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3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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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只有中国人才敢发明出来的怪诞逻辑,发明这项怪诞逻辑的官员,大概坚信别人的智商跟他一样。
全世界的人都对毛泽东在大陆上的地位感到不解,但历史上却有前例。那就是颠覆唐王朝、另行建立南周王朝的女皇帝武照,她阁下不但灭唐王朝之国,还把唐王朝皇家骨肉,几乎屠杀殆尽。当唐王朝复国时,武照当然是一个叛徒,当然绑赴刑场,当然屠灭九族。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她不但没有被绑赴刑场,反而当起唐王朝的皇太后,皇帝还要向她叩头请安。因为,重建唐王朝的皇帝李显先生,是武照的儿子,皇帝固可杀叛徒,儿子却不可杀娘亲,偏偏叛徒是娘亲,无法下刀,更不要说灭九族了,灭九族第一要杀的是叛徒的儿子,而叛徒的儿子却是皇帝自己,七搅八缠,最后只好拒绝承认武照是叛徒,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毛泽东先生的情形,跟武照女士类似,如果把他正名为叛徒除掉,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没有了头,再加上有些人的私欲和保护既得利益,遂使毛泽东先生得以维持南周王朝瓦解后武照女士所维持的地位。
那天深夜,十月三十一日的深夜,就在天安门广场,我凝视毛泽东的巨像,他在屠杀和凌辱了千万以上共产党后,竟然仍受共产党当权派的赞美,不禁百感交集。共产党能不能开创第二共和的新气象,摆脱丑恶的第一共和的阴影,中国人是不是还要继续当奴才,我们只要看那幅巨像会不会继续挂下去,就可得到讯息。
孙建章也参加民盟
警务处官员向他保证:「你只要说柏杨是匪谍,立刻发表你当分局长!」
十一月一日,星期二,下午七时,我离开北京,前往河南省省会郑州市,再转车前往辉县。香华不能随我一块回去,因为她在台北时,几个月来,一直肚痛,当作胃病医治,临从台北出发的前几天,宏恩医院秦重华大夫才检查出她患的是胆结石。出发前一天,还作白血球检查,幸好正常,否则根本不能成行,秦重华特别吩咐不要离开大都市,万一剧痛时,好动手术,而辉县距最近的新乡市火车站,还有二十公里。于是决定我一人回去,她仍留下来,和北京诗人聚会,十一月六日,再在西安会面。
那天没有任何约会。在到北京之前,我曾向香华夸下海口,要当她的向导,可是到了北京之后,连自己都摸不清东西南北。我渴望重温四十年前的北平旧梦,我们一早出发前往西单,西单似乎没有大变,但西单市场已重新改建,沿街林立的饮食摊贩,那最熟悉、曾经引我饥肠辘辘的「油茶」「茶汤」摊子,却一个都不存在,令人怅惘,我一直幻想总有一天再坐在饮食摊前,痛吃两碗,拍着肚子,骄傲的宣称,我,我终于有一天不担心钱而吃得饱饱的!沮丧的是,竟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饮食摊子,什么是「油茶」,什么是「茶汤」。后来周明先生的助理,那位可爱的张尼小姐,买了四包油茶、茶汤,拜托香华带到西安给我,我再珍惜的带回台北。
我拜访我在北京时住过的口袋胡同,参观了几栋房宅,老北京的败破陈旧,印象依稀。稍后,我独自溜达到头发胡同,在胡同口徘徊,四十年前,十六军军部连驻在这里,孙建章先生──那位和我在台北同时因叛乱被捕的池鱼,从渖阳逃到北平后,就住在他的朋友、头发胡同军部连连长的宿舍。北平和平解放后,孙建章随瓦解了的十六军军官,逃亡南下。他是中央警官学校正科毕业,到台湾后进入警察界,一九六八年我被逮捕时,他正在苗栗县警察局当督察长,有使人称羡的前景,却想不到恶运突然把他抓住,我被捕后,只有孙建章先生可以证明我清白,于是,我要求他出庭作证,想不到调查局却把他也逮捕入狱,同时成为被告。这是特务办案的惯性,福建省立南靖师范全班师生,包括早已成为家庭主妇、儿女成群的女学生在内,一起逮捕,全都成了被告,因为「同案被告有不利于自己的陈述时,得作为证据」。南靖师范全班同学就都判了罪,一网打尽,一人不剩。孙建章在被捕后,「坚不吐实」,调查员忍不住警告他说:「我们对付的是柏杨,你不过陪斩,你如果不合作,我教你陪葬。」台湾省警务处安全室主任岳梓宇先生向他保证,说:「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检举柏杨是匪谍,立刻升分局长,我可以把任命状先拿给你!」孙建章显然不肯合作,而又不肯当分局长,于是,被囚禁四年。我出狱后,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和刚认识不久的香华,在台北衡阳街上,蓦然和他相遇,对着面目憔悴、白发苍苍,受我牵连而家破人散的老友,我万箭钻心的抓住他说:「建章,对不起你!」他用充满宽慰的眼神望着我,苍凉的说:「谁又对得起你!」这句话我终身不忘,香华尤其震惊,她在一个简单的小世界里长大,不太知道人生坎坷,亲睹这样一幕,感动至深。
《家园》写到这里,孙建章先生从苗栗县打来长途电话,他说:「你只说你参加民主同盟,我也参加民主同盟的呀!」我奇怪说:「你什么时候参加?」他说:「跟你差不了几天,他们把你的口供拿给我看,我只好也参加!」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他沮丧的说:「我们同一个起诉书,你竟然不记得?」放下电话,找出台湾警备总司令部起诉书,果然,孙建章也参加了民主同盟。起诉书时间是「一九六八年七月」,起诉书文号是「五十八年度警检诉字第○○六号」,军事检察官是「郭政熙」,白纸黑字,千真万确,而我却忘得一干二净,十二万分抱歉,事隔二十一年,往事斑剥,如云如烟。
除了头发胡同,我还想去参观旃坛寺,那也是我自动招认接受共产党训练的地方,希望重温旧梦,但时间已经不多,而我们还要一游天坛、北海,只好留待下次(假使还有下次的话),但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却是参观了明王朝十七任帝朱由检吊死的地方,原来悬挂尸体的那棵树,已被毛泽东领导的红卫兵砍掉,现在的小树,乃是新栽,朱由检先生因为上吊而死,很多人为这个末代帝王,落下同情之泪,然而,如果对那一段历史稍稍有点印象,可能会有另一种结论。朱由检先生事实上残暴无比,在发脾气时,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疯狗,他认为重刑是促使部属创造奇蹟的动力。他尝叹息他无缘得到岳飞先生那样的将领,其实,他已经得到,那就是盖世奇才袁崇焕,但朱由检却用冤狱和酷刑对待他。一六四五年三月十八日夜晚,朱由检最信任的特务头子曹化淳,大开城门,迎接李自成大军进城。朱由检得到消息,抛下妻子儿女,乘天未亮,手提一枝当时最新式的三眼枪,率领十几个还接受命令、手拿利斧的卫士,(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每人发一枝三眼枪,也不明白何以连一个追随他的将领都没有?)朱由检跑到东华门,守门特务用乱箭阻止他们的主子逃走,朱由检再跑到齐化门,齐化门守将是朱由检最亲信的朱纯臣公爵,听说皇帝驾到,这在平时,可是稀世的荣耀,他会跑到门口跪迎,可是现在他下令不准开门。朱由检再狂奔到安定门,安定门守军已经星散,朱由检手下卫士的利斧无法劈开铁锁,这时已到了三月十九日拂晓,大火四起,朱由检走投无路,只好重返皇宫,在煤山上上吊,上吊之前,戏剧性的留下左列一份遗书:
逆贼直逼首都,固由于我的品德不足,上天才降下惩罚,但也因群臣误我,我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请去掉我的帽子衣服,把头发披到我的脸上,任凭逆贼割裂我的尸体,不要杀伤人民一人。
这份遗书充分显示朱由检临死还打算用小动作掩人耳目的伎俩,他把失败的责任,一古脑儿推到别人身上;责备自己品德不足,只是烘托群臣的罪恶;群臣中没有一个是民选的或天老爷派的,全由朱由检任用,他为什么专挑一些「误他」的家伙?至于要求「逆贼」不要伤害他的人民,他想用这几行廉价文章,树立他仁慈的形象,未免聪明得过了头,但我和香华仍在朱由检吊死的地方摄影留念。暮色惨淡,又有小雨,使人想起:上帝的磨虽然很慢,但它永远在转,从不停止。
人心都是肉做的
北京人的和蔼礼貌,闻名于世。可是,新中国只四十年功夫,就把北京人变得大不一样。
离开煤山后,匆匆吃过晚饭,大家送我到北京车站,北京南下郑州的火车,七时开出,我必须六时半以前赶到。就在六时饭罢,要动身时,领教了北京人的礼貌。我们一早从北京饭店出发,包了两辆计程车,讲好包到下午七时,两位司机先生的态度,十分和气,使我重回四十年前旧中国的日子,当我们寻找口袋胡同之际,其中一位司机更是热心,带我们走来走去。午饭时,他又领我们到一家餐厅,我们十分感动,在他坚持不肯共餐时,香华付给他们二十元人民币(当地消费情形,一餐两元就足够了),另行进餐,他们鞠躬而退,一位朋友提醒香华说:「这些人,你对他好,他会认为你老实可欺,会吃掉你!」香华不相信,但在结账时就露了一点端倪,原来司机先生拿了几罐可口可乐,都记我们的账。而且,从下午三、四点钟开始,前车司机就不断嘟囔,说他要去接他在幼稚园读书的小女儿,要求提前结束,这跟我们约定的时间──晚上七点,相差太远。他看得不到反应,嗓门就越来越高,我们感到一种暴风就要来临的压力,除非我们立刻下车或主动加钱,事情就没有完,两者我们都不愿做,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心情实在辛苦)!可是,勉强支持到六点,我们从饭店出来,正要上车去车站时,前车司机突然咆哮起来,拉起使附近人们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不能抛下我的小女儿不管呀!」诗人晓钢女士说:「既然这样,你就不该答应包到七点!」前车司机指天发誓,一口咬定包到六点,而且暴跳如雷,香华害怕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晓钢则气得不得了,但她知道怎么办,正巧有辆计程车载客人到饭店,晓钢教周明、香华先送我去车站,由她收拾那个战场。
──六天后,我到西安,想起这件事,问香华我走后的演变,原来战斗在高潮时,晓钢发现有理说不清,只好拿出记者证。问说:「你想怎么样?」两位司机的凶煞相貌霎时变得笑容可掬,说:「大姐,我想结账!」晓钢说:「想结账,说就是了,凶什么凶!咱们回北京饭店再说。」回到北京饭店,前车司机陪笑说:「大姐,你不会在报上写我们一段吧!」晓钢说:「那得看我有没有空!」晓钢说:最气人的是,她在大厅往外望,看那前车司机到底有没有去接他的小女儿,发现他一直在那里吸烟,接另外一个客人上车,走了。
我改乘的那辆计程车,司机先生的表现也很合时代潮流,他在黑夜中,应拐弯的地方偏不拐弯,周明柔声细语的说了他一句,他立刻回报七八句,周明性情和平,也受不住了,忍不住说:「请你客气点!」年轻司机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他瞪着眼,转头看着周明,口如联珠:「什么客气点?」他说:「要我怎么客气?教我下跪,喊你大爷是不是!」然后一连串我听了十分耳熟的诅咒,作为离别纪念。北京当中国首都七百七十九年,历史悠久,仅次于西安、洛阳,但因它建都的时间中五百年都在近代(明王朝二百二十四年、清王朝二百六十八年),所以成为首善之区。北京人的和蔼、礼貌,不但闻名全国,而且闻名世界。可是,新中国只要四十年,便把北京人变得大不一样。北京女郎以婀娜多姿着称,她们面颊有北国的红润,一举手、一投足、都文质彬彬,流露高贵的教养,加上一口京片子,使外省青年,如醉如痴。可是,现在却是另一种局面,有一次我去买刮胡刀片,柜台小姐用手指敲着我拿到她面前的人民币,看我也不看,只轻藐的说:「我这里不用这种钱!」我几乎要喊出来:「这不是我的钱,这是你们的钱!」另一次,继子林蔚文陪几位北京大学女生(他们年轻人一下子就很熟)去买鞋,女店员把鞋子往柜台上一摔,顾主看了一会,蔚文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问她还有没有别种样子的,那美丽的小姐把鞋子一把夺回,用一种极端不耐的眼神看看他,然后厉声说:「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把他吓得呆在那里,半天想不出他做错了什么事,使她发出这么大的脾气。
北京车站建筑宏伟,可是人山人海把它淹没,露天广场很多人就地而卧,夸张一点,可以说人山人海,为的是买一张火车票,狼狈拥挤的情况,跟四十年前逃难的难民群没有分别,妇女怀抱着婴儿喂奶,小孩子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只有孩子才真正快乐,不用去想明天。暗淡的灯光下,使我第一次面对面碰到人口问题,不久中国人就有十二亿,首都车站如果没有三百万人的吞吐量,谁都无法改善这种逃难场面。而刺耳的喇叭,反覆宣布:「没有票的不准进去,没有票的不准进去!」真是奇怪,没有票的当然不准进去,门口挡住就行,根本用不着惊天动地广播得半个北京城都听得见。
周明先生到月台送我上车,幸亏他送,否则虽然有票,也上不了卧铺车,因为我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每次出国,金钱、证件、信用卡,都由香华保管,她坚信我会丢掉)。上车后,遇到《光明日报》美丽的女记者武勤英女士,她要陪我一齐到辉县,作一次柏杨回乡的现场采访。幸亏有她同行,因为不久就有列车长前来查票,没有证件的人,都被逐下车,她用她的身份保证我是台湾同胞。
人口贩卖
忽然间,听到鞭炮齐鸣,鼓乐大作,她知道她落入圈套。
就在我到大陆的前一个月,武勤英女士因追踪一件骇人听闻的人口贩卖案,闻名全国,当我开玩笑的警告她说:「你跟我同路,我可能把你卖掉!」她秀丽的面颊上仍掩饰不住惊骇。
人口贩卖是一种古老的罪行,就在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