭运是只落单的鸟儿,孤独、落寞,还有些恐慌。老乡里面,杨萍对他最热情,晚上愿意陪他多聊一会儿天,有时也去逛逛街。郭运懂电脑,他带着杨萍去网吧玩。教杨萍怎样上网、怎样用五笔打字。后来,工厂为丰富员工业余生活,也开了一间电脑房,可以上网玩了,他们就从网吧转到了工厂的俱乐部。
在南山的一个大广场,每晚都挤满了人,有跳露天舞的,有参加卡拉OK擂台赛的,有摆放各样书报刊的摊子,只要交三块钱就可以进去看和玩。广场边有人摆一台电视、一套音响,交三元钱可以点唱一首歌。郭运带着杨萍去唱了几次,还去西餐厅喝过一次咖啡。两个人又一起去学溜冰。
等到郭运跳槽到另一家工厂时,杨萍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他了。郭运每天也来找她一次。他们的关系就是那时确定下来的。郭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嫁给我好不好?”杨萍想都没有想低头就“嗯”了一声。那天晚上,他们散步来到了莲花山公园,在草地上,郭运抱起了她。手抚着她的背,呼吸一下就变得粗重了,他闻到了一股奇香。身子像触电一样,全身血管都鼓胀起来了。他的手滑进了她的衣领,抖动得厉害。杨萍闭上了眼睛,胸前那一对脱兔像交给了一个猎人,那猎人的手是一个火把,把她点燃了,一场大火烧遍了她的全身,她感到灼热、窒息,想呻吟。她在烈火中把自己献了出去。
两个寂寞无助的人,最能互相取暖。郭运抱着她,感觉到他坐着的这个地方变成了他自己的,是他在这个城市的“一隅”。那种漂泊的感觉似乎不再那么浓烈了。他深深吸了一口草木散发的清香,第一次感觉到了亲切的滋味。这是一种幸福的体验。
来深圳半年,他没有觉得有哪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哪怕路边的一颗钉子,都与他无关。都印刻着深圳这个陌生的名字。他似乎总在抗拒着,抗拒周围的一切,直到把自己孤立起来。他看到别人在亮光闪闪的餐厅吃饭,他看到别人打的,看到衣着时髦的人匆匆走过,香水味随风飘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是生活在两个遥远世界的人。他去商场逛,随便一瓶香水就抵得他一个月的收入;一顿饭,如果点上四五个菜,他得二十天不吃不喝才能把钱赚回来。他在大街上饿肚子,也决不去快餐店买一份快餐,口渴得冒烟,也决不买一瓶矿泉水,他舍不得。尽管他口袋里装着钱,但他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穷。穷得让他害怕。他死死抓着口袋里的钱,像抓着救命稻草。他只是晃荡在这座城市的影子。不会有人拿正眼看他,他是多余的,他早已被这个世界抛弃。抓着钱他才觉得自己走起路来有力量。他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每省一笔钱,他就多一份安全感一份宽慰。他只与杨萍在一起时花钱,他不能让她小看自己。但每花一次钱,他都要紧张得抽冷气,就像抽了他的血。
杨萍关心他,爱他,愿听他讲老家的故事,讲他自己小时候的事,她几乎是他的恩人,她让他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可以体会到做一个男人的感受。恐惧感沉降下去了,某种啤酒泡沫一样的东西浮在他的世界。
这个晚上,他紧紧搂着她,身子发抖。远处深南大道一个个从黑暗中划过的车灯,一个过去,又一个过去,没有停息,发着白玉冷光的灯画出了一道道光线。远处工地上,打桩机隆隆响个不停,大地在颤抖,白炽灯把工地照得雪亮雪亮。没有谁知道,在黑暗的深处有两个来自异乡的青年,相依为命,依偎在一起。这个举着大步正匆匆迈进的世界,既抛弃他们,又让他们紧靠着自己,让他们看着世界飞速变化,又让他们离这个世界愈来愈遥远,他们时时刻刻感受的是跑进别人城市的滋味,想起自己乡村的贫困潦倒、失去的宁静。乡村不再是城市的母胎,什么时候开始,它变成了城市的奴仆。乡村伊甸园式的时代破产了、终结了,新的世界历史正在诞生。
这个晚上,他们感受到彼此的需要,彼此对温暖的渴望。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一切变得像梦境了。他们抱得更紧,彼此深深地进入对方的身体,两颗心挤压得快透不过气来。
从这一夜开始,他们感情急骤升温,彼此托付终身。他们说起回家的话题,说到将来,说到砌一栋屋,说到自己清贫但安宁的生活,城市就再也不存在了,庞然大物悄悄退却,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夜的花园,彼此成为对方的巢,爱的温情的巢。
六
郭瑞仁、龙上英今天要去见两个人,那就是小湘女的父母任川和彭小慧。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推着郭瑞仁做这做那,自从接到儿子的噩耗,郭瑞仁就不能再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了。他不肯相信刚走两天的儿子会自杀。更不相信儿子会把别人的小孩抛下桥。他了解儿子,清楚儿子这次出门是为了什么。郭运在家时总是乖乖的,从没和人吵过嘴,性情就像个女孩子。但广州来了很多记者,他们把报纸带到了黄包包村。郭瑞仁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
报纸的标题是用黑色大字标出来的,像从前的大字报:恶汉偷抱三岁女童抛下天桥。副题是:事发中山大道西,小女孩生命垂危,恶汉跳桥身亡。再看内文:“本报讯三岁九个月大的小湘女,两个月前,跟着妈妈从湖南老家来到广州,和在这里打工的爸爸一家团聚。前天,她第一次去了广州的新苗幼儿园;而昨天,她却被一个和她迎面走来的陌生男人从人行天桥上抛了下来,至今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
“据一位在华景新城公交车站等车的周女士说,昨天上午10点半,她听到桥上传来嘈杂的喧闹声,紧接着她看到有什么东西被从桥上扔了下来:‘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扔下来的是一个小孩。’她被扔在两辆公交车间,头先着地。跟着,周女士看到一个男人也从天桥上跳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小孩的妈妈很快哭喊着跑了下来,喊着救救她的孩子。
“看到这一幕的路人赶紧帮这位失魂的母亲打报警电话,拦出租车。看到没有的士经过,路人就拦住了一辆私家吉普车。车主在了解情况后,载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和悲痛欲绝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