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3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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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错误的决策,起因于缅甸政府的背信。当一九四七年,缅甸脱离英国的前一年,缅甸革命领袖瓮伞先生,在班弄召开了一次筹组联邦的会议,由各民族代表参加,共同签署一项「班弄协定」。为了安抚各民族的疑惧,协定中规定,缅甸联邦政府组成十年之后,各邦可以依照他们的志愿,继续留在联邦之内,或退出联邦。缅甸独立后,中央政府采取集权,为了消灭各邦地方意识,不断剥夺他们原本列在宪法上的特别权利。一九五七年,十年期满,掸邦一些土司(全都是被中国明清王朝政府册封的世袭酋长),首先要求脱离,缅甸政府拒绝。
他们就揭竿而起,攻击政府军队和警察。在那个万山连绵的烟瘴地带,缅甸政府顾前失后,焦头烂额。一九六二年,尼温先生解散国会,推翻缅甸民选政府,建立他所宣称的「社会主义军事独裁」。为了造成掸邦内部火并,以便渔翁得利,尼温先生,这个自以为聪明绝伦的将军,下令掸邦人民,只要效忠中央政府,就可以组织武装部队,跟他所控制不住的土司对抗。
就是这项错误决策,引起迄今仍与日俱增的灾难。因为在金三角,只有毒枭──鸦片贩子或鸦片保镳,才有力量(不但必须有钱,而且必须是亡命之徒)维持这支私人武力。
罗星汉先生名字像中国人,因为是中国孤军为他取的。但他并不是中国人,而只是中华人,他没有中国国籍。最多只能说他是中华裔的缅甸人,曾祖父那一代,就在缅甸落籍了。他跟中国西汉王朝开国皇帝刘邦先生一样,是一个聪明勇敢的浪子,除了惹是生非外,没有别的足以使父母安慰的特长,终于被老爸赶出大门。然而,时势对他有利,虽然没有刘邦先生那么幸运,建立西汉政权,他却在那个穷山恶水,比台湾大数倍的蛮荒边区,建立他的毒品王朝。他最初只不过拥有十几个人的小型镳局,专门为贩毒商人保镳护路。直到有一次,一批「黑货」落入缅甸政府军之手,缅甸政府告诉他:「如果你保证效忠政府,黑货可以发还,而且允许你用自卫队的合法名义。」缅甸政府没有想到,只要有利于他的生存,他当然效忠。
──从罗星汉先生发迹这件事上,可看出毒品不是单纯的法律案件,而是政治性行为。当一个政府或国家,因政治缘故诱人贩毒时,就很难理直气壮的再站在法律立场,取缔贩毒。
罗星汉先生由是升级,开始自己种植鸦片,自己提炼海洛英,而且削平群雄,称霸金三角。他的贩毒管道,像利刃一样,由大其力插入泰国北疆,最大的关隘是通过泰国边城娘?。国际肃毒组织的美国密探们,曾夸下海口:「如果你在大其力买到海洛英,想运到世界市场,你就得先通过我们的天罗地网。」这话可真是大言不惭,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罗星汉先生的毒品王朝根本不在乎天罗地网,他的输出路线顺着泰缅边界,向西向南延伸,他老早就嫌娘?到曼谷有九百公里之遥,距离太远。他不断开辟新的口岸,第一个是棉宏松。七○年代初叶,再移到密索。他最后的计划是三佛像(杰地刹蒙)──《桂河大桥》电影上的死亡山谷,那里距曼谷只二百公里。液液
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倒没有死。只是太著名的毒枭很少有好下场,一是肃毒国家的巨额赏金足以使毒枭的心腹意志动摇,二是他们躲在山区太久,封闭的环境容易产生膨胀的自信。罗星汉先生不久在泰国被捕,造成轰动世界的新闻。但轰动得最厉害的,还是他从戒备森严的监狱里逃了出来,当时的谣言是,泰国有权势的高级官员不敢把他送上法庭,怕他一古脑端出来。然而,这位「鸦片将军」的好运已尽,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亲自到马来西亚视察业务,而就在马来西亚落网。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解回缅甸,现在正在缅甸监狱中,度他的晚年。
罗星汉先生的仆倒,几乎使毒品王朝瓦解。最后掸邦丹羊莱莫部落土司坤沙先生,代之而兴,收拾残局,重振声威。
坤沙被捕与营救
两支枪管迅速的抵住两位苏俄医生的后背,像电影上的劫持场景,他们俘虏了人质。☆
今年(一九八二)才满四十八岁的坤沙先生,是一个孤儿,由他的祖父抚养长大,虽然他是世袭的莱莫部落土司,但各部落间互相仇杀,使他不得不从小流浪在外,直到他能保护自己,能够抵抗世仇卡瓦部落酋长剥蒙先生的压力,才折回故乡──缅甸掸邦丹羊莱莫山弄掌大寨。那一年是一九五四年,他才二十岁,就以他的土司府(实际上不过一个大院)为基地,招兵买马,集结汉族和掸族的英雄好汉,发展出一支雏形武力。
当缅甸政府鼓励掸邦人民组织自卫队时,坤沙先生立刻抓住机会,表示效忠中央政府。因为他本人就是土司,由效忠的土司对抗叛逆的土司,正中缅甸政府的下怀。缅甸东北军区司令官貌随上校大喜过望的,正式委派他当「弄亮地区民众自卫队指挥官」,这项任命,对坤沙先生而言,正如猛虎添翼。但真正使他直冲霄汉的,却是另一桩措施,缅甸政府深信他的忠诚,不但发给他武器,还派出军事教官,对他的部队进行严格军事训练。缅甸政府的如意算盘是,要训练出一支骁勇的山地兵团,来对付其他叛徒。缅甸政府并没有失望,果然训练出一支骁勇的山地兵团,而且成为其他叛逆部落的克星,不久,坤沙先生就几乎掌握掸邦全局──除了罗星汉先生那支武装部队。
这是一个尴尬的形势,至少是一种非常明显的尾大不掉的形势,缅甸政府决定先发制人,擒贼擒王,对坤沙先生下手。
一九六九年十月的一天,继任缅甸东北军区司令官的丹定上校,从他司令部所在地东枝,发出电报,邀请坤沙先生前往出席一项紧急军事会议,并派遣飞机到腊戍迎接。这是一项隆重的礼遇,坤沙先生从他的基地丹羊出发,到腊戍后,登上飞机。他显然还不知道隆重礼遇正是一个陷阱,当他到达东枝,被吉普车送到军区司令部后,他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紧急会议,而只有监狱。中国古老的谚语说:「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又一次的应验。
就在扣押坤沙先生的同时,缅甸政府军展开对弄亮地区自卫队扫荡。于是,另一位传奇人物脱颖而出,坤沙先生的助手张苏泉先生,迅速的把被击溃的劫后残兵,集结起来,逃向丛山。他有一副灵活的,也可以说是高瞻远瞩的政治头脑,知道贩毒是被人唾弃的勾当,赤裸裸的「鸦片将军」罗星汉先生,不足效法。而自卫队又于一夕之间瓦解,变成非法组织,不能再亮出这副招牌,新败之余,四顾茫然。但是,他的智慧解除了他的困境,他宣称他的部队是「掸邦革命军」,作战的目的是争取掸邦独立。
这是一个使人动容的政治号召,一场人人都知道内幕是什么的火并,从纯粹的内部事件,化为国际注目的民族自决──神圣的民族自决战争。我在泰国逗留期间,所遇到的人,无论国籍,对这项光明正大的目标,几乎都嗤之以鼻,一位泰国高级官员哑然失笑说:「他们如果是革命军,世界上所有的毒贩都是革命家了。」可是,却没有人不佩服这是一项成功的政治突破。当缅甸政府要求其他国家协助时,其他国家都承认「掸邦革命军」的政治动机。据说,几年之前,美国卡特政府曾派遣一个非正式的代表团,前往调查「独立」和「贩毒」的关系,携回去充满同情的答案。
「掸邦革命军」总算稳住了阵脚,身为「革命军」参谋长的张苏泉先生,开始着手营救被囚禁在缅甸首都仰光的指挥官坤沙先生。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于一个一意孤行的独裁政权,要他们释放政治性的囚犯,那比教他们吐出已咽下肚子的山珍海味还难。张苏泉先生决定采取诡计,坤沙先生被捕三年后的一九七三年春天,正逢缅甸传统的泼水节,黄昏之后,一队武装整齐的缅甸国防军,在东枝,缅甸东北军区司令部所在地,沿着公立妇女儿童医院,直到高级住宅区笛多堡,布下岗哨。堡内正在举行盛大宴会,好像是婚礼,也好像是派对,反正不管什么吧,嘉宾纷纷而至。一位带着卫士的缅甸军官,肃立在门口,嘉宾们对缅甸政府如此周到的保护,用一种感谢的眼光和手势致意,军官也用同样的眼光和手势回报,而且尽责的仔细辨识每个人的面孔。最后,当苏俄的两位医生,勃列柯斯先生,和斯达先生到达时,缅甸军官拦住他们,盘查他们的身份,证明并没有认错人。
「非常抱歉,」军官说,「我们情报局有紧要的事情,请二位前去商谈。」
俄国人惊愕的呆在那里,在一个恐怖的警察国家生长的人,对「情报局」之类机构,有一种敏锐的恐惧。那缅甸军官显然误解了惊愕的原因,认为他们已察觉到什么,于是,两支枪管迅速的抵住他们的后背,像电影上的劫持场景,「掸邦革命军」俘虏了人质。
满星叠
这个诗样名字的边陲小镇,成为港口。坤沙先生不允许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在那里无法无天。
张苏泉先生要求缅甸用坤沙先生交换两位苏俄人质,但他没有想到,苏俄是一个不重视人权的国家,尤其两个俘虏并不是重要官员,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医生。而斯达先生,据说不是斯拉夫人,好像是爱沙尼亚人,所以苏俄方面十分冷淡。张苏泉先生把苏俄当成美国,希望苏俄对缅甸政府施加压力,竟然落空。
但缅甸政府并不是没有反应,反应极为激烈,他们展开大规模围剿,表面上营救人质,实际上要置人质于死地,即令人质死于缅甸军的枪下,也可一口咬定「掸邦革命军」杀害。缅甸政府希望像中国满清政府对付太平天国一样,借用外力对付越来越麻烦的「掸邦革命军」。事情发展到此,两位俄国人质,反而成了烫手山芋,扔又扔不掉,吃又吃不下,在以后的一年中,不断带着两位最宝贝的俘虏,翻山越岭,逃避追击,当他们筋疲力竭,爬不动的时候,还不得不用担架抬他们。保护人质的生命,成为最辛苦的一项任务。
但这件事终于惹起国际注意,苏俄缅甸冷酷的行为受到严厉的责难,「掸邦革命军」自有它众人皆知的管道,趁机要求泰国政府调解。这是一个很好的下台台阶,泰国坚塞上将,亲自乘直升飞机到满星叠,把吃得白白胖胖的人质,接回曼谷,送回苏俄大使馆,然后敦促缅甸采取因应行动。这样又迟了半年之久,缅甸政府才在自以为不伤害颜面下释放了坤沙先生,条件是在仰光定居,每月必须到仰光侦探部报告他的行踪。
坤沙先生野心勃勃,仰光是困不住他的,出狱一年半后的一九七六年二月间,一辆商用吉普车离开仰光,向北驶去。几天后,在腊戍东南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停住。坤沙先生从车上跳下来,面对着插入霄汉的丛山,那正是他将大展身手的基地。
这是泰缅边陲一项传奇,坤沙先生比罗星汉先生幸运。但他的逃亡使缅甸政府老羞成怒,大军再度追击,坤沙先生虽然仍竭力奋战,已不能恢复旧局。而缅共的武装力量,也开始从缅北向南紧紧进逼。他只好逐步撤退,一直撤退到泰缅边界,填补了毒品王朝开山老祖罗星汉先生遗下的空缺。他把泰北山凹里的小镇满星叠,作为他的据点。但他的军队并不在满星叠,司令部也不在满星叠,他们都在满星叠之北七八公里外,没有人可以进入的群山之中,满星叠只不过是一个转运港口。
满星叠一直维持世外桃源般的安宁──至少在这次战争之前如此,泰国边防警察深知自己的力量有限,只不过偶尔巡视一下。国防军正忙着在东部布防,防备越南、柬埔寨的侵略,无暇兼顾,坤沙先生自然不允许任何人(除了他自己)在那里无法无天,街道房屋,也比其他村庄整齐。我们到满星叠的那天,射击战刚过。坤沙先生的一位重要助手在一家民宅接见我,气压沉重。但街头市场仍然照旧,泰国士兵和居民们徘徊在摊子前,一幅清平世界的形象。
「再也想不到会发生巨变,」当地女作家曾焰女士(稍后我们将介绍她)唏嘘说:「我一直认为满星叠好像一座仙境,与世无争。」
不过,使我们惊异的是,坤沙先生在满星叠创办了一座学校,名「大同中学」,我们参观了这个在台湾也算具有相当规模的学校,拜会了校长孙斌先生,和一些年轻的男女教师。这是泰国境内唯一的一座以华语华文授课的学校,在泰国无情的迫害华校的政策下,使人产生一种复杂的激动之情。不过,战争爆发,「掸邦革命军指挥部」无法拨出经费,校长不得不提前放假,向泰国政府要求派遣泰文教师,希望成为泰国的公立学校。泰国政府很乐意派遣,可是只负担这些教师的薪水,如果要全部负担经费的话,必须跟其他华校一样,完全泰语授课。
「校长已乱了方寸,」坤沙先生助手说,「任何情形下,我们都不会屈服,使中华文化中断。这里的中国孩子们,一定要学习中文,我们永不忘本。」
这是一种微妙的感情,「掸邦革命军」不去建立掸邦学校,反而建立中国学校,更加强一项争论,坤沙先生到底是哪国人?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可看出坤沙先生从头到尾是缅甸人,而且是缅甸掸邦人,如果移民二百余年还不算数的话,美国雷根总统就非是英国人不可了。但他无疑的是中华人,母亲嬾向宗女士,却是掸邦摆夷人,所以坤沙先生身上有一半是中华人血统。他的汉文名字张奇夫,是他父亲为他取的。但他在任何场合都不承认他是中国人,很显然的,一个中国人不能担任「掸邦」领袖,犹如一个法国人不能担任德国领袖一样。泰国也不承认他是中国人,只称他坤沙,不称他张奇夫,原因更简单,如果称他是中国人,就必须追根寻源,麻烦就会倍增。西方大众传播工具称他是Chinese,不能当中国人解,他没有中国国籍,更没有中国护照。只能当中华人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