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2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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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解释……」
书记员大笑道,「你去向鞭子解释,滚你的蛋吧。」
莫洛曹夫再举起拳头,马多可夫不敢继续说下去,而上次传唤马多可夫那个传令员,这时正从外面走进来,他看见了马多可夫,忍不住向他伸出他那戴着七八个手表的手臂。
「少校同志,只几天不见,你的兴致怎么低落起来了,看呀,佩服我吧,我只用两个小时工夫,就搜索到这些,我告诉你,你不能专注意那些中国人伪装的表面,必须深入他们的家庭,才能发现宝藏呢……」
但他忽然看到书记员瞪着的羊样眼睛,又看到三位红军同志在四周冷冷的围绕着,对这种事他太熟悉了,所以他把话停住。其实马多可夫并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表,他只迟钝的站在水门汀地面上。
等他们到保安处时,日班已经下班,夜班同志正陆续走进来,管理收发的酒糟鼻子,醉意仍没有十分清醒,他略微用他朦胧的眼神向站在他面前的四个人打量一下,又在马多可夫憔悴的脸上单独端详了一分钟,手中的钢笔在墨水瓶中不停的捣着,笔尖触着瓶底,发出一种无产阶级胜利的声音。
「几个?」他慢吞吞的问。
「一个,同志。」莫洛曹夫答。
他低下头,「什么名字?」
「克利加?马多可夫。」
「那一部队,什么职务?」
「十三连队少校连队长,同志。」
「罪状?」
「这──这──」莫洛曹夫想不到会有这种问话,他结巴着。
「谁逮捕的?」
「总政委。」
「有文件吗?」
「文件吗?没有,」莫洛曹夫说,「是团司令叫人送来的。」
「那么,他一定是私通外国,阴谋颠覆无产阶级政府,恶毒的打算使资本主义复辟;反人民、反党、托洛斯基派、修正主义、左倾机会主义……好吧,随他妈的臭婊子什么吧。」
自始至终,酒糟鼻子同志都没有再抬起头来,他只自言自语的从牙缝中吐出声音,单调无味,而又繁忙的工作,使他变成了机械主义者了,于是他动笔在桌子上放着那厚厚的一叠收据纸上写起来。
「今收到,」他一面写一面念,「叛国犯克利加?马多可夫一名。签字,签字。第一千七百二十三号。好了,好了,你们这些该死的流氓,劳动我红军少尉天天要写几十张……」
马多可夫被推到一间空房子里,所有窗户都紧闭着,从天花板垂下了一盏惨澹的电灯,除了这一盏电灯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空洞得跟撒马尔罕劳动改造营的询问室一样。而他身后那唯一的开着的门也砰的一声关住了,他打了一个寒颤,记得有一次他和纪录员打赌,他说他一刺刀可以穿透两个反动派的胸脯,纪录员同志从鼻孔中嗤出声音来表示他的不相信,在一瓶伏特加酒的赌注和一个公证人的公证下,他挑选了两个露着肋骨的莫斯科大学教授──他们都是因为坚决反对环境遗传学说而被关进来的,他把他们背对着背捆在一起,结果他获得空前伟大的胜利,他不但穿透了两个人的胸脯,而刺刀尖还把墙上扎了一个洞,那两个反对米邱林学派的叛徒,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使他兴奋得一夜都没有好好的睡一觉。还有一次,为了纪念党的伟大十月革命,他特别挑出新逮捕的十个年轻妇女,纪录上记载她们是布哈林的孙女和外孙女,他第一个动手剥去她们的衣服,在大家轮流发泄过无产阶级的愤怒后,就到外面,把水龙头插到通风洞里,足足浇了两个小时,房中传出了震天的哀叫和哭泣,他笑得几次都几乎松开了手。又有一次……
马多可夫被自己的往事慑住,几年前而早已忘掉了的惨叫,忽然在耳旁震荡起来,墙角似乎有一星鬼火,黑暗中伸出来无数苍白的手指,向他招唤,而如今自己却是反动派了,他把指甲捏进自己的手掌,毛发一阵一阵的往上挺直。他惊恐的举起双臂,开始祷告上帝,不过他又想起他要再说些什么给上帝听呢,好久,他呆着,自动自发的想起他的被捕和他的罪状,像噩梦一样的使他糊涂。于是他又记得从前那些撒马尔罕的人民囚犯,逢着他高兴的时候,也有这样向他申诉的,他都用猛烈的皮靴回答他们,现在却轮到他要申诉了。
马多可夫用尽了脑筋,都想不出他这一生做错过什么事,或开罪过什么人,他仔细的数着相识的同志,一个,两个,忽然他数到脱可列夫,因而联想到脱可列夫那匹马,「一定是他,」他惊慌的睁大眼睛,「那个阴险的家伙,我满可以找个机会干掉他的。」他疯狂的把拳头挥到半空,不过这个填膺的义愤不久就风消云散,接着而来的是恐怖,茫然失措的恐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痛楚起来,他勉强振作精神,呻吟着,移动着两条寒冷彻骨的腿,沿着墙角踱来踱去。
身后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着便装皮袍,口中衔着翘起来的八宝罗斯纸烟的保安员走进来,后面紧跟着六、七个手提着鞭子,军服整齐的保安同志,马多可夫每一个神经都向外暴涨,除了保安员的脚步声外,他几乎可以听到血液的奔腾声。
「你叫什么名字?」
「克利加?马多可夫,同志。」
「同你妈的志,」保安员冷冷说,「称呼我老爷。」
「是的,同──老爷。」
「跪下!」保安员低下眼帘,似乎向自己的鼻子说话。
马多可夫茫然的抬起下巴,他不相信他的耳朵。
「跪下!」保安员突然大吼一声。
「老爷……请允许我解释。」马多可夫打了一个冷颤,前走了两步。
「同志们!」保安员向后挥手。
刹那间,六、七条无产阶级的鞭子劈头劈脸的照着马多可夫抽下去,马多可夫双手护着前额,狂号着往后退,那修正主义的石墙恶毒的挡住了他的退路,衣服开始被抽破了,肌肉上暴起一条重似一条的血痕,他已陷入水母的须网中,无处逃避,他只有把身子拚命缩成一团,发出撒马尔罕劳动改造营那种特有的哭号。
「啊啊,老爷,我跪下,我跪下。」
实际上,他早已跪下了,可是鞭子仍暴雨般的落到他头上和佝偻着的背上,使他无法维持他跪着的正确姿态,只好匍匐在水泥地上,把头抱到怀里,用裂开了衣服的脊背去单独承受那阵凶打,等到他脊背也支持不住的时候,他就遍地滚动,更凄厉的发出使人血液都凝结的哀叫。
「老爷,我跪下,我跪下。」
鞭子终于停止,保安员的纸烟已吸去了一半。
「马多可夫,」他淡淡的说,「你知道为什么要打你一百皮鞭吗?因为这是一个起码的数目,按照人民纪律,是绝不能半途中止的。你应该知道,凡是不坦白,不诚实,打算反人民到底的反动份子,都要尝到这个滋味。跪好,不要抱着头,把手放下来,希望这一百皮鞭能帮助你觉悟,你如果以为你是红军少校,就会对你礼貌一点,那你就错误到火星上了,我们见过你这样阶级的太多了,什么元帅,什么部长,不知道有多少爬到人民脚下。现在,且回到我们本题吧,马多可夫,把你做的坏事,还有你的同党,从头到尾,一个字母都不要遗漏的供出来。你一定要坦白诚实,承认你的错误,人民可能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如果你有那种个人主义的腐败念头,反抗到底,或是装出可怜冤枉的样子,打算激起人民的怜悯心,那你就不可救药,人民不会宽恕你的。好吧,现在你源源本本的把所有的供出来吧。」
马多可夫正确的跪着,挺直得像一根泰山石敢当的柱子,脸上,头上,身上,无处不沾满了鞭子抽出来的鲜血,他极力的想使自己跪得更正确更挺直一些,但也止不住浑身颤抖。
「说呀!」保安员催促道。
「老爷,」马多可夫的眼泪一连串流下来,「我实在是冤枉,老爷,我实在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求你指示明白,求你调查……调查……」
「你仍然跟人民作对,同志们!」
这时候,马多可夫才发现墙上有两个铁制的手掌模子,他的十个手指被结结实实的绑到上面,身子就凭空的悬挂起来,全身的重量吊在两个手掌上,脊背紧靠着那凛冽的墙壁,两个保安同志爬上新搬来的凳子上,一只手拿着一个木锤,另一只手拿着十支二俄寸长的钢针,一支一支的把它插到马多可夫的指甲心里,虽然插的时候是轻轻的,但那已经够使他发出狂叫了。
「马多可夫,」保安员另燃起一支八宝罗斯,「不要这么喊叫,党的正式惩戒还没有开始哩。人民没有时间跟你谈心,所以希望你爽爽快快,坦白的,诚实的,向人民低头。」
「老爷,你叫我说什么呀!」
「看情形他反人民是要反到底了,」保安员说,「同志们──」
木锤敲下,一支钢针猛烈的刺进马多可夫的指心,一丝不可名状的剧痛袭击到神经中枢,汗水像溃决了堤岸似的流出来,两只脚在空中狂踢着,骨节似乎已脱臼了,皮肤一层层的在撕裂,他含糊的哀号着──「我说……我说……我说……」
马多可夫想多呼唤几句哀求的话,可是痛苦封闭了他的喉咙,使他只能发出单调的哭声,用以减轻那钻心的痛苦,这哭声越来越低,但却越来越可怕了。
最后,他被松下来,针也被拔出,只是他承受不住那不能忍受的余痛,浑身觳觫个不停,他实在爬不起来,但为了避免保安员误会他是伪装,所以他用尽仅有的力量,支持住他的膝盖,使他仍能笔直的跪到地上,他同时还用力忍住痛楚,不再呼叫,可是在强忍了一千次之后,仍不得不凄惨的呻吟出声音。
「马多可夫,」保安员弹着烟灰,「人民一点不在乎你们这些反动派不承认,刚才这两个节目是人民对你最轻微的帮助,还有两千种帮助的方法,都是为你们这些无耻之徒准备的,你要分毫都不差的照实招供,如果你仍不肯招供,也没有关系,人民继续帮助你的……」
「我招供,老爷。」马多可夫的尿都撒出来了,他哀号道。
「人民并不强迫你。」
「我是自动自发的招供,老爷。」
保安员点点头,把口供簿掏出来,「招供吧,你究竟干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老爷,」马多可夫的话很自然的滑出口,「我私通外国,外国……」
「私通那个外国?」
「私通中国……」
保安员忍不住发出大笑,「你瞎了眼,怎么私通中国?我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马上就要摧毁他们了。也好,你怎么私通法?」
「老爷,我怎么说呀!」
「你又在向人民推托,同志们──」
「天啊,老爷,不要,我会说的……」马多可夫在脑子里搜索一些他所知道的叛国案件中犯人们招供时用的辞句,那都是在报上和广播上传播出来,而由政治委员上大课时引用证明不是凭空捏造的。上帝保佑他,他终于幸运的搜索出一点了,他忍住痛,制止住抽搐的颊上的肌肉,呜咽道──「老爷,我把红军的文件,文件,偷送给一个外国……一个中国军官……」
「还有别的什么?」
「还偷送给他们密电码。」
「还有?」
「我们的进军计画。」
「还有?」
「我们的戒严令,老爷。」
「你想避重就轻吗?」
「老爷?」
「少废话,你要坦白,诚实。」
「我,我,」马多可夫颤抖得几乎跪不住了,「我坦白,老爷,我打算率领军队叛变。」
「你率领?你配率领伟大的人民队伍红军吗?恬不知耻的东西,同志们,打他的嘴。」
马多可夫急忙一闪,但右颊上已被皮鞭猛的抽一下,一颗牙齿随着大口鲜血吐出来,他哀号道:
「我煽动,我煽动呀,老爷……」
「你的狂妄阴谋到底是什么?」保安员咆哮道,「不要等我一句一句的问,我的事情多得很,一个案子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而你已经占四十分钟了,你难道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吗?真是蠢猪,现在再给你五分钟,你如果再不觉悟的话,人民就要再度用皮鞭帮助你觉悟了。」
「老爷,」马多可夫喷出血沫,「我打算,打算谋杀马林诺夫斯基元帅,打算谋杀史大林同──元帅,假如他来抚顺视察,或是我回国后他检阅军队的话,我还要煽动……煽动……」
「供出你的同党!」
「老爷……实在没有,老爷。」
「同志们──」
「不!不!」马多可夫谄媚的露出顺服的嘴脸,「我讲,我讲!我的同党是──脱可列夫,脱可列夫……」
「代理政治指导员吗?」
「是的,那个恶毒的叛徒。」
「妙呀!你倒第一个就攀上保安同志了,同志们──」
「不,不!」马多可夫哀号道──
「同党是──诺汉夫……」
「说呀!」
「还有托洛诺夫,可是他已经死了。」
「还有?」
「莫洛曹夫,老爷。」
「那个中国军官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