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4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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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才觉光彩,这就跟西崽人物动不动就往外抛洋名词一样,三句话必须抛出一个洋字,活着才能窝心,死了才能入祖坟。呜呼,这两种现象虽然是花开两朵,各显一枝,但却是发自一个老根,这老根就是中国人对自己失去了灵性而只剩下来的躯壳,没有自信。好像一个小儿麻痹患者对自己走路没有自信一样,必须抓住一条麻绳,或被一条麻绳拴住脖子,才能战战兢兢往前爬一步算一步。这条麻绳在酱缸蛆眼眶里是「古名词」,在西崽眼眶里是「洋名词」。酱缸蛆对古殭尸迷恋,西崽是对洋大人迷恋。
上面介绍的那位狗厖先生,(厖,音「黄」──不晓得它是不是音「黄」?柏杨先生在昨天之前,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字。)不过是吃古屎的典型人物,这种人物真是满坑满谷,一拣一个。翻开任何一本古书,都会头晕眼花,不知生在何世。范仲淹先生就为这种狗厖事件,发过脾气。有个朋友拿一本大着请他指教,他看了两眼就放到桌子上,该朋友结巴曰:「老大人,请批评呀。」范仲淹先生曰:「我们现在是宋王朝,宋王朝分天下为二十三路,你阁下一开头就说『岭南』如何如何?岭南是唐王朝的行政区域,在宋王朝,那只是『广南东路』,你这么一写,后人看啦,还以为宋王朝也有一个『岭南路』哩。」
呜呼,真他妈的想不通,现代之人,写眼前之事,却猛抛古时候已僵已死的名词,无怪贼先生把他偷个净光。仅只贼先生偷之,还是小焉者。而把脑筋酱得不能动弹,事情才真严重。好比吧,宋王朝和明王朝中叶之后,根本没有「宰相」这玩艺,可是翻开古书瞧瞧,宰相硬是多如牛毛,赵普先生是「相」,寇准先生是「相」,连范仲淹先生,也被塞到「相」眼里。吾友苏东坡先生的轶事最多,在那么多轶事中,可以常看到一个字,曰「倅」,或说他阁下「倅杭州」,或说他阁下「为杭州倅」,「倅」是啥,柏杨先生一直到今天都弄不清。他不过在杭州当过「通判」,通判者,类似现在的秘书长、主任秘书之官,为啥不能照本实发,说他去杭州当通判,而必须「倅」他一「倅」乎哉?
走正路的朋友
从前之事,不必提啦,提起来能列出一张比公共汽车屁股放的黑烟还要长的表。只看看今天的报纸,就明白抛文的根性是如何之深矣。明明是行政院院长,报上却硬说他是「阁揆」,真不知道「阁」是啥「阁」?「揆」又是啥「揆」?是麒麟阁乎?抑凤凰阁乎?「揆」者,大概源出《书经》,首领之意,既无阁矣,这首领又从何而出哉?明明是各部部长和政务委员,报上却硬说他们是「阁员」,这阁员又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的?明明是监察委员,跟古时候的御史的来龙去脉一点也不一样,报上却硬说他们就是御史。明明是立法委员,跟洋大人的国会议员无论形式上和实质上都两码子事,报上却硬说他们是国会议员。这一切使我们不得不追随范仲淹先生之后,兴起百年之忧。把狗说成厖,不过仅只抛文,把行政院长说成「阁揆」,把立监委员说成御史和国会议员,则不仅仅是抛文而已,还有扰乱听闻的后果。若干年之后,如果考据癖朋友依然旺盛,抓住一个字两个字,说不定一口咬定那就是二十世纪中华民国的政治制度,届时纵然柏杨先生从坟墓里爬出来跟他们打架,恐怕都打不赢,盖他们有的是证据,而我老人家仅不过一张嘴。
──抛文不是缩写,称「行政院」为「内阁」是抛文,称「行政院」为「政院」则是缩写。称「监察委员」为「御史」是抛文,称监察委员为「监委」则是缩写。称「立法委员」为「国会议员」是抛文,称「立法委员」为「立委」则是缩写,缩写有其必要,抛文就成了狗厖之辈。
谈了几天对殭尸的迷恋,反应似乎颇为不佳。星期六晚上,我老人家在台北中华路四川茶馆吃茶,碰到一个「走正路」的朋友,依「走正路学」规定,他阁下本应目不邪视,以示坐怀不乱,以便升官的;可是既属四十年老交情,而我又欠屁股相迎,实在磨不开,就只好点点尊头,然后一脸严肃曰:「老头,你处处反传统,是何居心哉?」说这话的声音很大,大概是准备潜伏份子听见,回去替他美言几句的。我大恐曰:「啥长,我啥时候反传统啦,我只是反传统中那些害人不浅的观念。」他无言可答,乃厉声曰:「你真是个神经病。」我老人家人穷气大,当时就回他曰:「你真是个酱缸蛆。」说了这话,立刻就想开溜,怕他当场开揍,幸亏他阁下走正路走成了习惯,考虑有失身份,只怒目而视了一阵,悻悻而去。回家后一直忧郁寡欢,一则四十年交情为了一句酱缸蛆而废于一旦,二则我想起了一句话:「在今天中国社会上,只要是反对旧的,一般人总是说他有神经病。」看起来神经病要想跟酱缸蛆和平共存,真是很难也,呜呼。
窝里斗,这是中国人最大的,也是最可怖的祖传毛病。这毛病是怎么养成的,属于病理学,我们现在只研究研究现象,这现象就是洋大人对中华民族的评价:「一盘散沙。」中国人一听有人说我们是一盘散沙,就勃然大怒,可是勃然大怒的结果,仍是一盘散沙。其他毛病,用暴烈的手段可以收效,好像屁股上长了一个伟大的疮,既痛入骨髓,又脓血四溢,惹得性起,用小刀一挖,也就霍然而癒矣。抗战时在沦陷区,火车站买票也好,电影院买票也好,在街头等公共汽车电车也好,中国人都安安份份的排队。盖不排队不行,东洋大人一见有人乱插乱挤,立刻就大喝一声,举起东洋刀──举起东洋刀不是照头一刀,而是用刀柄通的一声捣到腰窝,捣得黄帝子孙蹲到地上努力呻吟。恁凭你以为是头脸人物,日本老爷不在乎,该捣仍是照捣,于是乎不守秩序的毛病也就无影无踪。
这真是可怕的羞辱,而更大的羞辱是洋大人从这上发现了中国人原来都是有奴性的──没有自尊,不能自治。是不是真的如此,事属另一个问题,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东洋刀对若干毛病,确实可以着手回春。我老人家说这话不是赞成三作牌也把东洋刀挥舞得呼呼生风,但我却赞成猛罚。你不是不肯排队乎?罚银五两。你不是闯灯乎?罚银十两。你不是不亮方向灯就乱转弯乎?罚银二十两。你不是随地吐老痰乎?罚银子二十五两。罚得你怨声载道,下次你就再也不敢啦。有一位摩托车阶级的朋友告我曰:「自从上次罚了六十元,到今天我就再没有偷渡过单行道。」国家自然大治,人心自然大安矣。现在流行的劝导杰作,徒增加三作牌跟小民间的仇恨和社会紊乱,只是「德之贼也」想出来的「貌似忠信」的乡愿主义,乃祸国殃民的主义也。
闲话拉得太远,不过想说明有些祖传毛病如果用暴烈手段,或用猛罚手段,确可达到刑期无刑的目的,而把毛病治癒(这些毛病迄今仍在跳跃,前已言之,只是「德之贼也」作祟的结果)。可是有些毛病,却不是打针吃药可以治癒的,打六○六兼吃神仙一把抓都木法度。好比说,一个人如果总是疑心人家欠他一块钱,恐怕靠吃阿斯匹灵不行,似乎得找心理医生,从内心治起。呜呼,中国人的窝里斗毛病,用东洋刀就捣不好──不但捣不好,就是砍都砍不好。用暴烈的手段和猛罚的手段,只不过像把高丽参塞到枯树洞里。盖窝里斗的毛病是一种内省的心理状态,无论是谁,讲起来演,写起来文,一个比一个明白亲爱精诚,携手合作的重要,可是再明白也没有用,该窝里斗仍窝里斗,其状跟鸦片烟瘾君子一模一样。
一张利口
提起鸦片烟,就好像提起女人缠的小脚,年轻人知道的已不多矣。可是当柏杨先生年轻时,鸦片烟却是盛行海内,名扬海外的。一个家庭如果没有鸦片烟设备,简直既没有体面,又没有身份。不过,鸦片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要用银子买的,偏偏那玩艺奇贵,所以即令黄金如山,都会被吸净光。夫鸦片烟和纸烟不同,有些人的纸烟烟瘾奇大,一天能吸五大包,看起来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实际上不过心理作用,真真狠上一狠戒之,顶多觉得精神恍惚,没抓没拿,有点不对劲,不会有更强烈的反应,你见过有几个戒纸烟戒得用头撞墙的乎?可是鸦片烟瘾却是生理作用,真要狠上一狠戒之,那就活像东洋刀那么一捣矣。嗟夫,岂止一捣,简直千捣万捣,兼无休无止拚命的捣。痛苦到顶尖之时,宁愿一口气喝二十斤巴拉松。而更严重的现象是,纸烟不会升级,吸纸烟就是吸纸烟,顶多进化到吸雪茄、吸烟斗,出不了别的花样。可是吸鸦片烟就不然,吸着吸着,就会更上一层楼,吸起来海洛英矣。夫吸鸦片可以勉强支持,一旦吸起来海洛英,就等于往千丈深的水井里,头下脚上那么一跳,连圣母玛丽亚女士亲自出马,都救不了他。
柏杨先生从没有吸过鸦片烟(年轻时得罪人太多,虽曾被戒烟局恭恭敬敬请去过一次,坐了几个月班房,但后来实在查不出来啥,只好交保释放,这总不能算有老瘾吧)。所以当年在我们家乡,俨然正人君子。有一位表嫂,官太太也,吸鸦片吸得房子都卖啦。田产也卖啦。她儿子久仰我老人家乃人类奇葩,口舌伶俐,就拜托我前去晓以利害。对这玩艺,他可算有运气,找对了人,当下就振衣前往。老太太听说天下最聪明的人驾到,没等我翘尾巴,就知道要拉啥屎,屁股还未坐稳,她就开腔曰:「柏叔叔呀,你来啦正好,我这几天就一直要打发你表侄去找你。你瞧,我这个鸦片烟老枪,真是害人不浅,啥东西都卖完啦,只剩下这幢破屋,还有坝子上十亩稻田,如果再吸下去,孩子们将来怎么过呀。唉,鸦片烟把一个人吸得没脸没皮,没廉没耻,为了两口臭烟,有的把亲生儿子卖了当奴,有的把亲生女儿卖了当窑姐,狼心狗肺,也不过如此。俺娘家有个亲戚,家产万贯,骡马成群,仅只娅嬛使女,就有十七、八个,身前身后,谁不尊一声老爷夫人。可是染上了鸦片烟,没出十年,男的当小偷,女的去破庙里卖身,恁凭那些叫化子瘪三,只要两个烟泡,就睡一觉,细皮白肉的,我一想起来就寒心。你说,柏叔叔呀,这还算个人呀?简直畜生都不如,只不过为了吸那么一口,一阵子腾云驾雾,就做出断子绝孙的勾当。真的,你仔细算算看,哪家吸鸦片烟有好下场的?我怎么不明白?只是当初为了胃气痛,才吸上了瘾的,现在真的要戒啦。你瞧,我这大儿子,自从小学堂毕业就没再念书,将来庄没庄,地没地,我要是伸腿瞪眼,他依靠谁呀。柏叔叔,请放心,我连烟灯烟枪都砸啦,说戒就戒,今天就没吸一口,你以后要是再听说我吸,就请打我,打我的脸,骂我婊子,我只有感激不尽。你那表侄,为他的娘受尽了委屈,千万疼他一点,听说你在道尹衙门认识不少师爷,能给他找个小差事练练才好,我就是对不起他那早死的爹……」说着说着,泪如泉涌,小手帕哭湿了两条,说得我如五雷轰顶,楞楞而出,没看清门限,几乎跌了个狗吃屎。
我那次出使异邦,可以说再圆满没有,该表嫂大人把我想不到,或者虽想到而说不出的话,都痛痛快快的淋漓陈词,纵是功力九段的大傻瓜,都听得出她阁下确已大彻大悟。夫知难行易,既然有如此刨根的知,当然接着就是剑及履及的行。结果是她把仅剩下的那座破屋和坝子上的十亩稻田,全都吸到烟枪里去。抗日战争爆发那年,在行乞的途中,倒毙在田塍上。女儿早已卖给一个福建药商,儿子能作啥事,在道尹衙门当了一段小差,道尹公署撤销后,他就在家乡成了实至名归的小瘪三,晚上住在小庙,白天到处伸手。
我老人家说这段往事,一则发发思古的幽情,二则也展望展望光明的远景,这种现象使人没世不忘。呜呼,有些人嘴巴哇啦哇啦起来时,比谁都明白,明白得使你除了五体投地外,别无他法。可是一旦要真的去做,却比拉痢疾都难。自从敝表嫂大人露了这么一手之后,我老人家就非常佩服孔丘先生那句话:「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所以恁凭是谁,文章写得幽香四溢,而又长着敝表嫂那种花枝招展的嘴,我都不信,必须在行为上教我瞧瞧我才信。
合作之益,跟鸦片之害,谁不知道?纵是窝里斗大学堂毕业生,都能滔滔不绝说出一大篇天大的道理。可是等到要他真的合作时,他不但合不了作,却恰恰相反的给你来个窝里斗。呜呼,窝里斗,乃五千年优秀文化的传统之一,有三个中国人在一起,就必定你斗我,我斗你。别瞧他对外干瞪眼,关着门在自己家窝里斗起来,可真是奇策迭出,毒计横生。斗到精彩之处,人人称赞,个个喝彩,连二十五史「正史」上,都得写上几笔。
俗不云乎:「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现在中国已有了六亿和尚,即令在台湾这个出产奶和蜜的小岛上,也有一千万和尚,怎不教人心如火烧乎哉?柏杨先生家乡也有句话曰:「生意好做,伙计难搭。」实在是探索到中国人的骨髓里去矣。这些谚语听起来好像只是感叹,实际却是在搥胸痛哭,为国家痛哭,也为民族痛哭。不知道大衙门对台北工商业,有过调查没有?我想当然是有过的,如果没有调查,则当初申请开张时的文件上,也应该写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开铺子也好,开工厂也好,有几家是合伙的?又有几家是独资的?它们的比例又是如何,如果公布出来,恐怕一定感想丛生。
定于二三
我们说感想丛生,是算定了独资的生意准比合伙的生意多。夫独资生意者,家天下是也,公司也好,工厂也好,不过是俺口袋里的烧饼,想咬一口就咬一口,想踩一脚就踩一脚,想顶到头上就顶到头上。发了财俺一个人阔,垮了台俺一个人往下滚,这是名实相符的独资。就在合伙的事业中,名义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