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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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逮住了。只有那位胖子独自个在紧张的额角布满汗珠,我拍一下他的肩膀。
「我是死定了。」他哭丧着脸。
「我们应该通知警察。」海军说。
「住嘴,」我大大的不高兴说,「那要浪费多少时间?到时候,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你吃亏见识太少,我们要自己下手,武侠小说上写得明明白白,有我在此,你只管听我的好了。」
「先生,」胖子结巴说,「你尊姓大名?」
「我叫马子义,」我大声回答,使全车厢的人都听得见,「你应该听说过的。」
想不到他竟没有听说过,那海军也没有,甚至全车厢的乘客似乎也没有。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看出他们真的把我当作一个没有名声的人了。对着这一群孤陋寡闻的蠢材,不禁生出无限的怜悯。因为,他们如果到乡下我住的那个巷子里去打听,他们会发现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的。
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月台上人声嘈杂,一个小贩毫不知趣的把头伸进窗口,兜售他的橘子。我「砰」的一声把窗子放下,假使不是他缩得快,他会多少得到一点教训的,可是,他却在外边叫骂起来了。
「下车!」我说,我没有理会那小贩。
我和海军拉着胖子的左右手,一声吆喝,把他拉起来,然后像推一辆肉车似的,把他推出车厢,又一阵风似的,再把他推出车站。
「我们怎么办?」胖子急得流泪。
「你身上有没有够叫一辆计程车的钱?」我说。
「你,你干什么?」他害怕道。
「我还有一点,先生。」海军插嘴。
我对胖子说,「你留在这里,继续培养你的脂肪吧,我和少尉去取回他丢的一万五千元。」
胖子狼狈的承认他身上还有五千块钱,这足够去美国一趟的了,我放了心,映着灯光,查看手表,离那两个家伙跳车还不到二十分钟,一切都来得及,我招了招手,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们一起爬进去。
「司机朋友,」我说,「我现在负有很重要的使命,你要绝对服从我的指挥,你明白吗?」
「明白,」那司机吃惊道,「先生。」
「好了,向高雄那个方向开,」我吩咐说,然后告诉我的顾主,「海军向右看,胖子向左看,我判断那两个坏蛋决料不到我们会采取这一着的,他们一定沿着公路走,那就逃不开我们的搜索网了。」
车子像台风一样的奔驰。两位朋友,各有各的气度,海军是正襟危坐,脊椎笔直,眼也瞪得很大,好像在接受检阅。胖子的情形就有点不对,他不仅慌成一团,而且气喘如牛,嘴里喷出的水蒸气凝结到玻璃上,简直连外边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我立刻大声向他发出呵责,他才恍然大悟的,乱擦了一阵。
这时候,在左前方,出现了两个人。
「是不是他们?」我问。
「是,是,」胖子擂车门说,「停车,停车呀!」
车子从那两个人的身旁冲过,我大喝一声,车子才煞住──煞得非常灵巧,以致胖子的头很准确的撞到前挡上,假使不是他不久就发出一声可怕的哀嚎,我真要以为这下子他一定是撞死了。
「朋友,」胖子喘气的当儿,我又问他说,「是不是那两个人?」
「是,是。」他呻吟。
「认清楚了吧?」
「清楚得很,一点都不错!」他似乎在倒气。
「现在,」我对司机说,「把前后的灯光统统打开,用最快的速度往后倒退,一直倒退到那两个人的面前停住。」
「可是,先生,」海军说,「我不敢确定就是他们两个,唯一在外表上可以作为证据的是旅行箱,可是旅行箱却不见了,这太冒险。」
「不管,倒车!」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场面,一九五八年最新型小汽车的马达发出恐龙似的吼叫,车头掀起黄沙,呼啸着向后倒去。只费了两个喷嚏的工夫,那两个倒楣的家伙已被车头的巨光抓住,他们用手遮着眼睛,继续的往前走,并没有拔腿就跑,大概贼胆都是很大的。于是,我跳下车来,把左手插到口袋里,用食指往上挑着,右手握着拳头。
「不要动,」我逼上他们,一面在口袋中摇我的食指,「动,我就开枪,举起手!」
「你要劫路吗?」一个人喊,「我们没有钱!」
他们当真的不老实,似乎在那里犹豫什么,我岂肯给他们考虑反抗的时间,闪电似的,我飞过去一记右钩拳,他们同声哎哟了一下,而海军和那气呼呼的胖子已经赶上来了。
「把他们押上车。」我说。
两个坏蛋看出我的身分不凡,尤其我那口袋里的食指摇得很厉害,他们不得不顺服的听我们摆布。
「先生,」海军附到我耳朵上说,「你能肯定他们是扒手吗?」
「当然。」
「先生,我觉得我们并没有把握。」
「少尉,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你太年轻了。」
我命令开向警察局,车子翻江倒海的掉了头,我简直高兴得要唱歌,但我仍不时的摇我的食指,以消弭我们的俘虏打什么坏主意。海军小伙子脸上充满了不安,我想他真太幼稚了,将来他如果当了将军,遇事都这样的畏首畏尾,岂不糟糕。胖子就比较好一些,他像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大肚子正搁到他的腿上,我想,那肚皮里一定有个什么魔鬼之类的东西在寄居,否则不会膨胀到这种程度。
到了警察局,一位警官接待我们,我慷慨激昂的把捉贼的经过向他讲述一遍,我的英勇事蹟使他肃然起敬,他请我坐下,又端了一盃足可以烫死人的热茶。我也非常的谦逊,把那海军朋友也着实夸奖一番。至于胖子,我没提他,因为我刚才说过,我对他一点都没有美感。
现在,轮到那两个坏蛋招供了。
「我们刚从一个朋友家吃喜酒出来,」一个人义愤填膺的说,「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个莽汉硬拖上汽车,我还挨了一拳,假使我当时就知道他什么都不是,我会扭断他脖子的。」
「你看,警官,」我说,「你见过这么凶的扒手没有?」
「我们竟成了扒手?」另一个耸耸肩说。「好了,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人已经吃定官司了。」
警官为难的转向我。
「先生,」他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证据,而且是活证据,我的两位朋友是失主,他们认识他。」
「说真的,」那海军抱歉说,「扒手连奔带跑的跳车,只是一刹那工夫,我不敢相信我看得很清楚。」
胖子的话更离谱。
「我不知道,警官,」他说,「我丢东西的时候正在打盹,我什么都不知道。」
询问室的空气很坏,那盏电灯似乎也不太亮,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尤其那两个坏蛋嘿嘿的冷笑,似乎只要嘿嘿冷笑,就可以证明他们不是扒手似的,我感觉到形势不太妙。
「警官,」一个冷笑的最得意的家伙说,「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可怕的事,被人当作扒手,被人殴打,被人绑架。我现在正式控告他诬告、伤害,和妨害自由,我想这三项罪状够他坐五年牢了,至于他那助纣为虐的朋友……」
那海军插嘴说:
「不过,这位马子义先生是一番好意。」
「好意?」另一个坏蛋说,「如果你也教我照样揍一顿,骂得个狗血喷头,而毫无怨言,我们就拉倒。」
「可以,」海军把手绞握在背后,「打吧,我愿意这样作。」
「够朋友,」那人向胖子轻蔑的瞟一眼说,「你也得如法炮制。」
「我,」胖子的肚皮猛的吸进来,他向警官伸出比我大腿还要粗的胳膊号道,「这是有法律的地方呀,我在车上就说他们不是的,从他们走路的姿势,我就看出他们是正派绅士,老天见怜,都是这个管闲事的家伙害了我!」
我不由得暴跳如雷,在房子里来回的走了两趟,找个机会,就在胖子的脚背上狠狠踩了一下,踩得他立刻呼爹喊娘,如果不是他的肚子碍事的话,恐怕早就跳起来和我拚命了。然而,感谢他的肚子,刺激了我天生的绝顶聪明,使我一眼就发现了毛病。
「警官!」我说。
「嗯。」
「你看,那两个坏蛋,骨瘦如柴,却大腹便便,似乎腰里塞点什么,我要是你,我就搜他。」
「先生,」海军说,「你已经够麻烦了,我劝你还是道歉吧。」
「道歉?我宁愿坐五年牢。」
「搜是可以的,」警官说,「不过如搜不出来什么,我也就和你一样的后悔不迭了。我看你还是听少尉的话,请他们原谅吧。」
那两个扒手这时的态度变得更凶,把字典上所有的卑劣字眼全加到我身上了,他们声色俱厉的指责警官不能保护像他们那样善良的人民,他们义正词严的建议警官应把我拘留起来。眼看那警官要下最后的裁判了,我赶忙先发制人。
我说:「警官,如果搜不出来,犯什么罪?」
「侵犯人的身体,大概是三年徒刑吧。」
「已经有了五年,再加上三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是非搜不可,朋友们,八年后监狱门口见。」
一股智勇兼备的力量附到我身上,我迅雷不及掩耳的抓住一个腰部最粗的家伙,他大肆回击,而且惨厉的喊叫救命。另一个人的拳头飞到我脸上,几乎把我的眼珠打出来。警官和海军用力的想拉开我,我不得不很痛心的把他们摔到地板上,但他们仍然爬起来劝架。
这真是一场滑铁卢以来最大的混战,事后检查战果,除了我的衬衣撕破两个洞,脸上青了一大块之外,还有──警官的额角破了块皮,海军一身都是灰,两个扒手的裤子全烂了,只有胖子安静如恒的坐在一旁,好像一个动物园的观众。
混战是这样结束的,我到了最后才发现不能再拖,就使出全身神力,拚命的一拉,那个家伙的腰带就断了。像乌来的瀑布一样,钞票、美金、首饰……滚滚的急泻而下。于是,我马上很礼貌的自动停住,警官托我之福,这时心窍也灵活起来,第一步,拿出手铐,第二步,物归原主。
「你们把那旅行箱弄到什么地方了?」我说。
「跳下车就扔掉了,」一个嗫嚅说,「它太刺眼。」
现在,乾坤被我扭转,两位从朋友家吃喜酒出来的正派绅士,像刚出锅的通心粉似的,软瘫到地上。海军握住我的手,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警官立刻向我表示最大的敬意。胖子的汗珠似乎也干了,他一面往怀里塞钱,一面向我搭讪。
「先生,」他说,「您真是天下最大的好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就知道您是一个正……」
「正派绅士?」
「啊,您,您看,我在台北衡阳街开一家绸缎庄,您一定要到我那里坐一坐,我的铺子叫『德记』,这是五千块钱,不成意思……」
我这时露出真正的英雄本色。
「朋友,」我说,「你如果以后能在紧要关头讲点义气,你的肚子如果能缩到不再令人恶心的程度,就等于向我致谢了。」
说罢这话,我潇洒的鞠躬告退,警官送我到大门口,大门口的红灯灿烂辉煌,海军和我一路──胖子直接去找他认为最安全的旅馆了。海军紧挨着我,眼睛充满了敬佩的神色,并絮絮不断的赞美我的智慧超人,和料事如神,我一一的点头接受不误。
「啊,先生,」他忽然说,「我始终有点害怕。」
「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先生,您怎么敢肯定那两人是扒手?」
我笑起来,「他们当然是扒手,钱都搜出来了,不是扒手是什么?」
他吞吞吐吐很久。
「不是这个意思,」最后,他说,「我是说,如果您从他们身上,什么都没有搜出来呢?」
「别开玩笑!」
「真的,我不过是假定。」
我的膝盖忽然发软。
「朋友,」我说,「真的,要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呢?」我抓住他,「天,你想的太多了,武侠小说上写得再清楚没有,该死,我心里有点慌。」
海军扶着我,不过我看出这件事情的结尾有点不太文艺化,他扶着我找医院,我必须赶紧注射一针强心剂,可是我膝盖软得已经走不动了。
寒暑表
二八七○年三月五日?上海秋公夫子钧鉴:
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满心都是畏惧,以夫子的地位,以夫子的忙碌,我是不敢希望得到您垂青的。可是,我又深深的相信,您老人家有一颗仁慈的心,会怜悯一个对您万分景仰的年轻人。
我是您老人家的小同乡,我的父亲叫赵官保,去年清明节,您老人家返里扫墓时,他曾远迎到离村三里的地方,牵着您的马,趟过泥塘。这一次,就是他鼓励我来上海,鼓励我写信向您求一个差事的。
我已晋谒了三次,都看不到您老人家,求您赐给我一个叩见的机会。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二八七○年三月十六日?上海秋公夫子钧鉴:
我天天都在盼望,盼望您老人家的回信,像一头受惊的兔子,伫立门口,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