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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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好日子也和停课一样,很快就要过去。我在冥冥之中也有这个直觉。所以我们加紧时间做爱。我相信她并没有这样的预感。她陶醉不已。她以为她找到了一生的归宿。她的生活朝着一个方向一泻而去。我们做爱。性的快乐大于生活本身,性的快乐屏蔽了其他一切。我们翻江倒海,体味着青春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狂欢。她的眼瞳里闪出了电光。她喜悦得流出了热泪。她跟我说我们要一辈子都是这样。一辈子。我听了心里一惊。这是我没有心理准备的。除了诗歌,没有什么事情我是拿一辈子去丈量、去思考的。
“我怕她再一次地咬我。她的头朝我肩上靠拢时我就心惊胆战。那一次她咬得太深了,留下了永远的牙痕。我现在都可以拿给你看,老兄,但是你最好莫看。这不是值得我炫耀的徽章。但它留在我肩上,只是证明我的不计后果的孟浪。
“我上过大学,她念过师专,但我们都是无知的。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每一次完事之后她都问我,不会有事吧?我说:不会的。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发虚。我们都在暗暗地祈求菩萨保佑。但愿我们不会遇到倒霉的事。在那样的年头,那样的地方,如果出了事,我们真是要倒大霉了。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个什么安全期。但我们管他娘的。我们沉浸在肉体的交欢中。有时候,我脑子里会有一道黑色的闪电。不祥之感会在一瞬之间将我的快乐淹没。我内心里知道,有那么一天,那件事情会要到来。于是我的快乐里掺杂了深深的不安。你知道,诗人的直感都是准确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小酒吧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我没有留意这些人。他们与我无关,与今夜无关。他让我想起我曾经也有过的类似经历。我们都年轻过。没有什么快乐是单纯的快乐。这就是生活,让我们始终尴尬的生活。当然,人们并不因此而停止寻欢作乐。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
“秋天是收获果实的时节,它同样使我们收获了恐慌和忧烦。
“那天上午,小朱老师请了假到县城的医院去做检查。因为她的月经推迟了大半个月都没有来。她对我说,她担心是有了。她说得极简洁,而且毫不犹疑,让我一瞬之间感到无比沉重。我们又等待了好几天,仍然没来。我们商量,还是到县城里去做检查。我要同她一起去,她拒绝了。她说你上课,我一个人去。她好像突然一下变得很坚定,无所畏惧。那天清晨,她没吃早饭就去了县城。她是下午回来的。我远远地看见她回来了,我走出办公室,她表情很木,也不跟我搭话,径直上了楼。我追上去,把房门带上,紧张地问她结果怎么样。她看着我,神情异样地看着我,目光闪了一下,然后说:真的有了。
“我记得我当时一下子蒙了。要说没有思想准备是不确切的。没有预感也不确切。但它终于在我的担心中到来,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害怕至极。老兄,我真的害怕至极。我记得我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畏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我好不容易恢复过来,颤颤地说了一句话:怎么办呢?
“那年头,你晓得的,一个未婚姑娘如果去堕胎,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严重,而且丑恶,而且为社会所不容,尤其在我们那个落后封闭的山区。那些麻木、顽固、坚决而又苍老的脸,决不会容许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年头,你晓得的,我对现实又反抗又惧怕。我听到她说,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不像我感到畏惧和惊悚。我从她的声音里甚至听出了暗怀的喜悦。她将坏事视为了好事。她觉得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木已成舟,今后的日子我们就走在一起了。
“我可不是这么想。我所想的一切后果都是灭顶之灾。我想我已经痛失未来了,今生今世我要困在这个穷山沟里面了,我要过一种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一样的天一断黑就睡觉的千篇一律的日子了,我再也不能当一个自由的诗人了。我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我能吗?
“后来,我说:结婚?太早了。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我说: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经济条件也不允许。这是以后考虑的事。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肚子里的那点不应该的肉做掉。我们想想办法吧。
“小朱老师,她笑了一声。她笑得很难看,也很难听。她说:这不像你说的话。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是一个靠得住的男子汉。你却说出了这样的话。你让我失望、伤心!你跟我的那个晚上,头一天晚上,你是怎么说的?未必那都是骗人的?你这个流氓!
“我记得,我们后来吵起来。这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争吵。到晚上,我们还在吵,越吵越凶。她说很快大家都会晓得这件事。如果我们现在打结婚报告,从学校到县教育局再到县民政局,我们把婚姻登记了。一切就会合理合法。不会受处分,不会被开除,不会被别人指背脊骨,不会受别人的白眼。一切都会顺顺当当地过去。她在县城里已问过了她的同学,了解了婚姻登记的全过程。‘我们不要吵了。’她喊着我的名字,说:‘我们结婚吧。’
“她还说:反正,我死也是你的人了!她说她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你也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我冲到门口,又折回来。我反反复复是这样。后来,我蹲在墙角哭了起来。我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哭。反正我就是那么样地哭起来,哭得像个大孩子。
“她走过来,抱住我的头,把我揽在她的怀里。我一把推开她,哭得更凶。我觉得这是一桩冤案。是我们的青春制造的冤案,是激情、力比多还有天真和幻想制造的冤案。我被它毁了,彻底毁了。我被我自己毁了,还有我自己身上的那条东西。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在她那里。我下楼来了,差点儿摔在楼梯上。外边没有星光,昏天黑地,我自己也没有星光,昏天黑地。
“一连好几天,我铁着脸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也不去追打那些顽皮的小家伙了。我只要一天不修理他们,他们就会故态复萌。茅坑那边又有人发出惨烈的尖叫了。
“我的同事们发现了我的不正常。他们猜到我和小朱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们不了解它的严重程度。他们可能觉得年轻的恋人之间总是有些沟沟坎坎要过的。他们沉默,并且表示理解。他们只是诧异我的情绪反差太大了。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看呢?
“在那好几天里,我不晓得是跟自己赌气还是跟小朱老师赌气,或者是跟所有的人赌气。我不说话,铁着脸,发着呆,望着窗子外头秋天的群山。天很蓝,很远,有白云飘来飘去。那些山峦一层一层,像铁桶似的把我的生活围了起来,紧紧地围在一小块洼地上。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敏感,而且痛苦。我觉得我快要完蛋了。小朱老师,我真的爱她吗?我真的能够跟她一起在这样的大山里过完每一个早晨和黄昏吗?我从此再也走不出这种压抑的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生活了吗?……
“我相信许多人都会指责我这样想是出于自私。我只考虑我自己,而不去考虑小朱。是的,我承认,我没有去考虑她。我考虑的是如何从这件倒霉透顶的事情中走出来。我考虑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可能有点卑鄙,我想摆脱她。我不能受她和她肚子里的那团不应该的肉的控制。我要自由无拘地生活。我根本就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结婚,在这样的地方结婚,和这里的人结婚,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哑马又停顿了一下,冲我一笑。那笑颜里有一点羞赧。他是为他所说的自私和卑鄙羞赧吗?他起身又上了趟洗手间。我望了望窗玻璃,它映出了我的模糊的面影。我的额头有一块亮光。我的黑暗的眼窝里也跳出一点亮光。我的面影浮在都市的一片灯海里,好像是另一个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寄生在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城市里。他在倾听一个同样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人的声音,遥远的声音。
他走出来了,甩着湿淋淋的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几把。“我今天谈兴真好。啤酒没有了,”他提醒我,“再来两瓶吧。”
“……现在很明白的事,当时就是看不懂。小朱老师为何那么渴望和我结婚?是因为委身于我了吗?是因为怀了我们的种子吗?如果是这两条,能不能构成婚姻的合理而牢固的基础呢?当然哕,那年头不像现在这么开放。一个姑娘跟一个男人睡了,就表示她和他的关系已经锁定,她必将一辈子跟他捆在一起,何况她还怀了他的骨肉。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现实。
“但我拒绝这样的现实,并且反抗它,最后选择逃离它。
“小朱老师跟我说:我们只有一条路,结婚吧。她只能这么想了,也只能这么做了。她说不能再拖时间了,她的肚子会一天一天大起来。多么可怕。我们要赶在一切暴露之前把婚姻登记弄好。
“她就这样天天逼迫我。她哭着,几乎是哀求着。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而我越来越反感,越来越抗拒,越来越恐惧。我也哭着,几乎是哀求着。我说我们去县里面的医院吧,去做掉吧。我们偷偷地去,没有人会知道的。我有个同学的舅舅在县卫生局当科长,他会跟我们想办法的。去吧,我陪你。去吧,明天就去。
“但是她摇着头,她一点都不动摇。她好像早已下定决心。从她没来月经,预感到自己怀了孕以后,她就打定主意了。她流着眼泪,说:我要结婚,我要把他生下来。求求你,答应我吧。我会好好对你的。我每天都会好好对你。 “她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我就……’她没说完,就倒抽一口气,痛哭起来。后面的话是威胁吗?是她真实的想法吗?我晓得那是严重的话,代表严重的结果,代表我的未来一团漆黑。
“我木木地站着。我不晓得要怎样回答。我如果回答,那就只能是答应,或者拒绝。
“她捶着我的胸膛,吼着: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狗流氓,你还有什么好想的!你说啊,说话啊!
“我抱住她,说:轻点,轻点,你是想吵得大家都听见是吧?她说是的,我就是想让大家听见,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我说:好,你让我考虑一晚,我明天给你答复。要不我们明天去做掉,要不我们明天去登记。
“她说:不行,不能做掉,绝对不能。我们明天只能去登记!只有这一条路!
“最后她答应,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
“那个夜晚,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秋天的山林,白天四处是蝉声嘶鸣,到晚上却安静极了。偶尔有狗吠,一条狗,两条狗,一群狗,远远地吠成一片。但很快又静下来。我好像包裹在无边的夜色的中央。我郁躁,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怕。我这时清楚地意识到我其实并不爱小朱老师。退一万步说,即使我爱她,要我跟她马上结婚成家、生孩子做父亲,在这样的鬼地方终老一生,我也无法办到。我会窒息而死,不死也会疯掉。
“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形成了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不愿意改变,也很难改变。他们自得其乐。我有时候也很羡慕他们。他们就像后山上菜地里长出来的豆角和茄子一样,他们从生到死都是顺乎自然的。他们不像我一样,有那么多想法、野心以及像虹一样美丽的梦。我羡慕他们,却无法融入他们。我和他们很隔膜。彼此一样。他们也无法融入我。我们之间只有客套,真诚的客套。这也是可怕的,让我畏惧和想要逃避的。那些农民,那些同事,还有小朱老师和她怀孕并且要跟我结婚这件事,都让我畏惧和逃避。
“所以我思前想后,我只能作出一个决定:趁着天还没亮,我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别了,黑板、粉笔、教案、试卷;别了,同事们、孩子们、竹竿和尖叫;别了,小朱老师,你给了我很多快乐的夜晚,但是,我无法爱你,无法跟你结婚生子厮守白头;别了,我在这山沟沟里的青春的日子,我从学校踏向社会的最初的也是最难忘的日子……
“我翻身爬起。我干什么事都犹犹豫豫,这时却异常果断。除了一口皮箱,我身无长物。我连皮箱都没拿,只取了几件衣服,扎个包袱,挽在肩上,急步流星出了门。星光,我记得那一夜,我的脚下布满了星光。我走得慌张而坚定,竞连一点留恋都没有。
“当然,我还是回头看了看楼上小朱老师的窗子。那小小的窗子黑洞洞的、静静的。她睡着了?她难道会睡得安稳吗?”
我面前的这位叙述者好像松了一口气,好像他刚刚走出了那个一脚星光的夜晚。啤酒,啤酒。我们的桌子上,服务员不断过来拿走淡绿色的空瓶。我已经忘记了我短暂寄生的这个都市。我想象得到那双暗夜里不断走动的脚、越来越急促的粗重的喘息、在这群山之中绕来绕去的土路和这路上闪动的星光。哑马问我他是不是太哕唆了。我说继续吧,我在听。
“……我在县城吃了一碗面之后就直接去了火车站。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把车窗放下来。我想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时间虽然不长,但我已记不清当初毕业时我坐火车来到县教育局报到的心情了。我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我对着窗外的一切说:永别了。
“我在想,这个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发现我已经走了。这个时候,小朱老师也许满怀希望等着我的回答:好吧,跟你去登记吧。这样想的时候我可能笑了一下,也可能没有笑,我记不清了。反正我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小镇上,回到了我父亲的身边。父亲问我怎么回来了,还不到放暑假的时候啊。我说我惹麻烦了,我只能回来。我向父亲坦白了这件事。在我父亲的面前我从来不撒谎。因为他是我尊敬的人。对我父亲来说,这是个难题。因为他的观念非常传统。他觉得一个男人让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