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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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头伸了出来,打量半天,把大衣接过去,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看了个够,再伸出尊头,又打量了个够,此时也,我就努力向他微笑。他曰:「身份证?」赶忙双手递上,他再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又是看了个够,曰:「相片不像。」我曰:「那是十年前的啦。」他喃喃曰:「柏杨,柏杨,有个柏玉璋是你的啥?」我曰:「对不起,我不认识。」他怒曰:「你怎么不认识,都姓柏呀。」我可怜曰:「真的不认识。」他停了一会,又曰:「这身份证是哪里来的?」我急曰:「真是我的,不信的话,我这里有一张稿费通知单。」他接过该单又看了个够,叹曰:「你原来还识字,唉,都是识字害了你。」我赶忙点头,他又叹曰:「这大衣给你十五块钱。」我结巴:「我原来想当三百元的。」他一听我胆敢反调,便不声不响,把大衣连身份证从窗口往外一推,唏哩哗拉,掉到地下。我只好捡起来,向他说了一火车好听的话,怎奈他只埋头看他的武侠小说,我想书中的侠客真应该跳出来照他尊头上砍那么一刀。
他大概被我说的不耐烦,也可能被我的凄惨声调所打动,才曰:「看你的大衣吧,袖子破啦,领子破啦,扣子掉啦,里子化啦,面子烂啦,穿到身上,风一吹都能吹个窟窿。而且看你的情形,准死当无疑,十五块钱买一堆臭布,我还是傻子哩。」其实袖子只破了一点点,扣子只掉了一个,里子领子根本没化,面子还是新的。但他是当铺掌柜的,而我又急着等钱用。呜呼,人穷时连理都没有啦,还说别的哉。
最后他阁下总算开恩,当了五十元,一个人如果一生没有进过当铺,他真是白活。(柏老按:我老人家一九六八年入狱时,台北还有中正路;一九七七年出狱时,台北却没有了中正路。不是它搬了家,而是改成了忠孝东路、忠孝西路啦。)
呆账
当铺和银行的主要分别,在于当铺必须用东西作抵押,而银行则不一定,有时候固然要东西作抵押,有时候没有东西,仅凭信用也是一样。世界上只有中国的银行,完全当铺作风,硬是非抵押品不可。一谈到信用,咦,信用是啥?多少钱一斤?你说你有信用,拿出你的信用瞧瞧?你不是开纱厂乎?你能把棉纱搬到我仓库里,我就借给你钱;你不是开纸厂乎?你能把成纸也搬到我仓库里,我就也借给你钱。假如你不能如法照搬,不要说借钱啦,连屁都借不到。
我们并不反对银行借款要抵押,而只是反对每一笔都要抵押。说到这里,一定有干银行的朋友曰:「我们也有信用贷款呀。」我承认也有信用贷款,但贷到该款的靠山似乎不是「信用」,而是「权势」,不过顶着「信用」的帽子而已。有人说凡是「信用贷款」的,百分之百有其凶恶的后台,甚至他本人就是该凶恶的后台。我想百分之百未免口满,一万人中可能有一个半个是纯靠信用的也。于是又有人说啦,现在银行呆账这么多,已够受的,再不发扬当铺精神,大家风起云涌,纷纷来借,岂不全成了呆账,银行岂不关了大门乎哉?
关于呆账,研究它的文章多如牛毛,有的分析它的原因,有的提出救济防止之道。不过,我真想奉劝那些正人君子,有闲功夫不妨去看蚂蚁上树,不必再纠缠这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啦;越纠缠越不清,再纠缠一百年也没有用。旧的呆账谁也要不回来,而以后新的呆账势必一年比一年增多。你阁下如果爱国心重,硬不肯相信,那么敢和我赌一块钱乎?盖呆账债主借钱,并不靠他的信用,而靠他的权势,权势一天不垮,此账就一天清不了也。
这也并不是没有妙法,最简单的一法是:全国最高元首赫然震怒,把呆账交给台湾警备司令部,一律逮而捕之,然后给他一个期限,超过期限不缴,立即执行枪决。你看他还账还得英勇吧。此法当然有点窒碍难行,于是柏杨先生又有一法,那就是,请一批地痞流氓,组织一个讨债公司,把名单开给他,讨到了对半分,由该公司派出干员,找到呆账大王,不问三七二十一,先痛揍一顿再说,你同样也可以看到他还账的英勇场面。否则的话,写再多的文章,开再多的会,把全国的油墨都用光,把开会朋友的舌头都磨掉,啥用都没有。
欠账的人往往是可怜兮兮的弱者,只呆账大王是凶恶份子,好像西班牙斗牛的角,尖而且硬,锋利无比,谁都不敢碰,不要说银行不敢碰,连财政部都不敢碰,碰的人无不肚破肠流,一命归天。君不见台湾银行叫得最厉害乎,其实那不过叫大家瞧他们急啦而已,并没有真心去办,不要说签报全国最高元首啦,甚至连名单都不敢公布。盖诸牛角异常可怖,准许你叫,已够民主矣,再进一步的话,别以为董事长焉、总经理焉,平常尾大不掉,到时候一纸命令下来,照样得卷铺盖。
真正有信用而无倚无靠的小民,有谁呆了银行的账乎?一则他根本借不到钱,想呆也呆不起。二则即令吉星高照,借到了钱,他也呆不住,有些小子不明此中道理,竟然也想耍赖,结果法院不声不响,封了他的大门。
呆账的来源,除了权势,还有红包。《拊掌录》上有一则故事,从前有个县太爷到任,雄心勃勃,要大刮一番,县政府有个衙役,为了未雨绸缪,就心生一计。有一天,趁着四下无人,向县太爷跪禀(现在当然是鞠躬矣)曰:「大人请到厢房一走,家兄有话面告。」县长是聪明之人,知道必有文章,到了厢房一看,果然有一包银子放在椅子上,心中大喜。于是乎又有一天,该衙役不知道犯了啥法,应打四十大板,已经掀翻在地啦,他就号曰:「大人请看家兄之面,高抬贵手吧。」县太爷曰:「你家兄是谁?」答曰:「就是厢房里坐的那一位呀。」县长一听,口干舌渴,只好叹曰:「我和家兄是生死弟兄,怎能不照顾于你。可是你既然犯了国法,不打几下,徒坏我的前程。这样吧,只打椅子腿,你趴在地下拚命喊冤枉就行啦。」
呆账之要不出,是「家兄」在厢房里坐的关系。他阁下之坐也,如泰山石敢当,谁也木法度。银行咆哮如雷,不过打打椅子腿而已,怎么讨得进来哉?嗟夫,前面我们说非抵押不可,还算只说了一半,实际上是,仅只靠抵押仍然不行,还得有够数量的「家兄」,才能把款贷到。我有一个朋友,在某地开了一个小型的水泥厂(「小型」也者,是他客气,资产至少也有两千万元)。谈起初创业时向银行贷款情形,老泪都能流下一缸。上自总经理,下至守柜台的朋友,一个当铺掌柜嘴脸,蛮横、轻蔑、优越感、施舍感、救济感,而且不由分说。每次前往接头,都好像刚强奸了他的女儿。
最苦恼的是,送红包是一种顶尖的学问。写到这里,柏杨先生又想起一事,若干年前,吾友臧启芳先生去某国讲学,怎么办都办不到签证,眼看时间已届,对方一个接一个电报,他阁下心急如捣,知我足智多谋,向我领教,我连大脑都不费,就告之曰:「你明天再去,把两百元美钞夹到护照里,然后向该家伙一哈罗,不要说第二句话就行啦。」他大惊曰:「这不是公开行贿乎?」我曰:「谁说不是。」他曰:「柏老柏老,你存心坑人,届时他一翻脸,把我往派出所一送,我就吃不了兜着走矣。」我曰:「你所以没有前途,就在于此,中国乃红包之国,收也好,送也好,需要高深的艺术。但洋大人立国尚浅,在这上不太讲究,所以干啥都俐落的很。」经我这么指点,他阁下如法炮制,果然,该洋大人把钞票往抽屉一塞,喊一声曰:「在我这里啦。」不到五分钟,签证到手。
呜呼,该国乃无传统文化之国,所以方便异常,如果换了中国官崽,便不能如此矣。很多华侨朋友,回国投资,就常有这种无从下手的茫然之感,盖「一关一关又一关,关关不断;一山一山又一山,山山相连。」要行贿又不敢,不行贿又不行,真能急出来癞痢头。河南省乡下,有一出戏,嘲笑妓女撇清的,唱曰:「你乱摸只管乱摸吧,俺可不是那种人。」「你亲嘴只管亲嘴吧,俺可不是那种人。」「你脱我裤子只管脱我裤子吧,俺可不是那种人。」咦!
用科学方法
大家既然一律「俺可不是那种人」,嫖客先生就必须有其慧眼。不过问题是,嫖客先生万一倒运,摸到良家妇女身上,顶多不过吃一个耳光,再顶多也不过挨一顿臭揍,然后从地下爬起来,拍拍屁股走路,好像没这回事一样。可是行贿行错了对象,就大发了矣,到时候人赃俱获,百口莫辩,甚至再往法院一送,就更糟啦也。
──在这里,柏杨先生又要插嘴啦,中国法律,对行贿受贿,是双罚制的,受贿的官崽固然犯法,即是行贿的混蛋,也照样有罪。立法者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官崽纵然有心要钱,混蛋也不敢给。这种想法跟柏杨先生家四岁小孙女的想法一样,天真纯洁,可喜可爱。呜呼,事实上却是,因大家都在犯法,反而把双方揉成了联合阵线,官崽一口否认受贿,混蛋也发誓没送过一分钱。于是乎,受贿的官崽反而得到国法的保障,他可以向混蛋警告曰:「我拿你的钱,你可别生歪心眼,案发啦你也一样坐牢。」双方既然利害相同,日子久啦,不但是联合阵线而已,简直结成一体矣。
我想,消除贪污的方法之一,似应采取「窝里反」政策,君不见悬赏捉拿强盗乎,再英勇的土匪头,都挡不住官方的悬赏。悬赏一块钱当然没用,可是如果悬赏美金二十万元,那就足够其助手神魂荡漾,大义灭亲矣。治疗贪污,最好把行贿者受罚这一条取消,那就等于在他们非法行为中,埋伏了饵雷,足以减少乱刮的镜头,阁下以为然乎?
这都是题外之话,反正是,在现在这个社会里,行贿是一种艺术,我想官崽大学堂真应该设立一个「红包系」,专门研究行贿之学。再不然就索性红包合法化,设立一个红包管理局或红包服务中心(红包管理委员会也可,不过多容纳几个吃闲饭的家伙),由柏杨先生担任局长,把全国红包,集中于此,然后用科学方法,合理统筹分配。好比说,你阁下想在银行贷款二十万元,依目前行情,请吃酒家焉,北投洗澡焉,送一个电冰箱焉,再加上「笑脸代金」,总得一万五千元左右,那么好啦,你就把一万五千元缴给红包管理局,由红包管理局给你一张贴着印花的收据,凭此收据,前往办理贷款,啥刁难都没有,当天就拿到钱。你阁下既不必摸索钻进,当铺掌柜的也不必褒贬你的新大衣,省下来的时间去筹画你的事业,国家要不强,不可得也。
然后红包局左调查右调查,弄清来龙去脉,就分别如数送上,经理先生二千元焉,协理先生二千元焉,放款主管四千元焉,对保的一千元焉,凡是经过手、盖过章的朋友,每人五百元焉。红包局留五百元作为经常费,柏杨先生则留五百元下了腰包。如有剩余,缴给国库。
这里说的二千元三千元,当然不是一定之规,红包局既用的是科学方法,当然知道每一笔钱谁应该得多少,故诸官崽大可放心,我想这是澄清吏治的妙法之一,柏杨先生能发明这个妙法,可谓伟大不可名状,忧国志士,盍兴乎来。
银行里的规矩似乎最多,似乎最没有漏洞。可是,实际上不过鬼打架。以开户来说吧,按照规定,三次退票,成了拒绝往来户后,两年内不能再开户。──说起来开户,也是世界十大奇观之一,一个人如果有钱想存到银行里,以常情判断,应该简单的很吧,可是你阁下不妨弄两千元存之试试,还拿不到支票簿哩,而必须在乙种户头内存满了三年(大概是三年,记不清啦),而且每天平均要有五千元,才有资格申请正式甲种户头。银行一旦到了这种地步,当铺都不如,一副冥顽不灵的楞相,就跟丛林里蟒蛇一样矣。前些时还有些畸形人发明了一种法规,该法规规定,开户要缴全家户口誊本,以便调查亲属内有没有拒绝往来户的,如果你的父亲大人或你的弟弟哥哥中,有一位是拒绝往来户,「不自殒灭,祸延阁下」,你就连存款资格都没有啦。呜呼,世界上只有野蛮民族和野蛮政府才实行亲属连坐,古时候有灭九族灭十族的镜头,鲜血淋淋,有权势的人心中无不大悦,想不到如今还有这种畸形观念往外乱冒。幸亏该法规没有实行,否则的话,更狗娘养的也。
不管怎么说吧,开户困难对不对是一个问题,开户困难的事实,既已形诸法规,俨然俨然,看起来跟真的一样。可是那不过是专门对付小民用的,有权势或有家兄的朋友,却随时都可以照开不误。有人说开一个户的代价是两千元,你只要付出两千元,当天就可以拿到支票。又有人说,财政部督察之类的官都发了财啦,不靠别的,仅靠介绍开户就买了洋房。我想这些话都是胡说八道,打死我我都不相信,盖相信啦,岂不吃官司乎哉?
不过我倒是亲眼看见有些拒绝往来户的朋友,神通广大,头一天拒绝往来,第二天就又弄到一本支票。也有些新户头的朋友,根本没有经过三年的「考查」,照样可以掏出支票教你开开眼界。这不过是芝麻小事而已,出动家兄,也不过二、三千元。如果遇到大焉的,家兄恐怕得是个大胖子才行。于是乎,到时候他不呆账,难道王八蛋呆账乎?
前些时何凡先生在台北《联合报》上介绍了一件怪事,说他的朋友在郊区开了一个橡胶厂,向交通银行接洽贷款,第一天见了该行的阮经理,第二天该行就派了一位杨先生去调查,当天就决定妥当。何凡先生对该事大为惊奇,所以才在报上嚷嚷,而该橡胶厂老板也受宠若惊,才逢人就哇啦哇啦乱叫。关于这件事,柏杨先生原则上不肯相信,向何凡先生探询究竟,他说确确实实,绝对没有权势在里面捣鬼,也没有家兄在厢房里高坐,但其爽快俐落,好像是真正的银行家,而不像是当铺掌柜的。嗟夫,这样说来,中国还可有救,一时亡不了哩。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