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新湖南报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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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指定坐在预定的椅子上,出乎意料,没有让我站着。大会宣告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发言,讲些什么,现在记不清了,反正就是扣各种各样的帽子吧!我明白,这都是领导人布置好的,谁参加,谁发言,讲些什么……都经过审查批准的。发言人多数是奉命行事,发一些违心之论。少数人想藉此立功,极力做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样子基本上,都在做戏。想通了,倒也不去计较。然而,此刻戏正在上演,我又是其中的反面主角,不得不虚应故事。我埋头恭听,持笔速记,表示在认真接受批判。会开到最后,照例由批判对象表态,我也说了几句,表示将进一步深刻反省。
严关就这样过来了,没有再开批斗会。我猜想,大概在官、孟他们的账上,我的一笔已经清算好了,无须多费力气。其实不然,过了一向,又是那个曹田寿找上门来。二话没说,就问我:〃你记了日记没有?〃突然提出,我思想上毫无准备,就习惯性地按照对党忠诚老实的原则,毫不迟疑地回答〃有〃。因为我当时的心态,官、孟也好,曹田寿也好,都代表党组织。曹田寿沉着脸说:〃你拿来,我们要看看。〃我马上取出没有用完的一本给他。
1958年1月24日,内部刊物《新湖南报人反右斗争专刊》以四开大小、三个版面刊登了对我的〃揭发和批判〃,其中《柏原反动日记摘录》占了一大半篇幅,标出的主题是:
〃看起来柏原一本正经,高深莫测,骨子里却是个反动透顶的右派。〃
副题是:
〃他针对李冰封调往省委一事竟在日记里写:'党,党,多少坏事假汝之名而被实行之!'〃
原来孟树德正感到我的材料不足,难以写罪状的时候,得到这本日记,大喜过望,马上亲自动手从中摘取了一些片断,用以证明我〃反动透顶〃。他模仿反胡风时公布胡风往来信函的样板,也加了一些编者按,企图引导读者。摘录的这部分日记,反映了我对当时国际国内形势的看法。我认为,无论苏联、波兰、匈牙利也好,中国也好,中心问题是个民主和专政的问题,党内国内缺乏民主,以至脱离群众,产生了种种弊端。我认为按照恩格斯的教导:〃应该解放思想〃、〃不相信一切神圣的东西〃。(《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摘录》很长不便照抄,读者如果有兴趣,可以到湖南日报社和省档案找到)。
李冰封的调动是怎么回事呢?
李冰封是《新湖南报》编委会成员,报社派他到中央高级党校新闻班进修了两年,于1956年夏季毕业回到报社。第二年春,省委组织部调他到省委办公厅做一般行政干部。他热爱新闻工作,1948起他在东北冀察热辽《群众日报》开始作编辑。北京解放以后,他参加了《人民日报》工作。1949年南下到湖南,为《新湖南报》创办人之一,至今已有十年的报龄,可称老报人了。他刚从中央党校深造回来,正想发挥专长,为省报作出贡献,上面却要调他去做不需专业知识的行政工作。因此,他向部长陈述意见,请求不要调走。部长承认他讲的理由,说花十年功夫培育个新闻干部确实不易;但是,简单地一句话回答:〃这是党的需要,你得服从。〃李冰封与我是多年共事的知友,他心中苦闷,便写信向我倾诉。他认为,报社编委会正待加强,却把他调走,他怀疑是官、孟排除异己的计谋,因为他赞同多数编委的办报观点。来信要我打听什么地方需要新闻干部。我和北京工人日报社联系,那里立刻表示欢迎,请他去任编委。我写信告诉李冰封的时候,他因被催逼不过,已到省委办公厅报到了。我很为他不平。联想到党校同学谈过某些领导干部假公济私、腐败专横的事例,不胜气愤,遂发出了〃党,党,党……〃的呼喊。
《柏原反动日记摘录》发表以后,我在报社〃右派〃当中,有点一鸣惊人的味道。那时我们一伙几十个〃右派〃被编成劳动队伍,每天去清垃圾,扫厕所,运大粪,支援郊区菜农,大家天天见面。有的人就笑着对我说:〃你那句'党,党,党……'也确实够厉害的。〃〃够厉害〃什么意思?我体会,是说可以构成大罪。事过若干年,他们才讲真话,认为我那句话没有说错,过去没有错,现在也没有错;只是不该写出来罢了。我还听到小道消息,说唐麟看了我的日记后说道:〃此人的反动思想已成了体系了。〃种种迹象表明,日记成了我的主要罪状。我为此惶惶不安。赶紧写了一个声辩书交给反右办公室,大意如下:
1、搞引日记中的片断,不能全面表现我的思想感情;全面地看我的日记就可以看出我是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
2、写日记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完全是给自己看的,既未发表,也未传播,即使有错,也不该视为罪行;
3、日记是我向党交心交的,就算有错误,也应从宽处分。声辩被置之不理。后来,我被划为极右分子,受到最重的处分。《摘录》发表后过了20天,即1958年2月12日,《新湖南报人》刊登了我的认罪书。按政治运动的规律,凡是被指定为运动对象的,都须写出检查或认罪书。报社反右自不例外。这些认罪书陆续在上述刊物上发表,模式基本相同。首先承认加给自己的罪名和罪状,然后自我剖析犯罪的思想根源、阶级根源、历史根源,必须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罪大恶极,才算深刻。我也是这样作的,着重检讨了日记摘录所揭发的〃反动思想〃。我是捏着鼻子认罪的。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天道》那本书。书中写道,周惠很鄙视湖南那些被揪出来的〃右派〃,被揪之初还嘴硬,后来七斗八斗,面对党和人民的名义,便都老老实实低下了头,拿着忏悔、检讨、揭发的'认罪书'……周惠骂他们〃糊涂,没骨头。〃(见该书第291页)我认为,此话虽然不假,但不公平,更不应当从周惠的口中说出。其一,他是湖南反右的总指挥,至少湖南反右的〃扩大化〃,他负有罪责,正是他假借〃党和人民的名义〃威逼那些老老实实的〃并非庸碌之辈〃低下了头。如今,他反而笑骂他们。难道于心无愧吗?其二,周惠下了庐山,回到湖南,一变脸成为反〃彭黄张周反党集团〃的急先锋。自己还有没有骨头,世人皆知,自己也明白,怎么能厚着脸皮讥笑别人呢?
1958年春节后的一天,报社忽然召开全社大会,由孟树德宣布二十个左右的人为右派分子,我是其中之一。这是报社反右以来公布的最后一批。
据《湖南省志》记载:
当时《新湖南报》编辑部包括《湖南农民报》在内,不过一百四五十人,被打成右派的有54人,占当时编辑部总人数的三分之一,且多数是新闻工作骨干,其中编委八人,包括原社长邓钧洪、原副总编辑苏辛涛等。有的同志早已调离报社,也调回批斗,株连之广,比例之大,损失之重,全国新闻界无出其右。1979年落实政策,当年错划的右派全部改正,有6人已不幸逝世。
《新湖南报》编辑部的骨干就此被摧毁殆尽。他们是党培养了多年而成长起来的新闻干部,是党的宝贵的财富,现在被毫不顾惜地扫地出门了。为什么呢?为了少数人的权欲。而这份经过多少人辛苦经营,在全国享有盛名的报纸,竟落到土匪和文痞的手中。真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怎不叫人痛心呢!
党的《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指出:〃反右派斗争被严重地扩大化了。〃像新湖南报社这样被严重扩大化的,全国新闻界没有第二个。其他界至今也没有发现。它是周惠、官健平、孟树德的杰作!事过多年了,现在回过头来冷静地分析,他们能够获得这样大的〃成功〃,其中自有道理。一方面,反右派运动的〃东风〃为他们提供了方便;另一方面是充分运用了权力的优势和肆意玩弄权术。为首的周惠在当时的湖南一手遮天,权力之大是不消说的了;他们玩弄权术的本事也非常人可及。
自官、孟调进报社后,他们秉承周惠的旨意,所作所为不得人心。反右运动开始后,他们势单力孤,周惠便指示他们采取分化瓦解的策略,从编委、组长中间拉出一部分人来〃起义〃,要他们反戈一击。官、孟奉命执行,物色了几个对象,亲自找来谈话,施行威胁利诱,许以不划他们为右派,照旧工作,要求尽力检举揭发所谓〃邓苏反党集团〃的罪恶活动。少数〃起义人员〃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了大量的捕风捉影的揭发材料,为他们提供了反右的炮弹。到了运动后期,要打倒的都打完了,他们却自食其言,将这些〃起义人员〃来了个〃一锅煮〃,统通都给戴上了右派帽子,给予或轻或重的处分。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三人不沽君子的虚名,宁作狠毒的丈夫!充分表现出权术家的特色!
青年读者也许会提出疑问:〃这三个人如此横行无忌,为所欲为,为何长期不受追究?你们那些人也是读书明理的,为何那样软弱无能,连一声抗议都没有〃?问得好!前一个问题不是我可以回答的。后一个问题,我痛定思痛,倒是作过反思。我们那些人确实有不同程度的软弱性。毛主席讲了〃五不怕〃(一不怕被撤职,二不怕开除党籍,三不怕老婆离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杀头),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有谁不怕呢?常言道,形势比人强,这话是对的。司马迁说:〃勇怯势也,强弱形也。〃要知道,五十年代的政治环境跟现在可不一样。那时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的威望如日中天,人们崇敬共产党,崇拜毛主席,到了迷信的程度。知识分子如此,共产党员、青年团员更有过之,根本不敢设想党和毛主席也会犯错误。在政治运动中,如果自己不幸成为审查对象,即使受了莫大的冤枉委屈,也要尽力把自己往错误方面想,尽力克服抵触情绪。还相信,总有一天党会把是非弄明白的,那时必定会把自己的沉冤昭雪,从而更证明自己的忠诚。即使审查自己的人显然抱有私心和偏见,也要把他们看作党的代表,予以服从。这就是1957年反右斗争中报社那批知识分子普遍的心态。迷信的人们在偶像面前必然是软弱无能的。连周惠都说:〃这些人面对党和人民的名义便都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不过,他虽然明知这些人为什么低下了头,还是要嘲笑他们,谁能说出他又是什么心态呢?
1958年4月底,报社开大会宣布处理〃右派分子〃。我受到最重的处分:划为极右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劳动教养。从此,我和我的家人正式走上苦难的历程。
在宣布处分一个多月后,即6月中旬,我和本市同样被判处劳教的分子,由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押上火车,发配株洲。这一伙人五花八门,有被划右的教师、艺术家、机关干部,也有流氓、盗贼等刑事罪犯,现在我们被一视同仁。全省各地的劳教分子约七八千人,集中在株洲,编成新生工程队。内部称湖南省第一劳教(劳改)管教队。工程队承包了广州铁路管理局京广路复线株洲枢纽工程,便由这批劳教分子来完成。我们被关在木栅栏和铁丝网围成的营地里,哨兵站在瞭望台上日夜监视着,不许自由进出。每天早晨5点钟排队,由民警带领去工地,开始一天的劳动,主要是土石方工程,全凭锄头挖、肩挑、土车子推,从不言八小时,十小时,经常加班加点,直到午夜。对于从事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来说,实在是沉重的苦役,有的人忍受不了,加上心里委屈、绝望,便选择了卧轨、撞车,种种自杀的道路。
至于我,体力劳动倒不是多大的难事。当时我35岁,正当壮年。自幼爱好体育,体质不差。参加革命后,随军采访,下乡调查研究,经受过一些劳动锻炼。那些管教干部知道我原来是大学生,行政级别也不低,却能忍苦耐劳,倒也另眼看待。这儿最难应付的却是个〃教〃字,也就是政治教育。从入队的第一天起,我们就被警告:来到这里以后必须认罪认错,这是最主要的一条。政治运动接连不断,内容和外边的一样:交待、检举、交心、认罪……当然少不了批斗。所以,除了强度很大的劳动之外,精神是非常紧张的。到这儿来的人大多数想争取早一点摘帽、解除劳教,获得自由,〃回到人民队伍中去〃。因此,要把〃认罪认错〃、〃感谢党和政府的宽大处理〃,经常吊在嘴上,发违心之言,表违心之态,人格分裂,精神分裂,苦苦地熬过一天又一天。我妻子儿女隔几个月便偷偷地从长沙跑来探望我,带着她们省吃俭用节约下的食物。看见我蓬头垢面和犯人一起推土,狼吞虎咽地吃着她们送来的法饼、鸡蛋,每次都哭着走回家去。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寒暑,1960年秋天我被工程队(管教队)宣布摘掉右派帽子,解除劳动教养。按理说,应该〃回到人民队伍中〃去了,但还不行。所有被摘帽、被解除劳教的分子,原单位都不收,原城市都不受,继续留在那里〃就业〃。我被留在新生工程队所属的机电厂当翻砂工,不再挑土运石了,改为向冲天炉加料化铁,抬铁水浇铸。如此又过了两年,到1962年,上边的政策有了点松动。我获准回到长沙与家人团聚。我的妻子是报社的一般干部,我只能住在报社。我做什么工作呢?怎样生活下去呢?报社不闻不问,因为我已是被开除公职的人了。报社现在被官、孟一伙完全控制。官继续当总编辑,孟树德升为副总编,官健平的老婆任人事处处长。这个新湖南报我曾跋涉千山万水南下湖南参与创建的单位,我曾日以继夜呕心沥血为它效力的单位,现在把我当作垃圾一样无情的抛弃了!
我必须找点事做,为自己,也为我的儿女。我的妻子工资很低,五十几块钱,要养活四个不大的儿女,连吃饭都很困难,我起码得养活自己。我有体力,也有知识,什么事都愿意干。但是,谁敢收留一个〃摘帽右派〃、〃解除劳教〃的分子呢?我只好打零工,和几个命运相同的难友结伙,拖板车,卖黄泥巴,给人家拆破旧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