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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部分

无字-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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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胡秉宸能拿出什么与他们门对门、户对户?他刚刚积累的资产还不够雄厚,他的权力网也如暮夏的蝉儿,不知还能呜叫几天。

  那天去开董事会,车过天安门,忽然停住。他让司机赶快前行,董事会眼看就要开始。司机说,前面堵车。

  不知胡秉宸打了一个盹还是眼花,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突然走下许多牺牲的战友。他们走近他的小车,好像与他从未有过生离死别,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回答说:“塞车。”

  然后脸上有了刺痛,就像白帆当年打在脸上的一个耳光。胡秉宸从迷瞪中清醒,想起这是去开董事会,有关公司兼并和扩展决策的重要会议。

  清醒后的胡秉宸忽然对自己说:历史的进程是不可改变的,谁试图改变它,它就会给你一个响亮的耳光。

  转眼清理了刚才的梦也好、眼花也好的烦扰,继续前行。

  不能对胡秉宸又当了一个出色的资本家说三道四。

  尽管他此时也许很像胡家那个败类胡秉安,可是革命不分先后,资本也不必分先后,一样的道理。

  胡秉宸一生拒绝平庸。

  以成败论英雄的胡秉宸,自然对现而今以财富论英雄体会得格外到位。一生拒绝平庸的胡秉宸,不得不再用这个方式证明自己。

  闲来无事,也会在阳台的摇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很少再去回想当年莫名其妙去了延安,又顺理成章成为一个非常赤诚的革命者的往事。

  也不再探讨求证,是否正确、是否拯救世人于水火,并为此出生人死的理想。

  当然,偶尔也会想起他和吴为以失败而告终的爱情实验,尚不混浊的眼睛也会随之一亮,如远处闪电的尾巴,随即灭人黑暗。难免还要和白帆以及儿女们谈论一下国际国内大事,过问一下孙子们的功课,以表呀他尚未过时。再也没去过西餐厅。西餐厅和吴为都已成为过去的享受,他已品尝,也就够了。

  自吴为发疯后,白帆不再计较他和吴为的事,把他那段行为看做一个梦魇。很多人睡觉时都发生过梦魇,再说,那可不就是他的一场梦魇?

  有时他们也会发生争执,逢到那个时候,胡秉宸自己就先敛声屏气地巧笑起来,——以前白帆要是惹得他发了脾气,他何尝善罢甘休?可见他已知天命。

  痴情的吴为如果还有意识,一定会惊叹胡秉宸那巧笑的魅力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完全消失。也许会想起几十年前,初听胡秉宸巧笑时的心驰神荡。

  尽管结婚时胡秉宸的肌肤已经松垂,随时准备用来接吻的两片薄唇已紧缩为两条深色的硬线,多余的赘肉左右横出,突兀在曾经窄小的两胯,他的小脸、他那双青钢色的、冷峻而又多情的桃花眼,也演变为规整的三角,脸上的风采也被家乡那个地区特有的、剽悍的颧骨压倒,双颊上似乎只剩下两个高颧……可是痴情的吴为,透过岁月之痕看到青春,看到他健美的肌肤,看到他总在准备亲吻的、轻颤着的两片薄唇,看到他青钢冷峻而又桃花一样多情的双眼,看到他窄小而性感的胯……

  还有胡秉宸与她第一次亲吻时,从禁锢中苦挣出来那不可抑制的放纵;还有那于孤注一掷、奋不顾身的放纵之时,对自身销铄的迷失和迷茫。

  胡秉宸不但没有因心脏病很快离世,而且比很多人还长寿,——虽然和吴为生活时,胡秉宸老用他的心脏病吓唬、折磨吴为,说自己不定哪一刻就会死掉,吴为也就为此忍让着他,从他们结婚开始一直忍让到婚姻的结束,生怕万一惹恼了他,心脏病突发,死于不该死的时候。

  很难说吴为的发疯,与这个常年的压抑无关。

  顾秋水也还活着,和胡秉宸一样,在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折腾后,如干旱的大地那般狰狞、粗粝,却还行动自如,不要人过多的照应。

  就是老做梦,梦里分不清过去那个世纪,还是刚刚开始的世纪。猛然会对比他年轻却没他那样结实的妻子说:“我得劝劝张学良将军,谁也不能信。”

  枫丹也到精神病院看过吴为一次,然后便不再去了。她有了很好的发展,既然能凭自己的能力从那个大杂院奋斗出来,当然就会有很好的前途。只是从来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总之没有常人所谓的幸福。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还是得归结到吴为头上,而且是吴为对她的又一个伤害。

  只要回国,茹风就会去看望吴为,看着而今无知无觉的吴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害了吴为,还是帮了吴为。

  她应该后悔,还是不应该后悔?

  禅月的家庭生活不仅是正常,而且少见地和谐。

  过去禅月就老对吴为说,百分之百是个不祥的数字,人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百分之百地投入,不能把一生孤注一掷地押在一件事情上。

  按照禅月的这种说法,综观这部书里的一些人和事……也许有些道理。

  禅月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吴为发疯之前没能看到她的孩子。她从来没对禅月说过,她是多么希望看到她的孩子。

  为什么?

  早在零狐村、五丈塬的武侯祠外,吴为就知道有个偈语,等着禅月的第一个孩子去破。这个偈语只有吴为和叶莲子知道,所以不但吴为等着,冥冥中的叶莲子也在等着。自己等多久没多大关系,不能让叶莲子等得太久……

  但是等到禅月有了第一个孩子时,吴为已经不能知道那孩子破没破那个偈语。

  禅月定期到中国探望吴为,带很多吴为爱吃的食品、爱穿的衣服、爱用的用具……有时还带着孩子们。任凭禅月揪心疼痛,吴为依然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论对吴为说什么,吴为还是一句“妈妈”或是“爸爸”。

  到现在禅月也不死心,看到报刊上有什么所谓新药、新的医疗办法;就不惜任何代价去找。没有她没尝试过的办法,可是谁也救不了吴为了。其实禅月也不必伤心,要是替吴为着想,这个结局难道不是她最好的结局?她什么都不能感知了,这是她的大幸。

  写到这里,这部书可以结束了,书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或渐渐走向死亡。

  充满无耻谎言、幻想冒险、挥霍无度、实验挣扎、骚动浮躁、彷徨不安、无所适从、无可救药、忧郁没落、蛊惑人心、自相矛盾、希望失望、信口雌黄的骗子、残酷血腥的杀戮、对自身生存环境毁灭性的破坏、支离破碎的学派(再没有任何——个世纪,像二十世纪充满那样多的理论、学派)……的二十世纪,终于过去了。

  留给下个世纪的这盘残棋,真是一盘臭棋。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可那已经不是臭为的事了。

  某年某月某日,吴为死了。此时此刻,许多,人和她一样离开世界;此时此刻,也有很多孩子诞生。

  这日子于他们一生,都是一个难忘故事的开头或结尾。

  不过吴为死得很轻松。

  不知是不是受了叶莲子的启发,当护士发现吴为死亡时,也发现她拔掉了赖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

  天高了,云淡了,夏天过去了。

  树还绿着,吴为却要走了。

  这就是死亡。

  像潮水从海滩上退去,她的魂魄也正是这样从躯壳里退去。

  像鱼儿游回大海,那生命的始地。像提琴上的最后一个和弦,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无论如何,吴为是幸运的,不谈此生幸与不幸,在选择死亡的方式上,她终于、至少保留了生命的尊严。

  最后的吴为,并没有像濒临过死亡的人所描叙的那样——踏上死亡之旅,穿过时光隧道,回放一生。

  她的魂魄只在一处毫无意义的地方飘过——当她还算年轻的那一年,为胡秉宸离婚案接受法院调解,事情结束之后,出得门来,发现下起了大雨。她躲在一栋大楼的廊子下,对着雨幕发呆,搞不清自己是躲雨还是不想挪动。一支日本歌曲穿过雨幕断续飘来:我死了,不会有人为我流泪,只有屋后树上的蝉儿,为我失声悲鸣……

  小时在五丈塬武侯祠外占卜的一卦,也飘然而至。

  确如卦上所说,吴为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不过在人世客串一把,体验一次“活”的滋味,所以她不能胜任任何正式的角色。比起那些到世上真活一世的人,她真说不上认真,总有逢场作戏的味道。

  她从来没有与这个世界真正和谐过,大部分人与她只是擦肩而过,从来没有真正进入她的心,尽管她从未蓄意拒绝。胡秉宸并没有真正得到过她。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吴为欺骗了胡秉宸。

  人们想要通知她的亲友,翻遍她所有的遗物,也没有找到一个亲友的电话或是地址,凡与文字有关的东西都没找到。这个与文字结缘几十年的人,死的时候和文字彻底决绝了。

  倒是有禅月的来信,可是只有信纸没有信封。人们无法不怀疑,是吴为自己,截断了联系人间的所有渠道。

  这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工作?是吴为发疯之前还是之后?

  她到底疯了还是没疯?

  这个不论婚生子或私生子一个都不少的女人,如此一干二净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断然拒绝了这个世界最后的垂怜或饶恕。

  对这个世界,还有比这种仇恨更深的仇恨吗?

  一九八九年…二○○一年九月二十八日 


后记 
 
 
 
  我不过是个朝圣的人,

  来到圣殿,

  献上圣香,

  然后转身离去。

  却不是从来时的路返回原处,

  而是继续前行,

  并且原谅了自己。
        
  于二○○一年秋

  母亲逝世十周年即将到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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