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2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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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病人有到别的药房配药的自由。医生私人诊所或医院,都附设药房,这本来是为病人方便而设,从中取点小利,理所当然,即令取点大利,只要治病,也没啥了不起。但是如果恶医在其中暗下毒手,那就不是开玩笑矣。处方是「乌鲁马七」(谁晓得是啥,英文乱飞,姑以名之),药房心里有数,拿给你「乌鲁马八」,病人老爷两眼漆黑,谁知道是啥。于是十西西变成一西西,一两银子变成十两银子。「抗宰委员会」纵然拿到了复印本的病历表也没有用,医生老爷开的是「乌鲁马七」,俺给你的是「乌鲁马七」呀,你说不是,为啥不当时验明正身?而且财帛动人心,医生老爷只开他药房里有的药,盖药房的药,比起大药店,数目一定要少,尤其私人诊所,大概只有七八九十种,无论啥病,一律捉而灌之。所以私人诊所的药房,应该驱逐出境,医院的药房不得限制病人非买不可。不过抗高一尺,宰高一丈。《中国时报》记者老爷曾瑞钦先生有篇特写,题曰:「医生妙计回扣,病患哑巴吃黄连,处方暗号表示要钱,药价加几成作为佣金。」开药方竟有「有C」「无C」之分,有C者,有糠米薰也。无C者,无糠米薰也。十块钱的药,可卖到五十元,那四十元就「薰」到了医生老爷的荷包。有一位倒楣的病人一星期单是消炎针就开出一万余元,真能把人坑得得脑膜炎。这就更说明病人有自由购药的必要,同时「抗宰委员会」也应出动人马,向C宣战,抓住一个,立即斩名示众(这名,包括医生之名和药房之名)。
第六病人投医,最好多方刺探军情,听听口碑,如果某医生老爷人人恨入骨髓,千万别不服气,去以身试宰。除非十万火急,不要像没有头苍蝇似的乱撞。登广告招徕主顾的医生,天老爷注定他不是好医生。自己掏腰包请病人登感谢启事的医生,准是武林杀手。英国禁止医生来这一套,就是避免恶医们布下天罗地网,坐地分赃。而且特别注意,夫名医者,不见得就是良医。更不见得就是仁医。对有钱有势的朋友,他艺术精良,连砍断脖子,几副药灌下去,都能再长出一个头来。可是你要是三无牌,恐怕他恶向胆边生,医药罔效。人要睁开眼走路,也要睁开眼投医,门上有「诸神退位」招牌的,免进。
借书不还?天打雷劈
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准,从它的国民阅读水准上,可以判断出来。你阁下如果不幸落到新几内亚吃人部落的朋友们之手,战栗四顾,恐怕看到的全是悬挂高竿的头皮,绝不会看到一本书。假设你竟然看到一本书,请来个电话,我就输你一块钱。中国虽是文明古国,最近并且面不改色兼气不发喘的自封为文化大国,当然比新几内亚吃人部落要高三级,所以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把「书香世家」,作为最优秀的家庭。柏杨先生说你是「书香世家」,你一定龙心大悦;柏杨先生说你是「小偷世家」,恐怕有揍可挨的。盖「书香」也者,在古时代表现实的权势或潜在的权势,在现时则代表高贵气质。可是,套一句有学问的话:「自欧风东渐。」书香随书橱而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酒香四溢的洋大人的酒柜。
柏杨先生去拜访朋友,(几乎每一次都是借钱),进得客厅,迎面而立的准是一个酒柜。客气一点的,酒柜则放在左右两厢。上面摆着写满了英文的「喂死剂」「白烂弟」「拿破轮」,把人看得如醉如痴。好容易屁股坐定,左张右望,虽然没有看到悬挂高竿的头皮,却也没有看到一本书。──不但没有一本书,有些家庭,简直连一份报也没有,谈起来太空人登陆月球的消息,全家都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着我,意思是说,借钱就借钱吧,撒这种谎干啥。
不看报还可称为「古之人也」,一切知识来自道听涂说。不看书则比「古之人也」要更进一步,成了「吃人部落之人也」。进入这种人家,不见书橱,只见酒柜。没有书香,只有酒香。于是乎「书香世家」,变为「酒香世家」。
日本人吸收外国文化,吸收的是精华。──注意一件事情,当八世纪他们「大化革新」,全盘接受中国文化时,事无钜细,照单全收,却扬弃了中国人最自豪的科举制度,这真是绝顶聪明,使他们免去了由于科举制度而产生出来的「官场」浩劫。中国人吸收外国文化,吸收的只是洋大人身上的汗珠,用舌头舐那么一舐,就心花怒放,傲视群伦。酒柜大兴,不过现象之一。柏杨先生想当年阔的时候,客厅之中,就也有酒柜在焉,因为我老人家是不吃酒的,所以买了些洋文招贴的空酒瓶,里面灌上洗澡水,俨然一个伟大的西崽,来访客人,无不肃然起敬。偶尔有老朋友,硬要来一盅,我就请他来一盅,结果拉了肚子,病不瞑目(没有灌上尿,正是我老人家忠厚之处,读者老爷不可不知)。
这问题就出在眼光太短上,只看见了洋大人的酒柜,没有看见洋大人固是家家有书橱的也。大家努力崇洋,却只崇了一半,不知道我们为啥连日本朋友都不如。大概物极必反,最近酒柜有开始撤退的迹象,若干家庭的客厅,间或有书橱出现,不能不说是中华民族还有蓬勃的生机。不过有些摆的是美国版的大英百科全书,有些摆的是连断句都没有的二十五史,虽然从没有人翻阅,但用以炫耀主人学问庞大,已经足够。据报上说,竟有人在巨着中藏着「花雕」,酒劲发时,就展卷过瘾。──这干法属于左道旁门,不在讨论之列。
书橱所以迄今仍不能代替酒柜,或是只摆些样品似的大部头,原因固多,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出在借书上。有些恶客在朋友家发现一本好书,顿时暗起杀机,雀跃曰:「哎呀,老哥,借给俺瞧瞧!」一场悲剧于焉上场。盖自从盘古立天地,借酒的少,借书的多,借酒的从没有听说不还酒的,借一瓶「喂死剂」,准还一瓶「喂死剂」。借书则属于另一种伟大的景观,借一本《红楼梦》,可能还一本《红楼梦》,但是借一本古本《金瓶梅》,恐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如果借的是绝版珍本,该恶客可能举家潜逃,你就是弄个盖氏探测器,也探测不到影踪。夫珠宝失踪,或被借、或被俘,没有下文,还可告到衙门。而仅只一本书,如果劳师动众,恐怕同情的不是书主,而是恶客。河南省有句谚语曰:「偷书不算贼,捉住打锤。」此锤非铁鎯头,乃拳头也。偷书属于雅贼,打一锤已经该诅咒啦,至于借而不还,理就比天都大,你摆着还不是摆着,俺拿来进德修业,以便救国救民,你不送慰劳金已够差劲啦,还有脸讨呀。
然而,一个人省吃俭用,好容易买了几本视同性命的巨着,却被列强瓜分,实在痛彻心肺。尤其雅贼也者,真正借去拜读,倒还罢了,大多数都是往墙角一扔。据柏杨先生统计,借书归还的比率,不到十分之一。其他的不是存心干没,就是不知道弄到他妈的啥地方去啦。当其借书时也,如果拒绝,八十年交情从此一笔勾消。不得已借给他,再向他索取,不但索不到书,八十年交情也同样一笔勾消。而且还开骂曰:「几本破书,也不是银子,三番五次,要个没完,我早忘记塞到哪里去啦,那一天我整理整理字纸篓,找到后摔到他脸上,老子也不是买不起。」书主被糟蹋到这种程度,怎能不潸然泪下欤。看起来书橱之代替酒柜,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杜暹先生藏书万卷,每卷后都亲题曰:「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卖及借人为不孝。」在唐王朝那个时代,不孝是要杀头的,用杀头以阻止出借,是为磨刀阻吓法。吾友郭衣洞先生,在他的藏书上印有文曰:「笺笺稿费,买书自娱,且以之维生。辱蒙借阅,务请早日赐还,实万分感谢。」大概发现要想不借,比登天还难,只有婉转陈词,以求打动恶客芳心,是为摇尾乞怜法。
这两种方法,似乎都是对牛弹琴。冒着杀头的危险而仍把书借人,可见恶客泰山压顶,超过杀头。既决心不还矣,靠几句求情的话,又岂能动他的铁石心肠乎哉。有一次我老人家和一位赵姓朋友去探望一位前辈,前辈家美书如云,赵朋友开口要借,前辈不肯,于是赵朋友双膝下跪,声泪俱下,言明三天之内,一定归还,纠缠了半天,老前辈终于答应了他。出得门来,我问曰:「你这算干啥?」他曰:「你别看我丑态毕露,哼,等他讨书时,看他磕响头吧。」
柏杨先生是个老毛驴,泼皮胆大,但就是怕人向我借书,那还不如照腰窝捅我一刀。今年八月,我正在看汉宝德先生译的《文明的跃升》,刚看了一半,吾友李大人光临(我瞧他红光满面兼红光满脸,发财在望,所以尊之为大人,盖烧冷灶之意,将来他真的发了财,我还要称之为老爷哩),他阁下从我老人家手中把书夺了过去,看了几页,爱不忍释,声言要借,我还没有开腔,他已塞到怀里,扬长而去。而且一去四月,音讯全无。任凭我使出十八般武艺,包括恐吓、哀求,他瞪的眼比我还大。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在他卧室里人赃俱获,先把该书夺回,宣称内急,而他家的厕所是在大门口的,于是我就驾尿遁而逃。在大门还听他诧曰:「真出了鬼,我刚才放在茶几上的朗生打火机怎么不见啦。」呜呼,打火机不见啦不过略施小技,以示薄惩,以后如果胆敢再借书不还,恐怕床头那个钻戒也会不见啦。
柏杨先生于是建议,应该组织一个「借书必还大联盟」,盆中歃血,对天立誓,誓曰:「借书不还,天打雷劈。」凡是盟员,第一,要有不借书的修养。第二,当非借不可,而书生拒绝时,绝不存大丈夫报仇,三年不晚之心。第三,如果不还,书主来索时又端嘴脸,胡扯淡,则任凭开揍,即令揍掉了耳朵,既不报官,也不哼哼。或者书主有柏老这两下子,俘一点啥,万一失风捉住,也不龇牙。
知识份子最大的伤心之事,莫过于书被人借去如石沉大海,等到自己需要时,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化酒柜为书橱,应先自成立「借书必还大联盟」始,奉告借书不还的恶客。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朋友,不算好汉。
我们需要沉思
宇宙是啥时候才有的,言人人殊。最权威的说法出自阿尔玛的大主教犹施尔先生,他在一六五○年,斩钉断铁的宣言,宇宙创始于纪元前四千四百零四年,他和他的徒子徒孙,甚至还敢肯定创造在该年的某月某日时。看起来洋大人真是小家子气,中国神话学家的尊口就大得多啦,认为宇宙创始于纪元前二百七十六万零四百八十年。──是年也,盘古先生劈下他最后的一斧,于是轻轻上升者为天,沉沉下降者为地,一个糊里糊涂的世界,就糊里糊涂的出现。
东西两方,除了时间上的不同,还有坚持程度的不同。中国神话学家信口开河,你怎么拆穿他的西洋镜他也不在乎。而犹施尔先生可不行,他绝不允许反对,以致搞得学术界焦头烂额。数学家布罗诺斯基先生忍不住,戳着犹施尔先生的屁股叹曰:「他唯一的武器是教条和无知。」
呜呼,用教条和无知作为武器,盘马弯弓,杀声连天的朋友,举目皆是,又岂只犹老夫子一人乎哉。于是布罗诺斯基先生写了一部书,希望被教条酱住的头脑解一点冻,也希望凿一凿被无知塞满了的心灵,看看能不能凿出一点窍。这部书就是被汉宝德先生译出,被吾友李大人俘走,又被柏老收复失地的《文明的跃升》。
这本巨着在美国是畅销书,但在中国未必就是畅销书。这跟在美国是畅销唱片,在中国一定畅销唱片,情形恰恰相反。一个高水准国家的国民,求知欲一定十分强烈,当台湾光复初期,连所谓知识程度较低的女工、下女,在火车上,巴士上,都要拿一本书的那个伟大时代,早已昨日黄花。现在大概是已成了文化大国之故,普天之下,只有正在学堂求学的学生,不得不苦苦的去磨敲门砖,一旦学堂毕了业,就烧香拜祖,誓死跟书不相往来。一个当经理的,或一个当科长的,看看风花雪月的小说,间或有之。如果有人在看进德修业的书,准被疑心神经有点毛病。这就注定了我们知识的永远恐慌,恐慌到如汉宝德先生所感叹的:「中国教育整个在一种肤浅的专门教育的观念笼罩之下,在职业主义的支配之下,青年朋友要长成为有眼光、有识见,以天地为心,对人类前途有见解的胸襟广阔份子,相当困难。如果没有广大的人文精神的准备,知识与人都是一些工具,都会为野心家所利用,或为自身欲望所驱策,混混噩噩的在社会里钻营而不知所为。」
这正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份子的画像,严重性固然在于知识的低落,更在于知识的隔阂,干每一个行业的人,都真的相信他那一个行业掌握了社会、国家,甚至人类的命运。都把头埋在权势或钱眼里,认为天下就这么大啦。
《文明的跃升》是一部静静品味的巨着,作者布罗诺斯基(虽然他名字有「斯基」,却不是俄国人,而是英国人,跟柏老也没有交情,特此声明,以免误会),他写这本书的主要的意思是在说明:「如果没有人文,不可能有哲学,甚至不可能有良好的科学。对自然的了解是以对人性的了解为目标,和以了解在自然中的人类情态为目标。」
所以,政治有黄金时代,科学没有黄金时代。科学精神是永远不向屁股后看,而永远向前看的焉。动不动就提「想当年」的人,准是现在不如从前。动不动就提「想当年」的国家民族,准是对现状自顾形惭。好汉不谈当年之勇,科学精神就是不在乎过去,他们不把死翘翘的大家伙或小家伙,酱在他们的尊脑里,动也不敢动。欧几里德先生的几何学,被奉行了两千年(柏杨先生年轻时念洋学堂,就是念的他那玩意,现代学生老爷已很少知道他是谁了啦)。牛顿先生的三定律,人人都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动则恒动,静则恒静」这一律,似乎已垮了台。
科学家的奋斗是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