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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文学]风泪眼-第15部分

小说: [文学]风泪眼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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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个头太大,总觉得肚子不饱。”   
  “还有谁来这儿偷吃过马料?”   
  此时索泓一正龟缩在草料棚的角角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正想迈步出棚去自首,只听刘鹏回答说:“队长让我看马号,没人敢来偷吃。”索泓一忙收住了脚。   
  “就是为这一点,才让你喂马的!”郑昆山训斥道。   
  “我知道。”   
  “该怎么处理你?”   
  “送严管班。”   
  郑昆山用马缰绳抽打着自己的手心,半天没作出裁决。索泓一猜想,他很可能用马缰绳狠狠抽打刘鹏的脸,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抖动了一会儿马缰绳,突然一跃身子蹦上了马背,接着他抖开缰绳,朝农场总部奔驰而去。   
  刘鹏惊愕地望着索泓一。   
  索泓一痴呆地望着刘鹏。   
  “太怪了!”刘鹏困惑不解地自语。   
  “也不怪!”   
  “咋不怪?他刚才分明想用马缰绳抽我!”   
  “是起了那样的念头。”   
  “怎么又不抽了呢?”   
  “他一定是记起了他往兜里揣豆饼的事情,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感到没有理由处罚你。”索泓一判断着,“也许,他现在骑在马上,正在自己抽打自己呢!”   
  “我从现在起,绝不再吞一口豆饼。”刘鹏激动地说,“为了不因眼馋而犯忌,我要求下大田。”   
  “不必要!”   
  “这么作是为了敬重‘门神爷’!”   
  就这样,他请求不在马号喂马,郑昆山不情愿地批准了。但他到大田班不久,刘鹏就忍受不住了大地的饥寒。索泓一曾劝他重返马号,甚至表示为他去找郑昆山请示。刘鹏以“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口头禅,回拒了索泓一。在一个飘着小雪花的黄昏,同屋的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两个红薯面窝窝头,他把索泓一叫到了房后,一把攥住了索泓一的双手:“老索,我要走了!”   
  索泓一知道这个“走”字的含义,默不作声。   
  “咱们混在一堆的几个月,我办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刚刚新生,我就组织了个‘蒙头会’……”   
  “那事我早忘了,可是记住了你对我的照顾。”   
  “我知道你还下不了决心,这也难怪。你在农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肚子虽说瘪点,倒底还能雁过留声。我这半大老粗,不能和你相比……”   
  “你去哪儿?”索泓一眼睛潮湿了。   
  “闯关东去,找我林场的堂叔。”   
  “三面是海,一面是河,你出得去吗?”   
  “我从小在窑坑里浮水,银钟河拦不住我。”   
  “当我完全失望的时候,我也许会去找你。”   
  “多保重吧!”刘鹏紧紧摇了摇索泓一枯瘦的双肩,扭头就钻进苇塘间的小路。索泓一不敢远送,只是爬上一个土岗,看黄昏时的北国落雪,渐渐淹没了“头人”的身影……   
  老马死了。   
  朋友走了。   
  在这块土地上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仿佛被掏空了一半。剩下的除去那些生活在铁丝网内的“同窗”和李翠翠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东西。偏偏那些“老右”对他的处境缺乏理解,当他们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出工,偶然间和胳肢窝下夹着板刷的索泓一在路上碰在一起时,总要表示一下他们的祝贺:   
  “喂!幸运儿,够自由的!”   
  “我们去挖渠抬大筐儿,你多轻松!”   
  “在河那边找个妞儿结婚算了!”   
  “我们还要在铁丝网里苦熬苦受!”   
  每每听见“同窗”们的贺词,索泓一总是立刻低下头去。他怕伙伴们看见他那只迎风落泪的眼睛,更怕他们看清他黄瘦的面颊。直到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走得远远的时候,他才扭过脖颈,深情地望着这些“同窗”的背影,并喃喃地低语着:“幸运儿!幸运儿……”   
  他很少能碰到李翠翠。他猜得出:自从女娃子出世,她的那双脚一定是被娃子、尿布、锅台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有一天,他奉命给分场政委杨绪要娶亲的儿子去油漆箱子,他突然发现在这个饥饿的农场,也存在着并不饥饿的角落。窝瓜娘娘的院里,鸭鹅叫,鸡上墙,连那只狮子猫都是肥囊囊的,身上的肉一蹦一颤。窝瓜娘娘为了答谢这个不索取任何报酬的义务油漆工,特意留在她家里吃了顿饱饭。索泓一永生不会忘记娘娘的这次招待:大米饭,蒸鲢鱼,连鸡蛋汤里都冒着一层香油花儿;那一闪一闪的香油亮光,非常像索泓一饿得走不动路时,两眼冒出的点点金星。吃饭之际,政委杨绪下班回家,他把马往院内槽头一拴,就和索泓一坐到一个桌子上来。他一边吃一边不断往索泓一碗里夹菜。   
  “政委……”索泓一受宠若惊。   
  “吃吧!我知道你饿!”政委用他那只胖而短的手指,还给他斟上一杯高粱酒,“喝点暖暖肚子!”   
  “我不冷!”   
  “喝吧!”他带着三分醉意地说,“共产党里的劳改干部,是有人情的。并不个个都像你们说的那位‘门神爷’。”   
  “……”索泓一不知所答。   
  “我这个人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你一专多能,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哎!当初你画那张漫画干什么,真是个书呆子!”杨绪似乎为索泓一的命运而惋惜,仰脖又喝了一杯,“不过既然你已经折进来了,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画驴,总场场长很喜欢黄胄画的新疆毛驴!”   
  “……”索泓一话没回答出来,筷子倒失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把筷子捡起来,头“咚”一声碰在桌角上。   
  “用不着紧张。”杨绪安慰他说,“以后,你可以常到我家来吧!我给你预备下纸笔砚墨。如果场长喜欢你画的画,会把你调到总场部去,叫你挑班搞一个文化组,把监狱和劳教队的能人都抽出来,又画又演。到那时生活上不用你再考虑肚饥,政治上的问题么,也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谢谢政委的关心!”索泓一被那杯苦酒呛得连连咳嗽,“我……我……我真不会画毛驴。”   
  “会画马吗?”杨绪把胖胖的脸转向院子拴着的马。   
  “也不会。我原是在文工团搞美术设计的,只会画点背景什么的。”索泓一诚实地回答。   
  “可是你在我山墙上画的猪,就活灵活现么!”杨绪把烟卷举在了手上,两眼直盯着索泓一,似在审查他的诚实,“当然,也有毛病,你把它画得瘦了一点!”   
  “政委,我……我吃饱了!”   
  “你再吃点!”杨绪关切地说。   
  “不了!”索泓一点头哈腰,表示着对政委给他这顿饱餐的谢意。   
  “还有一只箱子没有描凤!”窝瓜娘娘终干发言了,“是不是请……”   
  “我明天准时来您家。”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回答。   
  政委杨绪站起身,把桌子上半盒“熊猫牌”香烟,塞进他的口袋。索泓一本想告诉政委他不会吸烟,但唯恐又引出别的话来,便再次向杨绪表示了谢意,匆匆出门。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索泓一很不愿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对分场头号人物的本能恐惧?当然不能排除这个因素;但在索泓一心里更觉得不能适应的,是杨绪对他过分的宠爱。他甚至恍惚感到这个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仅仅是让他画驴,而是把他真当作驴骑,去到上司面前用“驴”上供。索泓一回头看了一眼,他留在政委家山墙上的那口猪,觉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画像,他不敢多看那壁画儿,埋下头来快步离开杨绪的家。   
  在他路过家属区边沿的那栋红砖房时,他情不自禁地朝那苇子夹成的篱笆院望了望——这儿是郑昆山和李翠翠的家。篱笆院里静悄无人,只有挂在房檐下成串的干白菜头和几个耀眼的小红辣椒,在风里晃动着。他在篱笆跟前停下脚步,想听到一声女娃啼哭,或者是母亲哄逗女娃时的笑语,那将是对索泓一的巨大安慰——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索泓一用最快的速度,算计了一下那女娃的月份,秋天到初冬,女娃不过才出生了三个月左右,李翠翠又不会抱孩子走娘家,这母女俩此时肯定在这三间红砖房里。可是这儿竟听不见人声,就连一缕炊烟也没看到。本来,索泓一心里就像吞噬了蒺藜,现在更增加了心中的沉郁。   
  西沉的太阳落到苇梢后边去了,苍茫的田野顿时抹了一层灰褐的颜色;唯独索泓一脚下踩着的一层微雪,在茫茫暮色中闪着银色的冷光。往常,他走完这段路,不知要歇上多少回。这次由干在窝瓜娘娘家吃了肚儿溜回,他当真脚下有了些力气。路过那棵大槐树时,他没停步;路过那棵雷殛木时,他也没有停步;当他钻出苇丛之间的小路后,他却蓦地定在了那儿。在一片昔日开阔的红薯地里,飘动着一块樱红色的头巾。一个妇女,正举着镐一下接一下地刨着什么。原野四处皆白,因而那妇女的影子,能看得特别清楚;她腰肢一弯一直的动作,她慢慢往前移的脚步的姿势,迅速告诉了他——她就是李翠翠。   
  索泓一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走去。田野是空旷的。苇尖是枯黄的。在白皑皑雪地上刨食的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翅,呱呱地鸣叫着飞向树巢。天穹下只有她一个人,把身子不断弯成弓,并用镐头叩向大地,这形象一下绞碎了索泓一的心。   
  首先顺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是索泓一没有找到那个女娃。直到他走近了李翠翠,才看清她把婴儿用夹被缚在了脊梁上,女娃在她脊梁上不断哇哇地哭,她在不断地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除了母亲和女儿以外,还有一只会出气的动物——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半大猪崽,也被李翠翠用麻绳捆在腰上。它哼哼叽叽地叫着,在李翠翠身前身后转来转去。   
  索泓一最初以为,这是李翠翠到野地来放猪崽。过了会儿,他才完全明白了:用麻绳拴在她腰上的那只猎崽,被她用来当作为“探测器”,那猪崽凭着敏锐的嗅觉,能不断地发现“地雷”。只要是猪嘴往哪儿拱,李翠翠一脚踢开它,就在那儿下镐。刚刚上冻的土层被铁镐刨开后,准能从那儿刨出一块半块的红薯。   
  本来这是很能逗人发笑的场面,但是索泓一那只坏眼和好眼一块儿涌出泪水,因为这幅画面太严酷了,严酷到几乎使他失去走近李翠翠的勇气。他看看她身后被镐刨得坑坑洼洼的土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创出来的红薯,便悄悄地走上去,将这些零乱的红薯堆在一块儿,好使她带回家时方便一些。就在这时,李翠翠为哄逗哭着的女娃,直起身腰,一边叨叨着“好丫丫不哭,娘给你刨红薯”,一边回过头来。   
  孩子倒是停止了哭声,可是孩子娘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   
  “你……你……啥时候来的?”   
  “刚到。”   
  “咋不言语一声?吓了俺一大跳!”她消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索泓一透过蒙蒙泪光凝视着她。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就像红薯地旁那片苇林一样,由葱绿变成枯黄。眉眼虽然还是过去的李翠翠,两腮却凹陷下去了,如同一颗挂在枝头的水蜜桃,突然受了雹伤,不但失去了圆润的外形,而且失去了鲜美的光泽。   
  “咋的了?”她发觉了他的怜悯目光。   
  “你太苦了!”   
  “生了个娃,俺家多了个张嘴吃食的,又有啥法儿呢!”她把头巾往上撩了撩,一绺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出现在她眼角旁的细碎皱纹。   
  “我听说了。”   
  “瞅瞅她吧!俺背上驮着的小狗儿!”她歪斜过身子,把这苦娃的脸甩给了他,“生下这娃以后,俺奶水不足,喂些高粱面茶汤,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这女娃也真皮实,除了不吃柴禾棍子,啥都能吃。”   
  索泓一用手指逗逗那“小狗儿”,小小的女娃像通灵性似的,朝索泓一咧咧嫩红嘴圈,露出鼓鼓的牙床——她还没露一颗牙尖哩!索泓一掏掏口袋,这边的装着政委送他的半盒“熊猫”烟,那只口袋里装着窝瓜娘娘塞给他的一把糖块,他捡出几块软糖来,递给李翠翠:“留给孩子吃吧!”   
  李翠翠接过糖块,像看什么稀罕玩艺似的,喜中有惊地问:“哪来的?”   
  “杨绪儿子要结婚,他老婆给我的喜糖。”   
  “为啥给你?”她刚刚绽开的嘴角并合了。   
  “嗐!拉我去给他儿子的家具涂油漆。”   
  “你是油漆匠?”   
  “干东不干西,反正我只有两只手。”   
  “给你啥好处了?”   
  “给领导干活,都是尽义务!”   
  “谢谢,俺娃不吃!”李翠翠麻利地把糖块塞回索泓一手中。她把那绺垂下来的头发,往头巾里一塞,一抖绳子,把小猪又在上找上哄赶起来。   
  “翠翠……这是……这是……”   
  “俺娃不吃当奴隶换来的食儿!”她说,“哪怕就是燕窝鱼翅。别看俺娃嘴上沾着高粱面。她和她爹一样,还嫌这糖块脏呢!”   
  索泓一木然地愣住了。   
  李翠翠一边刨着土垅,一边气囊囊地说:“俺那口子别看脸黑嘴黑,心可不黑。那些婊子娘们儿,整口袋整口袋地从库里往外偷粮食,那些干部装看不见,俺那口子饿得夜里在地下来回走遛儿,也不拿姓‘公’的一粒粮食。俺也骂过俺那口子是傻瓜,是木头人,也用你们的嘴骂过他,说他是‘拿……啥……破仑’,‘活门神’,和他在一块滚的时间长了,倒觉得俺那口子,真还有他的长处哩!我敢打保票,在农场几百个会出气的干部里头,就属他手脚最干净。”   
  索泓一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俺理解你骨头软,但是俺可看不起你去卖身。”   
  “卖身?”   
  “咋不是卖身?你就是真正的罪犯,也是给国家干活,谁叫你给人家去当长工了?”李翠翠直起身腰,歪头瞪着索泓一说,“当然啦,人家办喜事时,你给人家吹喇叭,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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