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5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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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二抓牌于心不忍,其他奴才一看,咦!你怎敢不把亲娘献上去呀,显然还有保留,这种人不可靠不可靠,也无你立足之地。
前已言之矣,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开创之初,无不人才济济。可是到了后来,圈圈出笼,就非关系不行,而「才难」了矣。「才难」似乎并不十分对题,教头目舒服舒服的人才固多得是,只不过教国家兴隆强盛的「才」才「难」。初期的姜小白先生,大智大慧,想吃山珍海味,就找易牙。想当圣人,满足满足自尊和虚荣,就找开方。想玩玩女人,就找竖刁。想治治国,把齐国弄强,就找管仲。等到管仲先生一命归天,他把国事寄托到前三个人才身上,就糟了大糕,其结局如何,世人尽知,活活饿死不算,连尸首都生了蛆,还没人发现。我们向不以「死」来衡量人,对不得善终的忠臣义士和英雄豪杰,敬意没有稍衰,但把齐国弄成那种样子,姜小白先生之昏,千载以下,尤使人跺脚。人才和奴才誓不并立,奴才永远成不了人才,而人才也永远成不了奴才。
表面看起来,越是末世,人才越少,左也窝囊,右也纰漏。古人谈到一个王朝的衰亡,往往叹曰「气数已尽」,到了无可奈何之时,也只好这么一叹。不过柏杨先生以为,似乎并不见得,盖气数尽者,人才绝也。问题恐怕是,越到末世,不但人才并不越少,相反的,人才反而越多。君不见旧政权垮台,新政权成立,在新政权下,不都是人才如云乎哉?秦王朝末尾几年,只剩下赵高先生一人,可是西汉王朝的开国功臣张良先生、韩信先生、萧何先生,固是秦王朝属下的乱民也。隋王朝末尾几年,也只剩下虞世基先生一人,可是唐王朝开国功臣李靖先生、尉迟恭先生、魏征先生,同样隋王朝属下的乱民也。
末世政治最大的特征,是把人才一一逼成乱民。这并不是说处心积虑的要别人反,而是「天下为私」的结果,有些酱不住的人,不得不反。君一看《水浒传》便知,像林冲先生,高太尉手执钢刀,咆哮曰:「你反不反?不反,老子就杀!」头目高坐堂上,凶态可掬,当然不怕你反。张三反焉,大刀一挥,?嚓一声,杀掉其头。李四反焉,大刀一挥,?嚓一声,杀掉其头。只见他举刀如飞,威风凛凛。可是,「反」是他阁下努力制造出来的,所以即令活活累死,也杀不完。杀来杀去,终于遇到一个脖子硬的,不是?嚓一声啦,而是当啷一声,大刀震落在地,一个新政权出现。
战国时代毛遂先生的故事,可帮助我们了解末世何以「才难」,平原君赵胜先生那一套话,听起来能把人气断了筋,他曰:「大丈夫处世,像把锥子放到口袋里,尖端会立刻透出来。阁下在我这里三年,没没无闻,也没有一个人说你好话,恐怕你没啥没啥。」毛遂先生曰:「假如我被放到口袋里,尖端早透出来啦,而是我根本没有被放到口袋里呀。」
盖口袋已被圈圈扎住,谁都放不进去,举目所及,不是在垃圾箱里烂着,就是已上了梁山。读史至此,涕泪交集。
冒出几个主意
柏杨先生这些时好像神灵附体,天天信口开河,连自己都觉得做贼心虚,盖明知道爱国一定要糟,心里却仍然奇痒,硬是要爱,真是天生贱骨,劣性难改。看那些正人君子和道貌岸然,过着难得糊涂,快乐非凡的日子,升官发财,一切照常,便不禁又敬又羡。将来即令天塌下来,大家都完啦,反调份子却多受一层忧心如焚的罪,真是何苦来哉。《老残游记》第一回,读者先生应该仔细再看一遍,爱国的结果反而成了汉奸,被人推到海里,真教人越想越觉得没意思。我建议中央研究院最好研究出一种药丸,教人吃了永不会东想西想,或者也像南北朝时那样,挖出一种奇异的泉水,让大家喝了之后,立刻服服贴贴,任凭人在船上凿洞也不管,锯桨也不管,不但不管,反而作建设性的鼓掌曰:「凿得好,锯得妙!」人心自然鼓舞,天下自然太平矣。不过截至目前为止,据说该药丸和该奇泉还没有弄出来,真是遗憾。有些读者先生来信曰:「柏老,你好像很聪明的样子,不妨姑妄试之,说一说挽救之策?」呜呼!我想恐怕是木法度木法度。不过冒出几个主意,以便读者先生闲来无事,开开国骂,也是上天好生之德也。第一 权利义务观念必须确定
最重要的一点,中国人似乎应该把权利义务观念确定,黄天霸式的赏饭学必须从根铲除。从前有些报馆焉,有一种「坐牢编辑」、「坐牢记者」,报馆用高价雇了一些人,平常专门吃饭,啥事不干,一旦新闻出了纰漏,要吃官司,则该人挺身顶缸。该新闻是谁写的呀?俺写的。该新闻是谁刊呀?俺刊的。吃官司后,其家庭一切费用,统由报馆开支。如果属于这一类的职员,到时候自然没啥话讲。而如今却是如何乎哉?不过介绍一个职业,凭本领挣钱,却既要他跳楼,又要她上床。无他,权利义务不清之故也。
若干年前,看到一个报导,美国某编辑邀他朋友来报馆服务,写信曰:「周薪多少钱,津贴多少钱,一条新闻多少钱,可能拿到奖金多少钱?本城开支多少钱,还可以剩多少钱?」讲得一清二白。如果换到中国,准只一句话,曰:「来吧,这是咱们弟兄共同事业。」柏杨先生大概上了点年纪,所以最讨厌听「共同事业」,一听「共同事业」就发疯,盖听得太多,看得太多,也栽得太多也。所谓「共同事业」,因权利义务观念不清的缘故,无不变成了一个人的事业,最后把合伙人一脚踢开,社会上遂不得不充满了失败的人和暴戾之气。
权利义务观念一天不清,中国同胞便一天只知道赏饭和被赏饭,而不知道合作。黄天霸先生应和老头合作才对,但他却硬要赏老头饭。校长应和教习合作才对,他一个人能办起学堂乎?但他却也要赏教习的饭。其他各行各业,大小头目,无不皆然。柏杨先生有一位卖书为生的作家朋友,有时见了书店老板,不免陪笑曰:「都是你老哥帮助。」在该朋友是客气,可是大概说得多啦,老板竟真的以为如果没有他提拔,该朋友就要饿死啦,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乎哉?结果二人之间,弄得朋友不朋友,事业不事业。假如代之而起的是平等合作观念,对每个人都有益处也。
我们最常听见的话是:「某某人做朋友可以,可是不能共事。」或是「某某人是一个好朋友,但不是一个好长官。」关键似乎就在黄天霸思想,再好的朋友,一旦有隶属的关系,友情便滚他妈的蛋,稍微有点自尊的人只好狼狈而逃,剩下来的不是无耻之徒,便是难得糊涂学。呜呼,一个社会必须处处都有可以共事的人,才是兴隆之象。越是老朋友,越不能合作,乃上天赐给中国人的一种严厉惩罚。
我们主要的意思是,必须用合作观念代赏饭观念,以《驯妻记》中男主角风度代黄天霸嘴脸,然后人与人之间才有份际,社会才有是非,才有祥和。否则便公私永远混淆,国家之恩和私人之恩也永远不分,而事实上却又非分不可,于是,到处都是教人跳楼和责人忘恩负义的节目矣,也到处是众叛亲离和砸锅砸碗的镜头矣。君没有听见常有些人高喊「团结」乎?谈起来团结,纵是再混蛋的人,都不会反对,不但不反对,恐怕他叫得比谁都响。问题却出于,该团结往往不是大家立在平等地位的团结,而是我团你的结。不是大家都放下棍子的团结,而是你放下棍子,我却不放的团结。不是大家吃大锅菜的团结,而是我赏你吃一碗饭的团结。不是《驯妻记》老家伙式的团结,而是《落马湖》黄天霸式的团结。大家都想把别人的前程包在自己身上,而不肯跟人并肩携手。团来团去,自然无法结在一起。权利义务观念如果弄清楚,大家原来是合作的,便爽利多矣。
不特此也,连带着也可以免去子孙圈那种麻兮兮的忠贞表演,然乎不然乎?第二 培养人的自尊心
小民自尊心的总和,就是民族自尊心。中华民族到了今天,可以说丢人砸家伙,现眼够啦。不要说别的,仅只见了美国人便不由浑身发抖,就够瞧的。官崽们无人格亦无灵性,不必提矣。即以一代思想家,万人尊敬的胡适先生而言,他阁下的遗嘱就是用英文写的,拥胡的朋友可能提着柏杨先生的耳朵曰:「用英文写有啥了不起,学术没有国界。」学术固然没有国界,但遗嘱却是有国界的。且即以学术而言,也有它的民族根性。我们真不能想像英国罗素先生会用中文写遗嘱,也不能想像印度泰戈尔先生会用缅文写遗嘱。
我们并不是说胡适先生用英文写遗嘱就把中国人的尊严丢光,这和丢光不丢光没有关系,即令美国总统临死时用阿比西尼亚文写遗嘱,也并不提高阿比西尼亚的地位。但如果是一种在自尊心崩溃后不自觉的反应,虽不损伤胡适先生的份量,却教我们这些心头旁徨无主的小民,每一思及,就更旁徨无主。呜呼,如果胡适先生当初能用中文写该多么好也。这种气质非一天两天的矣,多少年来传播荡漾,遂形成了社会上一种洋式酱缸,大家同样难以外跳。
民族的自尊建立在个人的自尊上,民族自尊的丧失,基因于个人自尊的丧失。奴才政治之下,知识份子的自尊首先被剥夺,明王朝那种廷杖的干法,不但是中国人的耻辱,也是世界上全人类的耻辱。到了清王朝,廷杖虽然没啦,「奴才」代之而兴。闭着眼睛想一想,如果邱吉尔先生见了伊莉莎白二世女王,立刻被掀翻在地,打了个皮破血流,而他阁下不但不敢说啥,反而以头碰地,咚咚作响,自称「奴才」,我们能不脸红乎。而我们的祖先却公然行之,大家伙聚在一起,恬不知耻,而且以恬不知耻为荣,乃自尊心消失的结果也。
建议三项
一个人如果用不光荣的手段达到光荣的地位,他的自尊便无法保持,而凡是自尊无法保持的人,也无不努力破坏别人的自尊,以求心理上的平衡。好比说吧,二抓牌的官由于他是子孙圈的一份子而得来的,他自己就会也想弄一个子孙圈而当圈长,如果是靠他把妹妹女儿介绍给老板得来的,他就也希望别人把妹妹女儿照样介绍给他。所以凡是对老板大人服服贴贴,奴态可掬的朋友,对属下也无不眼睛搬家,不可一世,这不仅是心理上的平衡,也是心理上的补偿。
保持民族自尊心的唯一方法是把别人当人,这要先从根绝苦刑拷打做起。据说干间谍的朋友,最不在乎苦刑拷打,盖一遭遇到苦刑拷打,就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对方所知道的不多乎也。可是芸芸众生,既非训练有素的间谍,又非凶顽泼辣的大盗,怎抵抗得住日新月异的修理学乎?一个受过非刑的人,他身上的伤可能痊癒,他心头的伤却愈久愈新,如果不被逼成颓废,一定被逼得有更大的冲击力。而那些锦衣卫,自然更不会相信人类还有尊严。
个人自尊即民族元气,保持一分算一分,一个人的自尊一丧,便啥卑鄙奇怪的事都做得出。民族元气一丧,不亡国灭种,已经算很客气啦。第一 希望不要过问别人的私生活
古圣先贤那种「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套,害人不浅。吾祖柏拉图先生理想国时代,或农业社会之中,讲这一套还勉强凑和,到了今天这种高度的工商业社会,实在是不能再提倡啦,再提倡不但害人不浅,还要害人至死。盖修身和齐家之间,有大大的一段距离,而齐家和治国,治国和平天下之间,更相隔十万八千里,相互间根本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修了身就能齐了家乎哉?齐了家就能治了国乎哉?彷佛做的是香艳绝伦桃花梦。有人说,这种话不能那么刻板解释,而是说,人人都修了身,家自齐;户户都齐了家,国自治。呜呼!这种「人人」焉,「户户」焉,可能乎哉?如果认为可能,我们除了佩服他嘴硬外,别无他法。
柏杨先生并不是说只要把圣人这一段话反对掉,民族灵性就呱呱复活。而是说,我们必须有新的观念,了解私生活并不那么尖锐的和国家和天下有关。每个人都有保持私生活不受干扰的权利,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安乐窝。如此大家的精力才可以用到正路上,不必努力窥探别人的秘密,这才是消除暴戾之气的重要方法之一,也是把人当人的方法之一。盖把人当做禽兽,修理一顿,固为害不浅。便是把人当做圣人,硬赶鸭子上架,硬要勉强他去欲神欲仙,也为害不浅。怕的是弄到后来,不但圣人没当成,反而酱在那里,连正常人味都没有啦。
古人云:「知人隐私者不祥。」意思说将有杀身之祸。我想自己祥不祥没有关系,主要的还是国家不祥,民族不祥。第二 尊重专家
在洋大人之国,知识就是权力。在我们中国,则权力就是知识。一个人手里一旦握了点权,他就啥事都懂,尤其是在被他「赏饭吃」的人之前,他就更懂得厉害。不但政治焉,哲学焉,原子弹焉,甚至对性病都成了专家。刚上台的新官崽,最初还有点不好意思,等到日子一久,被赏饭吃的人一多,大家一阵猛捧,他就努力伟大,思一思,想一想,我真有两把刷子呀,遂成了货真价实,不但能拳打脚踢,而且还会呼风唤雨。尤其是忽抬尊头,你说啥呀,气象学教习有啥了不起,他见了我都得鞠躬,他胆敢比我知道得多乎?
不尊重专家是奴才气质,这气质诚如老太婆的被子,盖有年矣。从前皇帝们最大的特征是「金口玉言」,他阁下坐在金銮殿上,说铁是金的,铁就马上变成金的;说金是铁的,金就马上变成铁的。不要说无生命的东西,就是天上神仙,也得该头目坐在金銮殿上,用他阁下的金口,封上一封,才能正式到差。嗟夫,我想只有被酱得十分沉重的脑筋,才会冒出这种奇怪观念,连神仙都仰仗人世上的官「封」。大概小民对权势屈服,已成习惯,以人之心,度神之腹也。这种「权力高于一切」的观念,要想国家有救,必