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2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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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声音。一九八四年,我在纽约曾接受她的款待,她在纽约从事房地产,而现在,她告诉我,她在深圳设厂。
「你的文学奖怎样了?」她问。
我告诉她碰了钉子。
「愿不愿听一个消息?」她说,我当然愿意,「去年(一九八七)三月间,我在报上看到你要设文学奖的新闻,正巧身在北京,有一次统战部请客,席间谈起你,我问阎明复部长说:『听说柏杨打算在北京设文学奖,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性?』阎部长说:『我们需要研究!』我说:『由哪个单位研究?』阎部长介绍一位处长,饭后我问处长说:『你们要研究多久?』处长说:『总要三四个月、四五个月。』然后,我回美国。
「今年(一九八八)年初,我再来北京,统战部又一次请客,我想起了这件事,再问阎部长说:『柏杨设文学奖,你们研究了一年,应该有结论了,结论是什么?』阎部长说:『柏杨先生来领稿费,十分欢迎;至于设文学奖,我们有困难!』」
我问她有没有询问什么原因,她说她的印象是,似乎因为我是一个反共作家。我向她解释我不但不反共,反而是一个「共谍」,我握有不容置疑的证明: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军法处起诉书和判决书。李玲瑶笑起来。我又声明:事实上,我不反对任何党派,包括国民党和共产党,我只是反专制、反封建而已。她安慰我不要激动。
「玲瑶,」我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因为你从没有问我!」
「玲瑶,」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北京饭店和房间号数!」
「你是名人呀!」
放下听筒,怅然若失,香华在旁提醒我说:如果能因此一下子结束文学奖的恶梦,李玲瑶真是一个天使。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第二天,十月二十九日,上午,拜访天体物理学家方励之。拜访方励之先生,跟拜访王若望先生一样,目的只是向他说一声我对他的敬意。他是一位科学家,而且研究崭新的天体物理学,如果他对他所看到的民族危机和社会黑暗,不发一言,他的官爵势将节节上升,偏偏,他无法克制他的良知,说出一些真话,遂使他陷入窘境。中国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度,只要讲真话,就是犯了罪。
监于拜访王若望的遭遇,我向朋友们表示很盼望拜访方励之时,总是先行声明:「如果不方便,你不必陪我们去,只告诉他的住址就行:如果地址不能告诉,告诉他的电话就行;如果连电话也不能告诉,你就说你不知道,但不要说他回山东去了。」我绝不提出使朋友受窘的要求。结果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地址和电话,但都允许回去查到后再告诉我。一直到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北京大学座谈会的前一天,和严秀、牧惠见面时,在场还有其他很多朋友,其中一位──暂时称他为赵先生,悄悄答应代我向方励之致意,当时就拨电话给方励之约定,十月二十九日上午,我们开车到赵先生处,由赵先生当向导,一齐前往,这真是一个十分顺利,万无一失的安排,可是再也想不到,二十九日早饭后,就要出发时,却忽然找不到赵先生的名片,无法知道他的住址,再找那天在一块聚会朋友们的名片,只要能找到其中的一位,就可请他查看;想不到那天拿到的一叠名片,竟全部遗失。我是有名的丢东西大王,在台北时,天天都丢东西,找得家人一个个心神不安,怨气冲天,但这次的名片却是香华保管的,她简直不能相信会一张不剩的全盘不见。忽然间,她想到一位同乡那天也正在场,于是请他查赵先生的名片,他在电话那端告诉说:「其他朋友的名片都在,只不见赵先生的名片。」请他查查看其他朋友的名片,他去查了一会,在电话上告诉说:「其他朋友的名片也不见了,真是糟糕。」
我们又陷于自找的一个束手无策的困局。
大家都在做戏
想不到只四天时间,情势竟然突变。
但我最后仍完成拜访,在焦急和无奈交加中,香华忽然想起她有方励之先生的电话,那是前天赵先生拨电话时告诉她,她顺手记到一张小纸条上。于是,我们动员了大清早就来旅馆探望的一些朋友,满屋寻找,总算在一大叠信封下面找到,找到后喘了一口气,香华直接拨电话给方励之,询问他的地址,然后动身,这时已经十时,大概四五十分钟车程,终于踏进方励之家的客厅。
方励之先生神情冷静,方夫人李淑娴女士活泼智慧,这一对同是物理科学家的杰出夫妇,已在历史上创下奇蹟。世人似乎只知道「文人无行」,却忽略了二十世纪后期出现的另一种现象,有些自然科学家也会在知情或不知情下,成为当权官员的摇尾系统,来宣导暴君的皇恩。一般人对自然科学家的信赖,往往超过对人文科学家、对文化人、对作家的信赖,认为自然科学家有坚定理性,不容易被揉花眼睛。当权官员了解这种倾向,所以刻意运用。
方励之先生暨夫人挣脱这种名缰利锁,跟中国原子科学之父的孙观汉先生一样,他们献身真理、献身人道的抗争行为,为中国科学家建立崇高的尊严形象,使人心仪。方励之先生身在国内,环境变化难测。但中国前途如果日渐光明,他们夫妇会竹报平安。
只吃了一杯茶,便和方励之夫妇匆匆到香格里拉饭店共进午餐,而就在餐厅,忽然遇到来自台北《自立晚报》的记者和她的朋友们,又是「老乡见老乡」镜头,使时间更为仓卒,而我必须下午二时前赶回旅馆,前往出席中国作家协会安排的记者招待会。所以,和方励之夫妇相聚的时间,更短如闪电,但已足够使我们发现李淑娴女士精辟的见解了。再一次证明:一个成功的丈夫,都有一个成功的妻子。李淑娴在区域选举中,击败共产党提名的对手,说明她与她丈夫同步。当我和方励之谈话时,我听见李淑娴告诉香华:「在物理学上,一个程式经过十次、二十次试验,结果全都失败,那就证明这个程式一定错误,必须抛弃。」我停止谈话倾听,科学家自称他的程式可以制造出来长生不老的甘泉,结果十次、二十次试验,每次都一盃下口,立即毙命,就说明不应该再用这个程式继续试验。马克斯式社会主义在苏联、在波兰、在捷克斯拉夫、在犹哥斯拉夫、在罗马尼亚、在保加利亚、在匈牙利、在中国、在北朝鲜、在越南、在柬埔寨,在那么多国家试验,全都失败。说明马克斯式社会主义是一个错误的主义,必须抛弃。
我震惊的把刀叉放下,凝视着她,不敢相信这么锐利的言论竟发生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国土上,出自一个娇小的女教授之口!「反社会主义」是灭门大祸,我高兴中共开放尺度竟如此广阔,同时也想到方励之夫妇的道德勇气,和求真精神。餐后,目送他们夫妇回去,我想,他们应该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他们会无怨无尤。
我仓卒赶回北京饭店,时间将近两点,这时接到严秀、牧惠二位先生的电话,原来下午的聚会,中国作家协会本来答应除了邀请记者,还要邀请北京杂文作家一起座谈的,怎么临时变卦?他已告诉了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接到通知,问我什么原因,我当然无从解释,我建议他问中国作协。刚放下听筒,朋友们纷纷赶来,传出一个又使人发呆的消息:所以不能设立文学奖,除了认为我是反共作家外,还认为我是台湾作家。除非中央政策改变,目前的情形是:台湾作家不能超过大陆作家!所以台湾作家设立一个比国家文学奖更高金额的企图,不合现阶段政策。
然而,更奇异的消息是,朋友告诉我,中央宣传部刚下达紧急指令,要各传播媒体对柏杨所有言论活动,不作报导;遇到必须报导时,只可少报导,或适度报导。记得刚到北京那天,《人民日报》刊出台湾作家柏杨夫妇抵达大陆消息,周明先生提醒我说:「这是对你们特别尊重,作家回国,《人民日报》从不提一字。」我了解《人民日报》的份量,诚挚的表示我的感谢,想不到只四天时间,情势突变。这信息使我惊奇,一个朋友跳起来说:「既然如此,要记者招待会干什么,你应该拒绝出席!」但我仍是前往,虽然我的谈话上不了报,但总可以见见新的朋友,而且,我也有话要说。
记者会在中国作家协会举行,出席记者有二十人左右,他们平静的问,我细心的答,当我想到我们都是在逢场做戏的时候,感到一缕悲伤,因为我们没有必要做戏!中国人为什么要活得如此曲折辛苦?中间,记者们果然提到文学奖,我趁势宣布,不再寻求设立,宣布后,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如释重负,重温多少年前走出牢房时的那种感受。
当天晚上,几位报馆记者见告,她们已经把自行车推出大门,就要赴会时,被紧急叫住,认为不必采访了,助手去照个面就可以。记者招待会就在这种气氛中,举行了两个小时,我深深感谢记者朋友们的忍耐。
大陆文学大系
这是一个文化鹊桥,想不到出现我还不太了解的奇怪节目。
就在北京,第一次听见「捐门槛」一词,我既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又不知道它出自何经何典,而且跟我无关,所以根本没有留意。可是不久我就发现这三个字原来冲我而发,就不禁十分好奇,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要追溯到去年(一九八七)三月,我去香港参加香港电台主办的读书节目颁奖典礼,和作家彦火先生晤面,我告诉他我的构想,当时,海峡两岸还没有解冻,但暖和的气息,已开始扩散,我有心在台湾一系列介绍大陆作家的作品,使大陆作家能在台湾家喻户晓,作品能在台湾流传,并藉着台湾精致的印刷,更进入海外华文市场。但我对大陆文坛毫不熟悉,三○年代作家当然有印象,四○年代以后作家因两岸彻底隔绝缘故,连姓名都不知道。所以我拜托彦火先生义务帮忙,作家名单及作品,统由他决定,他初步遴选十二位作家(包括一位诗人),每人作品一册,共十二册(包括诗集一册),稿酬每册港币一千五百元。彦火先生对大陆作品在台湾市场情形,略有所闻,询问我是不是有出版社委托我办这件事,当他听说只是我个人的计划时,深为担心,但仍被我说服。
半年之后,十二位作家的十二册稿件寄到台北,我送给远流出版公司总经理王荣文先生,特别声明,第一、我同意不署名主编,他可以用任何人主编,只要能帮助推销;第二、他除了直接付香港彦火先生所转付的稿酬之外,我不收一文酬劳。但仍不能使王荣文动心,两个月后,他问我是不是可以转介给新地出版社,我说当然可以。结果新地出版社把稿件退给远流。我只好多复印一份,分别再向骏马出版公司总经理林明珠女士、林白出版公司总经理林佛儿先生推荐。最后,林佛儿勉强接受,他认为十二册不能一次出齐,准备一个月出两册,使资金的压力得以平均分配,但必须由我担任主编,并付我每册新台币五千元主编费,十二册六万元,那时新台币还没有升值,约合美金两千一百元,我很高兴担任主编,但不接受一分一毫报酬。这十二册书定名《中国大陆作家文学大系》,当我启程前往大陆时,已出版八册,我询问林佛儿先生,如果我在大陆遇到好作品,是不是可以再出十二册,他的尴尬表情,使我让步说:「再出六册、四册?」
这涉及到海峡两岸文学作品的体质,大陆作品生命力强,尤其伤痕文学方面,充满了狂暴血腥,震撼十分激烈,但几篇下去,读者会感到恐惧和厌倦。而爱情小说,因为社会制度的迥异,好比奇异的人际关系、奇异的职称:书记、地委之类的人物,十分陌生,不能把他们放到一个适当位置。因此,台湾读者对英美小说可以消化,对大陆小说却很难消化。这造成作品的滞销。《中国大陆作家文学大系》第一册出版迄今,第一版三千册,大部份仍堆在林白库房,而台湾普遍行情是,要四千册销完,才够印刷成本。
我把编这部大系的心意,写作如左序言:
在古老的传说中,上帝为了惩罚牛郎织女沉醉爱情,怠忽职守,用金针在天上划出一条银河,使他们夫妇身悬两岸。这个故事抒情而美丽,而千万年后的二十世纪四○年代,上帝再次动怒,为了惩罚中国人的堕落和内斗,用金针在地球上划出一道海峡,使中国人骨肉乖离,甚至造成永世隔绝的悲剧。这两个故事情节相似,而气氛差异,原因是:牛郎织女相隔的三百六十五天中,每年七月七日的七夕,还可渡过鹊桥相会,终究是一幕喜剧。而台湾海峡的隔离却长达四十年之久。当初仓卒切开,竟几乎形同永诀。
时代的悲剧,只有时代使它结束。八○年代末期,台湾海峡两岸的鹊桥,在香港架起,两岸人民立刻发现,相互之间,既熟稔而又陌生,既亲切而又疏离,既相邻而又遥远,既想接近而又暗中提防……。中间的矛盾,千言万语,难以表达,显示了隔离太久之后的后遗症,令人忧心。然而先是大陆上掀起数年不衰的「台湾热」,对台湾文学作品的印行,数量之多,影响之大,连我们都感到震撼。因为在大陆读者眼中,从未见过同样使用中文,而生活形态、思想观念、文字风格这么不同的小说、散文、诗歌。而在台湾,同样掀起「大陆热」──事实上「大陆热」开始于一九七九年,大量介绍大陆风景文物的出版品,已是涨潮的前奏。而两岸鹊桥架起后,大陆的小说、散文,和诗歌,也纷纷在台湾报章杂志上出现,虽然缺乏有系统的介绍,但间或也有大陆作家的作品侧身台湾书肆的「排行榜」畅销行列。
回顾一九四五年,台湾光复,台湾同胞曾经眼眶噙着热泪,胸膛怀着激情,投入祖国的怀抱,赤诚的欢迎亲人的光临斯土,这是历史上动人的一幕,这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强悍兵力的占领,严厉法纪统治台湾五十年,都压抑不下去的挚情,这中间有血浓于水的民族情感,更有文化上息息相关,割不断、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